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朗,快走两步过去,“您要找什么?我帮您。”
其实方才岑伯开门时虽是放轻了动静,却也还是发出了声响的。
闻太师并不耳背,他明明应该有所察觉,却显然是心不在焉……
此时他骤然转头,才刚发现了沈阅。
老人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几分。
“哦,没什么要紧的,我晚些时候再找。”他说。
看见他鬓角的斑白和脸上的皱纹,沈阅却是眼眶一红,蓦的跪下,先庄重给他磕了个头:“是外孙女儿不孝,应当早些回来承欢膝下,陪伴外公的。”
“快起来,回来就好。”闻太师亲自弯腰将她扶起。
声音……
细听之下也有几分滞涩。
沈阅吸了吸鼻子,转而扶了他,一起走到窗根底下的椅子落座。
丫鬟没有进来奉茶。
闻太师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个游走朝堂数十载都游刃有余的当朝太师,此时面对自己的外孙女,神情却是委顿迟疑,表现的欲言又止。
沈阅望着他浑浊的双眼,心有不忍,率先打破沉默:“祖父叫我过来是因为皇后娘娘传召我明日进宫的口谕吧?孙女儿头次入宫,心中也多有忐忑,您有话便嘱咐我吧。”
看着眼前小姑娘落落大方的言谈举止,闻太师突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从沈阅的脸上,他依稀看到了英年早逝的唯一女儿。
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旧事袭上心头,老人的喉头不禁哽咽。
但他极快的调整好状态,开口也甚是直白:“我叫你过来,的确是为了明日进宫的事,不过那件事倒是其次……”
他语气迟疑了一下:“今年太子殿下就及冠了,年前陛下与我提起,说是想要将你聘予太子为妃。我当时没应,现如今皇后娘娘召见,必然也是为着此事,想要当面见见你。”
婚嫁之事,向来讲求的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换个人家,遇上这样几乎是天上掉馅饼、可以攀龙附凤的大好事,怕不是得欢欣鼓舞,立时便当场应下谢恩的。
闻太师说这话时虽然看上去镇定,沈阅还是看清了他眼底的迟疑与矛盾。
想也知道,她外祖父这句轻飘飘的“当时没应”是顶着多大的压力为她争取来的。
沈阅心间升腾起一片融融暖意。
她望着灯下和蔼的老人,抿了抿唇,既没有表现出吃惊也未曾惶恐,只是思忖着很认真问了个直切要害的问题:“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他的无论正妃还是侧妃人选都务必要慎重考虑。虽然外公您位居一品,闻氏一门又口碑斐然,可孙女儿我毕竟不是姓闻的。我有些不明白……宫里为什么会选我?”
这件事,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的。
闻太师嘴唇动了动。
“娶妻娶贤。”他说,“大抵就是因为我闻氏一门从不争权夺利,皆是纯良之臣,所以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最大限度的免去争斗,叫太子未来的后宫安稳平顺。”
朝堂势力与后宫势力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有权有势人家的贵女一旦进宫,并且身在高位,前朝后宫都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争端。
宫里柳皇后的出身就不是很高。
但是皇帝爱重她,她就愣是稳坐中宫之位,荣华显贵,从未动摇。
闻太师这话说的的确在理,沈阅却不能完全信服。
她且在犹豫斟酌之时,闻太师已经又再开口:“此事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咱们闻家也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家,俗话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若没这个意愿……明日就不要进宫了,我会上书奏禀陛下,说你长途跋涉身体不适,推了就是。”
届时,帝后自然也就明白了闻家的意思。
沈阅的确是没有半点想要嫁入东宫的意愿,可拒婚皇室兹事体大,何况——
还得是要闻太师出面,以闻府的名义替她去出这个头的。
古往今来,可还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脸面脾气,去公然拒婚皇室的。
沈阅心中忐忑之余,终于还是咬咬牙,坚定的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总不好公然抗旨,我还是去一趟吧。”
她这话说的含糊。
闻太师便懂——
对这门婚事,她心中是有所犹豫的。
不过小姑娘家家的,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忐忑迟疑都正常。
老人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嘱咐了一些她进宫要注意的规矩。
沈阅认真谨记,一直到闻大夫人叫闻成简过来喊他祖孙二人用晚饭,她才陪着闻太师去了饭厅。
是夜回房,沈阅早早便洗漱好上床歇下了。
宫里的一些礼仪规矩,她大概都知道,并且依着梦里的提示柳皇后对她一直都是很满意很不错的,虽然在后来秦绪废了她时对方也没有太过维护阻止,但起码明日的初见,她应该是不至于使什么下马威的。
沈阅担惊受怕这些天,现在梦里诸事的轮廓慢慢清晰,她反而逐渐调整好了心态,有了明确的思路和目标,也就不再那么没着没落的瞎恐慌。
是以,这一夜她睡得极是安稳。
但她和太子秦绪之间的可能注定就是一场孽缘,明明都已经入春,这天下半夜却是天气骤变,黎明时分更是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
不得已,沈阅清晨出门之前又多披了件厚斗篷。
因为柳皇后的口谕,只召见她一人,闻大夫人不便陪同,就事先安排好了马车和人手,又不很放心的亲自送了她出门。
彼时,路面上已经落了白茫茫一片雪。
沈阅捧着手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去到宫门外,那里已经有正阳宫派过来的女官等候。
沈阅下车与对方寒暄之后就坐上轿子,被抬着往正阳宫去。
冬禧撑着沈阅的油纸伞,有些紧张忐忑的跟着。
沈阅坐在轿子里,听着宫门在身后闭合的沉重声响……
可能是因为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个噩梦里被反复的消耗干净了,这一刻,再次被关进这个樊笼一般的地方,她却反而整个清醒冷静了下来。
只是从偶尔颠簸翘起的轿帘空隙看到外面落了一地的雪,想到梦里她后来被驱逐出宫那日的惨淡情形,她又会觉得讽刺至深。
去到正阳宫,柳皇后已经在等着了。
这位皇后娘娘的确就是她梦里的那般模样,和善热络之间又透出对她的满意。
哪怕——
她特意做了一身对方一定会反感的打扮。
柳皇后没提给秦绪选妃的事,只是像一个寻常长辈一般问了她一些琐事,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
同时,又是言行合一的好一顿夸赞。
沈阅游刃有余的应付,表现的大方得体,进退有度,这就叫她越发满意。
两人正聊着,忽听殿外一个小太监声音响亮的隔门通传:“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殿门打开。
太子秦绪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氅出现在门前,看到的就是柳皇后握着沈阅的手,两人相谈甚欢的一副婆慈媳孝画面……
秦绪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任凭任何人乍一看去,都会觉得他是个谦和宽容之人,风度极佳。
沈阅立刻站起身来,屈膝见礼。
“怎么母后这里有客人吗?这倒是儿臣来得不凑巧了。”秦绪径直走过来,视线只淡淡瞥了沈阅一眼就自然移开了。
沈阅大概能够猜到这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就是个变相的相看罢了。
这位太子殿下也许提前知情,又或者只是被柳皇后给骗过来的,但总归柳皇后的意图十分明显。
她笑容满面的冲儿子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这是闻太师的外孙女儿,闺名叫做沈阅的,本宫记得你们幼年是识得的……前几年她回荆州替闻老夫人守孝去了,这才刚回京。本宫早些年就瞧着这丫头讨喜,就叫她过来陪着说说话儿了。”
她引荐的如此明显,秦绪还是给他母后面子的,目光复又落回沈阅身上,没表现出什么兴趣,但同样也没表现出抵触的又多看了两眼。
沈阅微垂着眼睑,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秦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叫她隐隐觉得头皮发麻。
于是,她规规矩矩的开口:“臣女谢过皇后娘娘抬爱,今日也耽误娘娘不少时间,就不耽误娘娘母子叙话了,臣女还是先告退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在得到首肯之前她人却是稳稳地站着没动的。
柳皇后自然瞧出了她的局促,笑道:“他就是过来请安的,本宫瞧上他一眼也就是了,没什么要紧话说。”
然后话锋一转,看向了秦绪:“阅姐儿头次进宫,你既来了,就顺路替本宫送送,带她出宫去吧。”
沈阅面上表情四平八稳,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秦绪大概是不想为了这么点事驳自己母后的面子,沉默一时,居然点了头:“嗯。”
沈阅一直微垂着眼睑,仪态规矩得体的毫无破绽,无形中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柳皇后使了个眼色。
侍立在外殿的女官转身离去,片刻之后又捧了个红木匣子过来。
柳皇后道:“本宫瞧着你投缘,备了份见面礼,以后得空,常来宫里坐坐,陪本宫说说话。”
这样的赏赐,是不能推的。
沈阅跪下谢恩,领了赏。
秦绪就好脾气的站在旁边等着。
待到沈阅被人搀扶起身,他方才给柳皇后作揖告退。
沈阅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正阳宫的大殿。
女官将匣子捧出来,递给了等在殿外的冬禧。
冬禧手里还拿着沈阅的伞,一时有些诚惶诚恐,手忙脚乱。
虽然这会儿又飘起了雪,可秦绪都没打伞,沈阅也不好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