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身上却随岁月积累沉淀出一种十分惊人的气质。
不单是上位者养尊处优多年,积累出的那种雍容与贵气,她是那种更疏阔,更高远的, 立于名利场与万丈红尘中却俾睨一切的风骨与气势。
凌厉又高贵。
乍一看去, 她甚至不像是一个被幽居深宫, 被这高墙万仞所困数十年的人。
这一点——
无关装束打扮, 是从举手投足间泄露的气质,甚至哪怕只是一个寻常眼神里就能看出来的。
这位贺太后, 与这整座皇宫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她立在这座空旷又孤冷的长宁宫里……
却又好像不是太违和。
起码沈阅看着她, 脑子里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宫里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人,而是有那么一瞬间短暂忘了自己是置身在这京城里顶顶富贵奢靡的皇宫中了。
秦照给她的感觉就很奇怪,他像是随时随地都能完美融入任何的环境当中, 游刃有余。
这个女人更厉害——
她像是不需要融入任何外在环境, 因为她主宰一切, 她在哪里, 哪里的环境人群就得自觉配合她?
这才是真正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吗?
即使从高处跌落,沦为阶下囚, 她依旧特立独行, 不折风骨?
说实话, 沈阅见她的第一眼,心中是无比震撼的。
之前听她外公谈起贺太后的往事,她也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勾勒设想过这个女人当有的模样。
位高权重,靠着身份立于众人之巅的女人,她多少是有几分概念的。
也许她们有才华有能力,但是被权力欲望侵蚀左右多年,身上也或多或少会伴随着粗鄙恶劣的一面,比如穷奢极侈、好大喜功、目中无人?
何况,贺太后还因为事败,被关了这么多年。
一般野心越大,眼界越高的人,反而越受不得从高处跌落的打击……
这些年,她与谁都不来往,甚至连秦照这个亲儿子望着她的门庭都望而生畏,踟蹰不前,所以今天在过来的路上,沈阅甚至想过被关了这么多年,这个女人可能精神状态都不会太正常了吧?
她甚至都做好了对方不给她脸,甚至拿她当出气筒,刻薄刁难的准备了……
此刻站在面前的女人,却颠覆了她的固有认知。
“儿臣见过母后。”皇帝二人恭敬有加请安的声音打断沈阅思绪,将她从一瞬间就偏离的很远的思绪里拉回。
他两人都态度格外的谦逊恭谨,躬身拜到最低。
柳皇后显然也是在看见这位婆婆的瞬间就走了神,也是这时才匆忙收拾了散乱的思绪。
她与沈阅两个,跟在各自夫婿身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端庄恭敬的见礼:“儿媳柳氏/沈氏,拜见母后,给母后请安。”
贺太后自内殿走出,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其间已经随意的道了句:“都起身吧,哀家这里没这么多规矩。”
“是!”
皇帝带头,四人这才站直了身子。
可是包括皇帝在内,他们都显得很局促。
还是太后再次开口,道了句:“都坐吧。”
两对儿夫妻,分坐在她两侧下首的椅子上。
泾渭分明。
沈阅心中很有些无措不安,她偷偷侧目去瞧身侧的秦照。
他的面色倒是一如往常一般镇定,正襟危坐,可沈阅还是注意到他发红的眼眶。
她还从没见他在人前有这样明显情绪外露的时候,显然情绪已经爆发又克制到了极致。
只是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直接落在贺太后脸上,伪装的镇定淡漠。
沈阅看着这样的他,心里莫名有些疼。
她于是伸手,手掌覆上他抓握在桌角的那只大手上。
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用力,阻碍了血液流通,还是单纯受他情绪影响,男人的手上几乎苍白冰冷的断了温度。
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沈阅也才发现,也不止是这只手,他整个的身体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可见,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沈阅也不好说什么,只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
女子的手掌,又温又软。
秦照因为情绪失控,甚至是过了一会儿才有所察觉。
他依旧还是稳坐不动,也没有特意转头看她,可是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不动声色反将女子的手抓握在掌中。
明明情绪还是不对,但他克制住了,手下没敢用力,怕抓疼了她。
可能就是因为太长时间未见,是亲母子之间也都难免生疏,几人坐下之后,这殿内的气氛依旧不怎么对。
按照正常人来说,被关了这么久亲儿子们才刚来看她一眼,多少会阴阳怪气一两句,刺刺他们。
贺太后却没有。
仿佛她压根未曾失势,未曾被关。
她甚至也一字未提这些年里的旧事,见着俩儿子儿媳都不说话,她便看向了沈阅这边,语气平静的道:“是闻时鸣的外孙女是吗?”
“是!”沈阅没想到她第一个开口点到名字的是自己,连忙站起来。
秦照也一并跟着她起身,二人这次直接跪下,端端正正给贺太后磕了个头。
这期间,沈阅已经最大限度的调整好心态,重新跪好后才不徐不缓的开口:“儿媳沈氏,自幼养在外祖父膝下,承其教导,又蒙皇家与安王殿下恩信,有幸嫁入皇家,今特来向母后请安,倾听教诲。”
她的态度大方得体,不卑不亢。
既不怯场,也未露出任何恃宠而骄的得意。
可谓进退得宜,十分之完美了。
柳皇后看在眼里,又不免想到那个糟心的柳茗烟,心里又是一阵添堵。
贺太后居高临下受了她的礼。
她不笑,但态度却始终如一,也不刻薄,只是从容又随和的点了点头。
“嗯,你的眼光是不错。”这话,她就是对秦照说的了,“闻家教养出来的都是好姑娘。”
语气——
不咸不淡。
不轻不重。
在场的除了不明内情的柳皇后,另外三人都立刻明了她这是话里有话,指的是闻清欢。
沈阅尤其最清楚——
她虽然在京城闺秀中间的名声不差,可毕竟年纪小,在真正嫁人管家做出为人妇的表率之前,幽居深宫多年的贺太后不可能过分关注她,充其量也就是秦照成婚,皇帝得叫人禀明她一声安王妃的出身罢了。
而闻清欢死去多年,可能的确是被皇帝两父子的薄情寡义伤到了,如今听得贺太后对她母亲的褒奖与肯定,沈阅也是心头蓦的一热。
她也不能点破什么,只是比方才更郑重的又磕了个头。
贺太后看在眼里,眸光微不可察的变了一变。
只是转变的太微末,太迅速,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察觉。
她将两人唤起。
皇帝那里自然也听懂了她是在点人,只——
沈阅听到的是她旧事重提,言语上肯定自己母亲和闻家的牺牲,皇帝则是心头一紧,听到的就是对他们父子的敲打了。
他脸色立时便微微有了几分僵硬。
几人就这么干坐着,也没人进来奉茶,甚至素樱自迎了贺太后出来之后也避嫌退到了院子里。
前后也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但秦照与沈阅这事儿却算是交代清楚了。
贺太后特别干脆的直接道:“你们的孝心哀家知晓的,哀家这里也一切无恙,不必惦念。”
这,便是个变相的逐客令了。
本来就是十几年连面都不见一次的所谓母子,想要亲近不生疏都难。
秦照虽然略显迟疑了一下,但也并未坚持什么。
皇帝和柳皇后也自座位上起身,大家一起行礼告退。
走之前,皇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贺太后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正待一行人将来离开时,却是贺太后再次开了口。
她说:“皇帝,你留一下,哀家与你再说两句话。”
皇帝肉眼可见的露出了几分紧张,下意识的更加挺直了身体。
沈阅转头去看秦照。
却见秦照神色淡淡,似乎并未介意什么。
他只是垂眸冲她露出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牵着她手,直接走了出去。
柳皇后当年就怵她这个强势的婆婆,本以为她在这里关了十多年,怎么也该磋磨的没了锋芒,谁曾想这次一见面对方给她的压迫感反而比当年更盛。
尤其这座长宁宫里的氛围,更是压得人心慌。
是以,她也是面有忧色瞧了皇帝一眼,然后便先行离开了。
三人先后出了长宁宫大门,秦绪还等在外面。
他先是看见了穿着同色衣裳牵着手走在一起的秦照与沈阅,本来就阴暗的眸中立刻浮现一丝锋利的冷意。
之后,他径直迎向了柳皇后扶她:“怎么父皇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