缚杀将她送至主峰一侧才稳稳当当放下,顾临渊借着月光打量着他人类般的外形,唯独漆黑的高领紧身衣暴露了他的身份,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肩侧,又沿着棱角分明的轮廓无助地落下。黑蛇始终沉默着,等待她将隐忍已久的话一吐为快。
顾临渊不敢和他那双漂亮的紫眸对视,太清澈、太纯净,仿佛他才是那个不受世间污浊沾染的人。她低头踢着石子,良久才道:“我有问题问你,我要搞清楚很多事情,在此之前你不能走。”
缚杀一怔。
他设想好了太多情况,无论她同意与否,他都可以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寻得一处落脚点直到警戒期度过,可还未等他抛出理由,她已向他伸出橄榄枝。
“跟我走。”她脱下防着夜风寒凉的长斗篷,雪白洁净的布料背后绣着精致的宗门标识,是橙黄色的温度,缚杀只能看见眼前猛然出现一片苍白,然后那温度便轻飘飘地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很暖和...尽管他已然习惯了寒冷。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扯紧了那一抹温度,低下头伏身跟上她的步伐。右眼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他拧了拧眉,强行冲破这方的禁制将视界延伸到整座主峰,于此同时他向前伸手——
顾临渊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知。她借着这几天的双修课程趁机将主峰逛了好几遍,终于把大路小路摸了个大概,即使是夜晚也能够较为如鱼得水地行动。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如雷震,混杂着黑蛇轻到不可闻的步伐,可就在此刻,她感受到身后微风细动,也许是修炼确实强化了她的感应力和反应速度,她迅速侧转过身去。
缚杀的手擦着她的颈拂过。
被白清延掐着脖子谈判也不过几日,顾临渊对于那处的敏感程度远超全身上下的任何一点,她的视线向下瞟:缚杀的手臂僵直在寒冻的风里,他的指甲被修剪得圆润温和,指腹弧度饱满,而沿着手向上延伸,那肌肉鼓起的轮廓最终消失在她给他的披风里。
那五根手指向下挪动半分,在她的注视下往回后撤,最终上移、停留在她的眉心。
他深灰色的长发被絮乱得风搅得肆意张狂,争先恐后挤出那斗篷的兜帽,遮去半面俊朗的容颜。黑蛇的表情云淡风轻,他的喉舌也随他这般静默,也许他心中高估了她对他的这份信任,那抵着她的指腹上渗出细密的汗。
顾临渊的视野彻底展开来,是初遇时的把戏。
她望见原本是条羊肠小路的地方变换成了布上阵法的盆景,她望见原本插着标志牌的位置换成了一盏浮灯…她没有继续看,视线转向身后的青年,他没有因为视野的延展而变得阴间。
顾临渊很想吐槽这玩意像极了*图秀秀的阴间滤镜,可她联想到了一些过往,她急于去印证。
“你明明可以直接共享视野。”她缓缓道,“...你受伤了,对吗?”
“主峰日夜不同景,它们由古老的八卦阵盘操纵,每当太阳升降时便开始运......”他笨拙地解释她眼前的一切。
“你受伤了,伤得很重。”她斩钉截铁地望着他,掷地有声。缚杀突然就回到了那般沉默的状态,他无措地承受着少女步步紧逼的气势,手!——他的手被她给无意识地包裹住,她的本意是揪住他的领口,可顺手便拽住了他固定披风的手。
他还是伏湛时的反应速度都比这快,她随随便便的闪躲和抓握,他除了故意以外怎么可能躲不过?除非他此刻被她言中,他的生命确实在往最差的方向逐渐消亡。
“...无需担忧。”他低声道。
顾临渊给他气笑了:“嘴硬?我叼,老子就没想管这破事。”她好歹再现代也算是班上男生群体里大姐大级别的人物,牵手算你妈个屁!她索性一把将他的手死死握住,拉着他快步小跑起来,缚杀没有挣扎,如同轻飘飘的云一般随着她的脚步四处飘游。
她甚至产生了他已悄然离开的错觉,偷偷回头去,却对上他亮晶晶的眸,吞噬四周的光点,在夜色下独有那一份透紫。顾临渊一时竟感觉脸颊发烫,连忙扭过头去。
他们终于回到了别院。顾临渊绕开正门的星罗,径直跑到别院的外墙,她早在外面堆了些没用的木头石块,踩着就能爬过去。
“…不必。”身后的青年突然出声,她只觉得身体一轻,下一秒眼前的景色就成了别院的内部。
缚杀松开虚搂着她腰部的手,它此前被她紧攥,如今温度烫得惊人。
顾临渊点起院内的灯盏,莹黄的光芒将青年的五官映得立体起来,而她背着光,像是真正嵌入了夜幕。两人相望无言,半晌,顾临渊想起此前他两番帮助自己的事情,礼貌使然,她轻轻道:“那个…谢谢你啊。”
“谢谢。”
不料他的想法竟和她不谋而合。打破僵局的方式一旦重复,似乎再一次开口变得难上加难,四目相对间,缚杀缓缓开口:“问题。”
哦对...她还有问题要问他,没错。
她向来是不太信沉灼槐那一套关于历史必然性的说辞的,既然他声称那一次杀人事件永远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也就证明目前坊间里流传的摄政王版本并非真相。那日她被误认为杀人犯,结果被他所救,也许他知道些内情——
“巷子里的人,是不是你杀的?”她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
缚杀颔首,“...我并不想连累无辜的人。”事实上,他不想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做到,无辜与否在任何时候都是无法评判的,他只能去力挽狂澜以减少牵连。那些被他杀掉的人...不能说清白,但至少当时与他是毫无干系的。
他失去了理智与意识,他杀掉了他们。
一个“毒”字哽在喉口,他在背德之面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顾临渊盯着他沉默了几秒,突然道:“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会滥杀无辜的人,那个时候你就中毒了,我没猜错吧?”
她信任他。缚杀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蛇类的应激反应,又很快恢复到正常人类瞳孔的大小。“我中了毒,毒性的症状是依靠不间断地释放疯狂的魔王之力,那时我…和一头失去理智的怪物差不了多少。”他嗓音温软,眉头不自觉地蹙成峰,这是顾临渊曾无数次想起的面孔和声音。
她一时怔然,表情映入缚杀眼底,后者垂下眼睫,躲闪开她意图探究的目光。
他已然坦白一切,一如伏湛会做的那样。可她不想将他看作过往,他也不愿意在她眼中扮演那个羸弱的伏湛,或者说,从她意识到眼前早已物是人非的那一刻起,她与他的那些情深意重早已粉碎在雷雨中,他也说了对不起,所以她便不能再喊出那个名字了。
...是的,在她面前的是缚杀,魔王,她应该有所决断,而非踟蹰不前地纠于情爱痴缠——她需要冷静:目前已经确定男主角是傀,那么方才他的那一箭势必是无效的,她明白这会惊动宗门,所以只能将他藏在这里——他的轨迹已经被打乱,那么她要做的便是保证他在违背原剧情的时间线里不死不灭。
只需要保他一命。
“我明白了。”她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撇过头去,“这院子里还有一间偏房,我们去那里谈。”
没有喜悦、没有担忧,也没有他所熟悉的插科打诨,她言毕便低下头,影子融进匆匆的夜色中。缚杀的脚步顿了顿,他伸手扯下肩头的披风挂在手臂上,那片刻的温度也就此远离了。
顾临渊没有再探究他记忆退化时的经历。她坐在硬板床上,缚杀侧立在墙角,那个位置对准别院外墙和别院通向主院的门扉,他的震感始终保持着高度注意。
“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她说,“这像某种交易,只不过目前先机在我。”
“莽撞了。”缚杀侧过头对准门外空旷的庭院,只有孤冷的月光清清淡淡地充盈着四面的围墙,“如果我对你没有丝毫兴趣,那么这所谓的先机毫无意义。”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安身之地要挟他做更多事情、更过分,并且他难以拒绝。
“理性的赌徒才有好东西拿。”顾临渊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准备好了万全的谎言,一旦他问起她的身份,她可以毫无纰漏地敷衍过去,且绝不会令他生疑。
缚杀长长吐出一口气,半空中的尘埃被这一股莫名的风搅动,在光影下四散纷飞,他凝眸于这些奔逃的灰尘,突然不轻不重地低笑一声。“你所做的事情太具有目的性…目的,我看不到什么阴谋,你似乎只是想活下去。”他像是插了句题外话般摆了摆手,“也罢,我确实没有想问的。”
“倒是你,那么多事情,与其一桩一桩梳理,何不令我全盘托出?”
“这算一个问题吧,”顾临渊很不道德地给他算上一笔,黑蛇微微笑着,没有阻止她的无赖行径,“活下去没什么不好,真的,如果你不去作死的话,你会过得不错的。”个屁,书中的魔王被那诡异的毒折磨一生至死未得到解脱,如果这也能算不错…可她不能说。
正如他所说,确实毫无意义。
“这才是莽撞的行为,”她的手指对着他的心口毫不避讳地指了指,“你凭什么把和盘托出的信任放在我身上?而我若是接受了...”
“又会怎么样?”缚杀温和地问。
不过是听他费个十几分钟的口舌,确实不好不坏,顺便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若她往坏里想,他不过是想告诉她一些关键真相吸引局内人来杀她,又显得拐弯抹角大可不必,排除他被夺舍性格大变的情况,确实不太可能。
顾临渊哑口无言,搭在床板上的腿轻轻摇晃着,没能编出一个危险的理由。
“莽撞和勇敢只有理性之隔,这是你的选择和命运。”缚杀背过手,月色之下,他的背脊挺拔如玉,肌肉被紧身上衣勾勒得淋漓尽致,有力却不充斥着攻击性。他的眼前是惨白的月光,这样值得去沐浴的东西他也只能在“伏湛”的回忆里找到,可一同被找到的还有那些惨痛的过往:男孩挣扎着被父亲丢下悬崖。自那一刻起,一些东西便注定要被他扼杀、再扼杀,直至他再也不会因它们出错——
这个原因顾临渊也明白,她的处境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和他别无两样,只是他的代价也许凶恶残忍得多。
俗话常言:一步错,步步错。
“…有些事情…”她突然打破长久的沉默,缚杀回首望向她。他本以为这就是今夜这场交谈的终点。
“我想,不为人知才应该是它最本源的模样。”
所以今晚就当狗屁沉灼槐赢了一局,去他妈的真相大白!
“而你说的,关于选择和命运,我只会要前者,并且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去承担它的代价。”
“——命运,它要你死,难道你就甘愿引颈受戮?”她刻意看向他,这种肯定的语气令缚杀回想起他意识朦胧时听到的、她说的话,关于死亡、关于缚杀。
他压了压舌根,强迫自己去承认某个心底积压已久的猜想。
“我不愿意,”他哑着嗓子道,“所以我要杀一个人。”
“一个...本不会死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