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师父和沈前辈是夫妻关系?”他压低声音问。
沈如晚听到这里,翻了个白眼。
陈献坚定摇头,“不可能,绝无可能。”
曲不询眉毛高高挑起。
楚瑶光语塞。
“哎,反正就那样吧。”她含含糊糊地转移话题,放弃给陈献开窍这件不可能的事,问起正事,“奚访梧说的那个叶胜萍是谁啊?”
十年前,叶胜萍这个名字在修仙界还是有点名气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不至于到被楚瑶光这么迷茫地提及的地步。
沈如晚忡怔了一会儿,推开房门,坐在桌边,神色平淡地说,“是个实力差,人品更差的垃圾。”
楚瑶光被她这么不客气的话说得一愣。
“人品很差?”她思忖,“也是,会掺和到七夜白的事情里来,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曲不询三两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光阴流似箭,一转眼,现在的少年人,连叶胜萍的名字也没听说过了。”他语气有几分感慨,但神色洒然,并不多么感伤,悠悠地扣着桌案说,“十几年前,他是神州有名的凶徒,不仅手下冤魂无数,而且行事极为卑鄙,经常将仇怨殃及无辜,前去追杀他的修士,无一例外都会被他记住,打探到对方在意的亲友进行报复和威胁。”
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祸不及亲友,像叶胜萍这般公然报复的行径,一方面激起更强力的悬赏,一方面却也让其他修士在与他对上时多了忌惮,毕竟修士自己再怎么强大,终归还是有实力较弱的亲友。
“我曾经听说,有个修士没什么亲友在世,满以为叶胜萍无处报复,谁想到叶胜萍打听到他和他的邻居关系不错,就连他的邻居也没放过,公然拿来威胁他。”曲不询耸耸肩,“其人其行,可谓丧心病狂。”
楚瑶光和陈献听得瞪大了眼睛,神州这些年的环境比十来年前平和多了,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嚣张又凶狠的恶徒。
“那大家就任由这个叶胜萍嚣张?”陈献忍不住问。
曲不询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说着,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不远不近地望向对面的沈如晚,语气闲闲,“这就要归功于你们威名赫赫的沈前辈了,她领命执剑出蓬山,途中正好遇见叶胜萍,一出手就把人家修为废了大半,金丹破碎,直接跌落丹成境界,从此夹着尾巴做人。”
那时长孙寒还是蓬山首徒,督揽宗门上下,忙得团团转,连这消息也是从邵元康口中听说的。
曲不询想到这,撑着头看沈如晚。
他还记得那天久未露面的希夷仙尊有事相召,提及沈如晚的名字,让他这记得和声名鹊起的师妹结识一番,他虽一口应下,却有点莫名其妙。
直到邵元康来找他说: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沈如晚师妹吗?她现在可真是不得了了,和叶胜萍狭路相逢,一剑斩破了叶胜萍的金丹,毫发无伤,她到底是个剑修还是法修啊?
他这才知道沈如晚又出人意表地做出了点大事。
“啊?”陈献和楚瑶光惊讶地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沈如晚,“沈前辈,你也太厉害了吧?”
就是……一照面就把人的金丹斩破,是不是有点太凶残了?
听起来不比叶胜萍温和多少啊?
“是吗?”沈如晚不置可否,“这不是没杀他吗?”
以叶胜萍当年的行径,在可杀和可不杀之间。
她还给叶胜萍留了一条命,难道还不够手下留情吗?
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
没有直接把人给杀了,而是留了条命、废掉金丹,是手下留情吗?
应、应该是吧?怎么不算呢?
“不过,”楚瑶光很快接受了沈如晚的说法,微微蹙着两条纤细的眉毛,“既然叶胜萍人品很差,经常拿亲友来报复,他岂不是更恨沈姐姐你了?那……”
叶胜萍只是修为跌落丹成,实力还是强于普通修士的,在沈如晚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那沈如晚的亲友会不会被报复啊?
沈如晚微微一顿。
她目光不冷不热地扫过楚瑶光的眉眼,后者一片恬然开阔,显然是真心发问。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楚,你别老逮着你沈前辈问旧事啊。”曲不询忽然在对面敲了敲桌案,浑不在意般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不过是你沈前辈浩如烟海的丰功伟绩里平平无奇的一桩小事,这哪回忆得起来?也只有我们没什么见识才当一回事。”
沈如晚隔着桌案看他,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人,心思说细也是真细,明是说她贵人多忘事,实际上却是看出她难以启齿。
她坐在那静静地想了很久无人知晓的心事。
楚瑶光是个机灵姑娘,听曲不询这么一说,再看看沈如晚,立时便明白这问题对沈前辈来说触及隐私心事,未免问得太唐突了。
她赶紧笑了一笑,顺着曲不询的话说下去,“也是,叶胜萍后来籍籍无名,我和陈献听都没听说过。就是现在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点发愁,只知道叶胜萍在碎琼里,该怎么去找呢?”
陈献早在边上苦苦思索了半天,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我们刚到桃叶渡的那天,除了林三还有好几个骗子,其中一个死缠烂打,非说自己知道大盗叶胜萍的消息,但我们没理他——你说会不会那个人真的知道叶胜萍的消息啊?”
楚瑶光很快也想起来了,而且还想起当时沈如晚的反应,平平淡淡的只说了一句“不要叶胜萍的消息,我只想知道长孙寒的事”。
她不由暗暗咂舌,看来曲前辈说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也许叶胜萍对沈前辈来说当真只是个没什么印象的手下败将,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在骗子里挑挑拣拣也不选叶胜萍的消息。
“总归是一条线索,我们手里既然还扣着林三,两人显然是认识的,那就让林三带我们去找那个人就好了。”楚瑶光若有所思。
陈献一向不出这种决策的力,思维早就散漫到不知哪里去了,忽而问沈如晚,“沈前辈,那个长孙寒也是你击杀的,那叶胜萍和长孙寒,哪个更厉害啊啊?”
曲不询放在桌上的手一顿。
沈如晚沉寂了许久,听到长孙寒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怔了片刻。
“那自然是长孙寒更厉害。”她低声说,“长孙寒是蓬山数百年来最出众的天才,甫一拜入剑阁,剑阁阁主便称之为‘麒麟子’,大力栽培,无论实力还是眼光,都远超同侪,叶胜萍怎么能和他比?”
比不来的,谁也比不来。
这么多年了,雪原上那杀机纵横、惊心动魄的一夜还在她眼前。
她微微抿唇,眉眼不经意一点涩意。
曲不询坐在对面,五指攥紧了又松开。
他偏过脸向窗外看去,谁也不见他脸上晦涩难辨的神容。
“方才说,我怕不怕叶胜萍报复?”沈如晚慢慢说,语气很古怪,明明很平静,可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是厚重余烬下翻滚的岩浆,在见不到的地方沸腾灼烧,每个字都跳动着,又竭力熨平整,“叶胜萍最无可奈何的人就是我。”
陈献和楚瑶光好奇地看向她。
曲不询猛然转头看向她,想起她那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往事,神色微变,“你不想说就别说……”
“他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无非就是拿别人心中在乎的人做威胁,其他还能有什么大本事?”沈如晚已冷笑起来,每个字都冰冷到极致,有种撕裂伤疤的血淋淋的快感,她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谁,“也不劳他费心,我阖宗族上下所有族亲,都死在我自己手里。”
以所爱做威胁?
她已无所爱。
所有的亲友都死在她自己的手里,她心硬如铁到这种地步,还有谁能成为她的软肋?
叶胜萍还能怎么报复她?心狠手辣的凶徒,能拿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怎么样?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报复沈如晚。
陈献和楚瑶光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理由。
自从他们认识沈如晚以来,一直觉得这位声名显赫的沈前辈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嘴硬心软,实际上很是宽容和气,就像个可亲的师姐,根本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数不清的人命。
血淋淋的、冰冷残酷的人命。
楚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如晚,哪怕她再怎么机灵聪慧,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养尊处优的少女,在家里衣食无忧,见不着什么刀口舔血的人,更从未见过多少血雨腥风,从前听过的故事,全都和话本子似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哪怕见了沈如晚也联想不起来。
直到此时在恍恍惚惚地一颤,她脑海里一道霹雳雷霆落下:
是了,在从前她所见过的文章、听过的传闻里,沈如晚这个名字,从来都是带着血的。
传闻里名震天下的蓬山碎婴剑沈如晚,从来不是什么和气温柔师姐。
她是二十六神州通天彻地、凶名赫赫的不世杀星。
沈如晚看他们神色巨变,垂眸,一点微嘲。
“走了。”她淡淡地说着,没什么表情,忽而起身,朝屋外走去,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坐久了不舒服,我出去透透气。”
曲不询跟着站起身,想叫住她,张了张口,又没说,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站在那,沉默了一会儿。
“师父……”陈献不知所措地看他,“沈前辈她?”
这,这,这是生气了吗?他们还没说话呢?这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吗?
“她就是个傻瓜!”曲不询没好气地说。
他沉着脸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内,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第53章 垂烬玉堂寒(二)
曲不询追出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沈如晚人影。
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半晌,叹了口气。
转过头, 却是一怔。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廊尽头, 侧立在门柱边上, 像一道幽晦曼丽的影子。
曲不询定了口气。
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 立在她身侧, 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廊下静谧, 只剩下细雨浇洒在残叶上的声音。
楚瑶光租下的小院构造精巧,转角处还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坛,里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花灵植, 只是一些毫无用处又卖不上价、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花。
沈如晚就站在花圃前, 不远不近地站着,紧紧绷着脸, 神情冰冷。
其实她有最昳丽清婉的轮廓,从前还眉眼含笑的时候温婉可亲, 一别十年, 愈发清减消瘦,颊边柔美的弧度也消减,美得嶙峋又冷锐,判若两人。
曲不询不远不近地望着她,尝试去想在他远远旁观而未能靠近的那些年里,她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他不期然又想起雪原上的那一夜。
那时沈如晚和从前已不一样, 彼时她便已经清瘦了许多, 气息锋锐得仿佛一把跃然出鞘的青锋, 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情绪,可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瞳就像是跳动的火焰,盈然是不熄的光。
其实那时他虽然负伤,但剑修剑在人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血战到底。
可看见她的那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走不出这茫茫雪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