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信岩?
他坐在那辆车的后座,靠着窗子目不斜视,好像还穿得很正式。
车停在门口,安东司机取出很多包装精美、大小不一的贺礼,送进大堂后,才又把车停到了远一点的露天车库。
来的还有藤原教野,看这架势,“他们也是来做客啊?”她对舅舅说。
晚宴定在下午五点半才开始,现在不过四点。
藤原教野和藤原信岩到的时候,大厅里全是宫泽的家里人,他们齐齐地望过来。
老宫泽和广德还有宫泽广叽几个,都是一脸了然,看得出是欢迎的。
,都知道老宫泽的几个儿子和他父亲叔叔那些龃龉,但对这个晚辈他们一向是没有敌意的,这点就连外界也认同过。
“你和德国的老师还有联系吗?”宫泽广义问,他说话谦虚,做事牢靠勤奋,可惜生在藤原家。
藤原信岩的面前是茶香袅袅,热气熏得他年轻的五官有些模糊,“前阵子还写过信,会时常讨教一下。”
正式引荐后,几人坐在沙发寒暄着。不知说到什么,老宫泽笑得特别开心,气氛很好。
藤原信岩虽是高级军官,平时也多歇在军队宿舍不大回家。有什么要紧事,家里会负责打电话通知。
今日下午赶回去,藤原教治就把那张请帖拿给了他,“你去吧,给他们问个好,顺便探探口风,老宫泽的意思,是不是愿意给我们生产兵器。”
内阁换人,他既然在军中,立马就知道了。
藤原信岩觉得父亲未免操之过急,“儿子觉得,安安静静地吃顿饭就够了。我们支持陆相和外相,先向他表现出诚意。
老社长一向不做无用功,拉拢我们总有他的目的,两顿饭一吃,他会主动说的。”
藤原信岩一直负责的是带兵打仗,不主动插手政治,只在家里需要的时候出面。
“生意人最是精明,他儿子也是墙头草。”
藤原信岩笑了一笑,“参谋次长宫泽广叽吗?”
藤原教治当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爸爸,小心点就好。大伯说的不错,宫泽家本就富甲一方,在财政界和军方都有影响。”这样说,藤原信岩算是言简意赅,把格局说小了点。
他此时坐在柔软的皮沙发,旁边坐着宫泽广义和宫泽广叽夫妻几个。大家在听两个姑娘合奏弹钢琴,贝多芬月光曲的欢快节奏疏密有致。
宫泽广叽因为娶了皇室乳母的宗亲,和几家华族都有世交关系。
宫泽广义是外务省的公务员,他太太是全国房地产大亨的千金,据说当时巨万价值的嫁妆轰动了全国,他太太本人还是个小说作家,和文娱届的文人、一些报社都在打交道。
一曲结束,藤原信岩和其余人一块鼓掌。
藤原信岩心里很清楚。
宫泽财阀不是一个简单的暴发户,如今在财政、外交、军部、文化娱乐、媒体、还有房地产都有涉略,这是老宫泽那一辈企业家,殚精竭虑打下的江山。
捋完这一大串,他内心佩服,暂时也未多想了。手掌再击几下,微笑着放下双手。
天空下起小雨,敲击在雨棚和圆形花坛上。
藤原信岩跟后来的客人在厅内寒暄了一会儿时事,喉咙泛起痒意。
于是暂且走到厅外,在大理石柱子的廊下点起一根烟。
草皮上的花草和绿植,经过清凉的雨水灌溉,精神抖擞。一时间姹紫嫣红,颜色都更浓郁些。
他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抽着烟,神色放空,亦或是沉浸在这淅淅沥沥的雨景当中。
在厨房忙碌的几个女佣穿着围裙,端着碗碟,从他这边经过。
看见个这样高大英俊的军官,烟丝在他的脸上缠绕,都止不住略带羞怯地多看了几眼,笑说着过去了。
藤原信岩并未在意送来的款款秋波,只是加快了抽烟速度,火星子烧到烟屁股时,一抹紫色贸然闯入他的视线。
今日千西穿了一身和服。她走得很快,戴着把伞从后花园的方向拐出来。
雨水滴滴答答从伞面滑落,抬眼似乎是也看见了他,脸上扬起笑意,往他这边过来。
“藤原少佐。”她开怀地招了招手。
藤原信岩隔空点了点头,即刻把烟甩灭,退几步扔进了陶瓷垃圾桶,等着她上阶梯。
千西把伞收掉,甩了甩伞面上残留的雨水,“真巧,你的修车费……”
藤原信岩看清她手里还拿着本本书,顺手帮她把伞柄挂在廊下石栏杆上,那书白色硬封皮,一小半已经淋湿了
他背着手问,“宫泽小姐是从哪里来?”
今日藤原信岩穿的,可以说比前两次都挺拔。他又刚抽过烟,这么站在她眼前,男性中某种外表的魅力,特别能彰显出来。
比如,风度翩翩。
比如,文质彬彬。
“……我昨天去过后花园野餐,这本书落在那里,刚刚下雨我才想起来,就赶紧跑过去拿了。”
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捏起袖子又立马放下,转而用手在有水滴的地方啪啪地拍几下, “还是湿了。”
他看来一眼书皮上的字,“黎明之前?”
“少佐看过吗?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他摇了摇头,“不曾,只是听说过。你喜欢看书?”
“这个嘛,其实不是。
我爸妈教育我要多看书,我也总是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戏剧和电影。”她肩头一耸,说了大实话。
“电影也很不错的。”他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视觉艺术,是会比文字更直观些。”
“是啊,看着不费劲儿。”她随口应付着,然后趁机多瞥几眼。
初次猛得一见,便觉他大概比一般日本男子要高。这么一看,自己平视也才到他下巴。
“刚才多亏你和你姐姐,我欣赏到了很好的钢琴曲。”他忽然说。
她有点担待不起,“还在学习的路上呢,按时去老师那上课。彩杉不好说,但我自己的确只是会点皮毛。”
他略微笑了一笑,倒也没那么糟糕。
只是一曲下来粗心的错误多些,基调还是准的。
她想起来,“雅美已经正式毕业了,您可去听过那场正式的演奏会?也有钢琴伴奏的。”
“未曾,当时军中有事,就耽误了。宫泽小姐呢?”
“我去了,人倒是比之前多。”
说起这事,她感觉和他亲切不少,“但也不是如我料想那般,空了许多位子,也没看见田中。当着雅美的父母的面儿,我也不好问他如何,他一切还好吧?”
藤原信岩示意她小声,指头在唇间竖起,“一切如常。”
“哦……怎么?”她低声问。
“田中已回部队了,不可擅离。还有件事,你最近有见过渡边小姐吗?”
“我正古怪呢。她自毕业后也没说找工作啊,闲在家里。”她蹙起眉来,来回走动,“这次我爷爷过生日,我也邀请她过来玩,有日她父母倒是带着儿子来拜访过,唯独没见着她。打电话也都是下人先接,说她在练琴,却从来没回复给我。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他答,又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后日我去看望我外婆,陪外婆做完礼拜我再去找她,这么个大活人还能失踪了不成。”
他很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倒是可以见见,她待在家里估计很闷。”
“雅美不是被软禁了吧?” 她缕清了思路,停下踱来踱去的步伐,开始下结论。
又听他轻声解释:“我也是猜的。渡边小姐有和你说过田中的出身吗?”
见她果然摇了摇头,藤原信岩继续说,“田中出身平民,家中清俭。他们的恋爱,都瞒着家里人。”
在学校看到千西一脸自然的祝福,他就清楚她不知内情,如果知道,也不会看好,门不当户不对,要在一起很难。
藤原信岩这话并未说满,意思到了就行,千西也懂。
她不免觉得雅美命苦,“我也不拖沓了,明日便去看看她吧。”
霎时间,后厨房的人端着玻璃杯盘子来来往往,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想着令起个话题,早闻到他身上苦涩的烟味,随口问:“少佐原来也抽烟?之前都没见过。”
“抽的,在女士面前会尽量避开。”
“哦,那抽了多久呢?”
他拿出烟盒子把玩:“有七年多了,不过我烟瘾不是很重。”
切,那也是个老烟枪了!
“宫泽小姐介意?”
她赶忙摆了摆手,“要抽便抽……”
“对了,我之前说过的,要您修好车联系我,它好了吗?”
“这个是我本来今日来,是打算和你解释的,部队里的汽车维修兵看见,用锤子榔头给我敲了几下门,那车本就风吹雨淋,倒也不必在意。”
话外音便是,那美国轿车压根碰不过德国越野,撞上去也是一点事都没有,哪里需要维修。
她也蛮固执,不好随便打发。他考虑过,要不打个电话,估摸着报价给她就是了。
昨天知道自己要来她爷爷家,她也是要来的,那不如当面传话。
“……那你手下这个兵,个个也蛮厉害的。”
给钱无门,千西略显失望。
失望到,她都开始说平语了,之前还您、您、您的。
他看出她表情的些微变化,斟酌出一句,“门已无碍,不过近日我打算去补些新漆,已经联系过店员,倒是要劳烦小姐你。”
千西抬起眼,就看他很生动地一挑眉,报了一个数字。
“那你稍等等。”
说完就要拿着书跑进大厅,忘了自己穿的是束手束脚的和服,脚步迈得太大,地上又有积水,木屐一滑,她预料自己要摔。
坏了!
藤原信岩每日打靶,被训练得眼疾手快,反应比常人更敏锐。在她倾斜之初,就一只手提着她的胳膊,把她扶稳,让重心回归她的身体,“当心。”
万幸!
瞧她手拍着胸口,自己给自己压惊。他哑然失笑:“不着急,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笑出声呢。
千西再下来时,看见那里已经不止站着他一个人,旁边有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
等她慢慢地走近了,他们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
“西西小姐,放暑假了?”这个报社主编是搞军事报的,和她爷爷是老相识。
“叔叔好。”她又把信封递给藤原信岩,给他们俩鞠了个躬,就转身离开。
信封很薄,表面无字,藤原信岩猜到里面是支票。他没地方放,临时塞进了军服的上衣口袋,继续和主编说话。
五点整,雨也停了。
一楼宽阔的大厅,唱片机有女佣守着随时更换,葡萄酒和香槟的香气隐隐约约的。
各色人马也三三两两围成圈,在石膏吊顶和金黄的水晶吊灯下,聚在一块觥筹交错。
比起纯粹的吃饭,联系感情、送祝福,晚宴更像是身份各色的生意场。
表面上岁月静好,肚皮后面,各有各的图谋和动机。
千西和户傅,连带其他几个弟妹一块掷骰子玩游戏消遣,她也没有再和藤原信岩接触。
倒是无意中看去几眼。
那人挺忙的,身边总簇拥着一群人,有年纪比他大的,也有年纪比他小的,他都是中心。
“看来很受欢迎。”她喃喃。
彩杉之前被她母亲喝令去楼上,再坐到她身边时,已是素面朝天。
发髻上满满的栀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朵布绒的水培茉莉。
彩杉连凳子还没坐热,有个军官就朝她们走来,脸上热情洋溢。
千西努力地回忆起这张阳光笑脸,他好像是追求彩杉的那位副官,便拖了拖凳子往远了点坐。
耳边听见,他在找话题和彩杉聊天,说怎么没看见大小姐和大少爷。
彩杉还在和弟弟聊天,装作没有听见。
他又说几句,彩杉仍旧装聋作哑。
彩杉为何会如此讨厌他,千西不知。看他还傻站着,实在太尴尬,只好帮她回答,“大姐今年去了法国留学,大哥去了奈良岳家帮忙,也没有回来呢……马上要上菜了,我先带你去您的坐席?”
她站起身来,想要把这麻烦引走。
“我不可以坐这里吗?” 这副官僵硬地笑了笑。
不是很明显吗?
椅子上的都是些小朋友和女人家呐,“这是女眷和小孩的坐席。”
看来这人不禁热情洋溢,还怪鲁莽的。
“我领您去,请吧。”
他不情不愿的。
招待客人的餐厅是欧式装潢,罗马立柱豪华大气,瓷砖面积宽阔无比,大小有两间,其中大包厢足足放了五张长条客桌还绰绰有余,光椅子就能容纳百余人,今天饭局就开在大包厢。
她带着他到了中间的年轻男士那桌,正巧在藤原信岩的左边还有个空位,她走到他身边,让女佣为副官拉开座椅,自己伸手示意副官坐。
离得近,她的手伸出来时,和服宽大的袖口擦过他右边的耳廓和脖颈,冰冰凉凉的。
少女衣袖中独有的熏香,也钻进他的鼻尖。
他想提醒她,这里应该有人要坐,只是名字牌掉到地下。但几乎是瞬间,这香味让一股莫名的热度从他的耳边冒出来,不受控制,直到烧红了他的半边耳廓。
他连忙喝了两口清水,被呛到了。
千西在回自己座位的路上听见咳嗽声,看又是他,咳得脖子和耳朵通红,于是好心让女佣给他送块手帕。
请来的西厨在后边忙碌,前菜是奶油鸡酥盒,再是美式花蛤汤,彩杉面无表情地拿起汤勺。
千西想说点什么,逗她开心,“你不化妆也很好看。”看彩杉没反应,她放大了点声音,“你长得天生丽质,随随便便迷倒一大群男人。”
“我知道。”彩杉有点疲倦,“而且你说过很多次了,宝贝。”
彩杉精神不佳,都是在那个副官来了之后。这种场合不方便问是怎么一回事,她压下满腹疑惑,打算晚上再好好盘问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