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献震惊,“难道六哥你从来不逃课吗?”
陈缘深语气平和,但很笃定,“没有,从来不。”
沈如晚可以给他作证,陈缘深真的一次都没逃过课,老实听话、乖巧懂事,这几个词就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
陈缘深从小到大真的很听话懂事。
可太懂事听话有时也不是好事。
陈献摸摸后脑勺。
“那时候我就认识老头了,总跟着他出去学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后来干脆就离家出走了。”他看了看曲不询和沈如晚,试图挽回一下自己不爱学习的形象,“主要是陈家教来教去都是药草丹药,我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啊,如果陈家开一门剑法课,我一定二话不说冲过去上。”
沈如晚眼神微顿。
陈献口中说的“老头”自然就是孟华胥了。从前她只知道陈献跟着孟华胥学过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居然那么早,就连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孟华胥。
这么说来,陈献对孟华胥的感情一定远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加深厚。
对待陈缘深这个不太熟的族兄尚且有犹疑,如果有一天发现有嫌疑的是孟华胥呢?
陈献重感情、讲义气,这是很好的品质,但有时也会反过来成为麻烦。
沈如晚垂眸想着,没有说话。
“总之,异火就是有特殊功用或强大威力的灵火,但普通灵火和异火的区别,就像是普通药草和天材异宝的区别一样大。”陈缘深总结了一下,又接上先前的话题,“白飞昙手里的异火很奇异,威力极强,而且我从没在典籍中见过类似的异火,来历神秘。”
沈如晚皱眉,这都是从哪找来的修士,来历一个比一个大,根本不必等陈缘深主动坦白,是个人都能看出古怪。
就算他那个山庄和七夜白没关系,她也应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陈缘深这小孩别是被人卖了还乖乖数钱。
“哎,那就是云中栈道吗?”楚瑶光靠在窗边,很稀奇地往外看了一眼,神色有点惊喜,“好好看啊。”
她这么一说,大家不由都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透过密密厚厚的雪幕,在目力所极、青空尽头,有一道剔透璀璨、如冰雪铸就的天上之桥,横亘在天际,连接千里。
陈献不由大大张着嘴,呆呆地看了好半天。
等回过神来,居然也会感慨两句,“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真是太美了。”
陈缘深笑了起来。
“这就是钟神山连接雪原的唯一通道,云中栈道。”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能到云中栈道了,还好能赶在日落前到那,不然就得再等一天了。”
钟神山的云中栈道,既是天地之力鬼斧神工,也是修士之力巧夺天工。
在栈道沿途空中放置修士炼制好的法器,借雪原上的天光映雪之力,便能在白日里形成这一条绵延千里、直抵钟神山的云中栈道。
纯靠修为和人力难以抵达的峰峦极地,靠着一代又一代修士的匠心和深研,终于遍布人迹。青天难上,神山难登,可总有被人征服的一天。
“一人一票,十块灵石。”
到达云中栈道起点,那里有一座大院,专门向过路人收路费的,倒不是坐地抢钱,而是这些炼器师负责维护云中栈道,过路人要通行,自然要付点报酬。
十块灵石并不便宜,但对于云中栈道这样的奇迹之作来说,又合情合理了。
陈缘深神色自然地拿出一袋灵石要递给炼器师,却没料到旁边也伸出一只手,一齐伸在那,俱是一怔。
楚瑶光神情错愕。
她付钱早就付习惯了,竟没想到在她面前居然还有人会抢先一步。
陈缘深抿唇看了她手里的钱袋一眼,向前又伸了伸,把自己手里的钱袋塞进炼器师的手里,“既然是来我常驻的山庄做客,这钱还是我来出吧。”
“师姐,”他转过头看了沈如晚一眼,“我现在能赚钱了。”
曲不询听到这里,不由又朝沈如晚望了一眼。
连赚钱了也要特意和师姐说一声。
沈如晚不记得她以前和陈缘深提过赚不赚钱的事,她对钱财俗物上其实看得很淡,只要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就好了。自从拜入蓬山后,她就没有特别缺钱的时候,出色的灵植师想来钱还是很容易的。
陈缘深的眼神微黯。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他也不缺钱花,但每一分都是那对并不亲近的父母给的,他每每动用那笔钱,都意味着束缚更增一分,可又不得不用。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天靠自己赚到钱,过上自由轻松的生活。
可他现在明明实现了曾经的愿望,再也不缺钱,却在蛛网里越陷越深,再也挣脱不出来了。
师姐当然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他从小到大每花出一块灵石的惶然,也不知道他适得其反的挣扎。
因为师姐太忙了。
她有那么多朋友和同伴,师弟只是师弟,是无数亲朋好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她是这世上最关心他的人,可她关心的人却有那么多。
“戴好这个手环啊,如果弄丢了,半路从云中栈道上直接掉下来,我们可不负责收尸。”炼器师一人发了一个皮制的手环,“到了那头,如果把这个手环卖给我们回收,能得一块灵石。”
“啊?”陈献瞪大眼睛,“你给我们要收十块灵石,回收只给一块?太抠了吧?”
楚瑶光用力扯了一下陈献的的袖子。
“我们卖的是手环吗?是手环上和云中栈道呼应的符号,你走一趟,这上面的符号就消失了,手环就没用了,我们愿意回收就不错了!”炼器师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质疑,当即瞪着眼睛朝陈献吼道,“爱用不用,不出发就还给我。”
陈献被吼了一脸,还是笑呵呵,“不好意思,走的走的,这就走。”
他没事人一样凑到炼器师面前,“大哥,这手环怎么用啊?”
炼器师被他弄得也无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跟着陈庄主来的吗?让陈庄主教你不就行了?”
原来陈缘深在钟神山还挺有名的。
“就是经常出门,大家对我眼熟。”陈缘深很内敛地解释了一下,似乎不把这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拿着手里的手环演示了一下,“只要这样戴在手上,稍稍催动灵气就行了,如果灵气不济,偶尔断开一会儿也没事,只要在符文暗下去之前重新注入灵气就可以。”
他说着,戴上手环,轻轻一跃,登上云中栈道的第一程。
复道入云,一路通往北天之极。
向下看,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干净净,只有雪絮乱飞。
沈如晚和曲不询虽然是第一次登上云中栈道,但从第一程起便如履平地,不过是从一程登上下一程,再陡也容易。
但陈献就够呛了,刚登上栈道的时候七扭八晃,跳三下才能登上下一程,要不是手上的手环和栈道相互呼应,能将他牢牢吸引在空中,只怕是早就从栈道上掉下去了。
时不时的,周遭劲风吹动,还要把他吹得一歪,再次落下,气得陈献没话说。
曲不询这人虽说一直不承认陈献是他的徒弟,但遇事却又一直站在边上,明明早早就可以走到前面去,偏偏就抱着胳膊站在比陈献早了几程的地方,挑着眉看陈献折腾来折腾去。
倒是楚瑶光表现比陈献要好,她虽然没有陈献那么敏捷,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竟直接甩开陈献好几程。
“我们蜀岭也是要攀登险峰的呀!”说起这个,这少女眉眼粲然,额头上一点汗珠,可是神采奕奕,“我从小就在峭壁上玩到大,能登蜀岭,自然也能登钟神山。毕竟,钟神山虽高,不也只是一座山吗?”
陈献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他天性也聪颖,前面几程跌跌撞撞,到后面便渐渐熟练起来,一蹦一个准,立马体会到攀登这云中栈道的乐趣,蹦得比谁都快。
沈如晚不急不徐地向上跃去,就见陈献欢快地从后面赶上来,蹭蹭两下越过她,手舞足蹈地欢呼,从她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只灵活又快乐的皮猴子。
她不由沉默,喃喃,“我可真是老了……”
都看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快乐方式了。
曲不询就在她身侧,闻言瞥了她一眼,刚要说点什么,就被陈缘深抢了先。
“陈献是活泼了一点,不像我小时候,太安静了。”陈缘深笑了一下,“不过那时候,师姐你还嫌我话太少了,说我是个闷葫芦。”
沈如晚浅浅地笑了一下。
“如果你们能中和一下,那我当年一定更加省心。”她说,“当年我总是担心你太安静,没有朋友。”
曲不询冷眼看他们师姐弟追忆往事,唇微微一撇,下颌紧紧绷着,神色又冷了下来。
不过这回他倒没再沉默下去,顿了一会儿,状若无意地朝远天遥遥一望,“那里就是归墟吧?据说从雪原上下归墟,便是有去无回,比碎琼里那一面要危险千百倍。”
沈如晚闻言,不由止了话头,也朝远天望去,在目力所及的尽处,是一片光怪陆离如万花镜的幽邃。无边的天川罡风在那一片幽邃中徘徊着,将空间也反复撕成碎片。
天川罡风到达极致时,是能直接撕裂空间的,因此碎琼里小秘境多如繁星,尽是归墟附近被卷入天川罡风的空间碎片。
而雪原这一侧的天川罡风明明比碎琼里那一侧更严酷成千上百倍,却不像碎琼里那样空间破碎,全托赖于这一座坐镇极北千万载不灭的擎天之柱钟神山。
正因有钟神山镇压地脉和气运,此地空间才绵延不绝,没有被天川罡风撕裂。
她久久凝望着那幽邃不见底的归墟。
那里埋藏着她韶年时的全部绮思。
还有她最后、最后的一点寄望。
破碎了,其实也就破碎了,这么多年一晃而过,她还不是一样的活着。
上次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心力去看这片雪原的模样,直到十多年后再次踏上这片大地,才忽然发出一点破碎的感慨。
“真美啊。”她轻声说。
曲不询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沈如晚看他,“有事?”
“没。”曲不询哂笑一声,收回目光,声音在凛冽的风里很渺茫,“就是想起长孙寒了,这人一辈子活得可真是荒唐,挺好笑的。”
他又提起长孙寒了。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其实曲不询和长孙寒的关系,也未必像是前者自承的那样泛泛之交吧?
只是这人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的,谁也看不透他到底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像是隔了一重深雾,看不太真切。
难道刚才曲不询在宝车上朝她冷笑,就是因为踏上雪原,忍不住想起了长孙寒?
他到底是在意她给长孙寒的那一剑,还是不在意,她竟有点看不明白了。
沈如晚垂眸,竟罕见地有一点茫然。
谁若是对她有敌意,她立刻便能感觉出来,正如曲不询和她第一次隔着长街相见的那一眼,还有在东仪岛上的前几面,只是这敌意越来越淡,后来便没有了。
可若曲不询不再有敌意,又为什么总是不经意地提及长孙寒?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朔朔寒风骤然自归墟的方向猛烈吹来,劲风呼啸,带起一天纷飞暴雪,簌簌拂过,飞到云中栈道边时,栈道忽然绽放出凌凌清光,那些雪花触及到这清光,转眼便蒸发成朦胧水雾,又被冻成冰珠,噼啪地向下坠落。
只有那猛烈长风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吹进云中栈道,陈献正在前面不远处纵身一跃,被这狂烈劲风吹得东倒西歪,身形一晃,竟直直朝下跌了下来。
曲不询正站在陈献下方数程的位置,悠悠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一伸手,正好等到陈献坠下来,掌心向上一托,撞在陈献的背脊上,微微用力,竟直直将陈献又抛了上去。
陈献惊得在半空中吱哇乱叫,“师父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