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同道:“找人要紧。我还要回去准备明日上朝的奏章,就不多留了。”
章纶也道:“丘兄既已选了翰林,日后便会常住京师,我们有的是时间再聚。”与钟同拱手辞去。
源西河还想留下帮忙,于康忙道:“源兄有心,毕竟你是衍圣公的代表,身份尊贵,不便参与这些事务,还是请你先回去。”
源西河听罢,亦拱手辞去。
朱骥道:“丘兄,我和你陪珊瑚去锦衣卫官署,画出歹人图像,再尽快发出通缉告示。”
杨埙道:“我和于康兄赶去蒯家,以防歹人与蒯家联络。”
朱骥踌躇道:“好是好,只不过杨兄刚刚回来京城,舟车劳顿……”
杨埙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况且玉珠是我同乡,寻她回来,我亦是责无旁贷。”
林鹗道:“我这就赶回官署,通知巡城御史,搜索全城,看是否有所发现。”
外面天色已黑,众人遂不再迟疑,分头行事。
蒯府尚不知道蒯玉珠被歹人当街劫走一事,闻讯后无不大惊失色,蒯母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蒯父人在昌平,正为明景帝朱祁钰营建寿陵[5],因而蒯家无主,只能指望祖父蒯祥。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匠官倒是神色镇定,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于康扶住岳母,又命众人退出,亲手关好门窗,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祖父知道些什么?”
蒯祥看了杨埙一眼,没有说话。杨埙忙道:“既是蒯老爷子有话单独对孙女婿交代,我这就出去。”
蒯祥摆手道:“不必。小杨,你我同为苏州人,我跟你祖父自小相识,我尊他为兄长,情分比亲兄弟还要亲,怎么会信不过你?”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以前一直想把玉珠许配给你。”
杨埙大吃一惊,道:“什么,还有这样的事?那玉珠她……”
蒯祥道:“是玉珠亲口告诉我,你只钟情于制扇子的蒋家娘子蒋苏台。她也觉得蒋苏台才貌双全,跟你更为相配。”又转头道:“康儿……”
于康忙道:“祖父请放心,这些玉珠早已跟我提过,我从不介意。”
杨埙一时百感交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久久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蒯祥又道:“康儿,你是我孙女婿,也算是我蒯家人。玉珠这件事,我本该指望你,但你义父于少保是本朝兵部尚书,是社稷栋梁,不能有丝毫闪失,因而我要将这件事交给小杨来办。你不必再管,这就回家静候消息吧。”
于康先是一愣,随即慨然道:“义父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感激不尽,终生不敢忘记。但我和玉珠已结为夫妇,夫妻同体,而今她有事,我怎能置身事外?况且听祖父话里的意思,玉珠是牵涉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我是她丈夫,无论如何都会有所牵连。”
他深知蒯祥脾性,一旦作了决定,旁人难以改变,是以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杨埙。
杨埙却是站在蒯祥一方,道:“蒯老爷子虑事周全,他既然这么决定了,一定有他的考量。于康兄,你还是先回去。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一定会将玉珠救出来。”
于康无奈,只得讪讪出去。他虽退出堂屋,但心中忧虑爱妻被歹徒捉去,又见蒯祥神情闪烁,分明知道些什么,哪肯就此离去?便在庭中徘徊,预备等杨埙出来,再细细询问究竟。
过了一刻工夫,忽听到堂中杨埙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老爷子晕倒了!”
于康吓了一跳,闻声推门而进。却见蒯祥躺倒在堂首太师椅中,杨埙正站在边上,神色焦急。他转头见到于康,愣了一愣,才问道:“于兄怎么还没走?”
于康道:“我怎么能走?祖父他老人家怎么了?”
杨埙道:“我刚在说营救玉珠之事,他就晕了过去。”
于康忙上前察看,见蒯祥双眼紧闭,嘴角有白沫泛出,似是中了风,忙高声呼叫仆人去请大夫。又见杨埙要抬脚溜走,忙一把拖住他问道:“祖父他老人家对你说了什么?”
杨埙道:“能说什么,还不是设法寻找营救玉珠的事。”
于康道:“你们在里面单独待了一刻工夫,只说了营救玉珠的事?如果只是这件事,为何祖父要赶我出来,还说跟我义父有牵连?”
杨埙挣脱掌握,正色道:“于兄,你素来精明,所以于少保才让你掌管于家。蒯老爷子用心良苦,难道你还想不到缘由吗?唉,这也怪不得你,当局者迷。”
于康呆了一呆,凝思半晌,才逐渐回过味来,道:“你是说,歹人捉住玉珠,只是扣作人质,他们真正意图在我义父?”又道:“一定是了!我义父出入侍从甚多,宅邸也有军士守卫,外人难以靠近。璚英最近一直住在娘家,且足不出户,只有玉珠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杨埙道:“正是如此。所以蒯老爷子才将你打发出去,他老人家准备牺牲玉珠一命,宁死也不答应歹人要求。”
于康“啊”了一声,登时流下泪来,往蒯祥身边跪下,道:“我枉为男子,竟不知祖父大人如此高义。”
杨埙劝道:“于兄也不必难过。蒯老爷子只是说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歹人要求,但我们还是有机会救出玉珠的。”
于康忙起身道:“既然歹人对家父有所图谋,我该立即赶回于家,以防他们送信上门。”
杨埙道:“尊父于少保是本朝重臣,皇帝专门派有京营卫士贴身保护。那些卫士都配备火铳,歹人再厉害,哪敢靠近于府?照我看,他们有所要求的话,一定会来蒯府,让蒯府人出面转告于少保。于兄只需等在这里便好。”
于康这才恍然大悟,道:“是了,杨兄分析得极是。难怪朱骥平日总夸杨兄,果然是个思虑周全的人。”
杨埙道:“那好,于兄留在这里,一边照看,一边等待歹人送信。我先去锦衣卫官署找朱骥,看他那边是否有所进展。”于康应道:“也好。”
杨埙便在蒯府借了一匹马,一路赶来锦衣卫。官府画工史平已应召而来,并根据吴珊瑚描述,画出了络腮胡子的相貌,朱骥派人将画像连夜送去刑部,请当值官员签发通缉告示。
杨埙进来时,朱骥刚派人将公文送走。杨埙问道:“丘兄和珊瑚人呢?”朱骥道:“我让他们先回新居了,不然也是白白耗着。”
杨埙问道:“画工走了吗?”朱骥道:“还没有。夜色已深,我让他在公房歇下了。”
杨埙道:“太好了!朱兄,你派人去叫画工起来,然后让他画出你今日在金桂楼见过的两名强盗的相貌。”
朱骥道:“是了,金桂楼阮浪那件案子我倒是忘了。不过天实在太晚了,还是明日……”
杨埙坚决地道:“不行,非得今晚画出来不可。”
朱骥一怔,料想杨埙不会平白无故关注阮浪一案,问道:“难道杨兄认为金桂楼的案子跟玉珠当街被劫有关联?我跟丘濬、珊瑚反复商议过,都认为歹人当街绑人是因为她是我岳父于少保的儿媳,就跟当年那对男女贼人意图对璚英下手一样。”
杨埙道:“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让于康等在蒯府,随时静候歹人上门提条件。”
朱骥道:“但阮浪这件案子……”
杨埙正色道:“朱兄,你称呼我这个漆匠为杨兄,表明你真心拿我当朋友。我站在朋友立场劝你一句,这件事,你莫要多管。”
朱骥闻言,不禁笑了起来。
杨埙狐疑道:“你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这么奇怪。”
朱骥道:“杨兄是今日之内第二个叫我莫要多管闲事的人。”
杨埙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另一个是谁?”朱骥道:“仝寅。”
杨埙皱眉问道:“仝寅是谁?”
朱骥道:“杨兄这几年不在京城,不知仝寅大名。他是个瞎子,靠占卜为生,极得武清侯信重,来京城后一直住在石府。达官贵人争相找他算命,据说极其灵验。”
杨埙道:“名气那么大,应该有几分本事。”
朱骥道:“今日在金桂楼,仝寅先对我说,我有位好友就要到了。我原以为是废话,结果后来杨兄你就出现了。这算不算灵验呢?”
杨埙道:“当然算了。既然仝寅都这么说了,朱兄就不要再管闲事了。但你今日跟那两名强盗近距离交过手,应该记得他们的相貌,不妨先找画工画出来。”
朱骥疑心愈重,料想杨埙不肯明说,便派人叫来画工史平,画出了两名盗贼的图像。
杨埙仔细看过画像后,又请画工多描了一份,自己收了,道:“案子发生在金桂楼,是不是该由东城兵马司接管?”
朱骥道:“按照惯例,阮浪才是苦主当事人,先得给他看过画像,请他出面指认后,再移交相关官署。东城兵马司有权接管这件案子,不过我们锦衣卫……”
杨埙道:“别管这件案子,真的,朱兄,算我求你。”
朱骥道:“我可以不管,但杨兄得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杨埙道:“那好,我实话告诉朱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所预感。我人虽在江南,可也听闻了不少宫中之事。而今太子病死,又有复储一说,正是敏感时期。那阮浪是宫中老太监,凡是跟宫廷沾边的事,都切莫插手。”
朱骥道:“杨兄既让我不要多管阮浪一案,为何又要连夜画出两名强盗的画像,还自己收下一份?”
杨埙笑道:“因为我没看清强盗的脸啊。我留下一份画像后,下次再遇见这两人,就知道他们是强盗了。”
这是明显的谎话,朱骥当然不信,道:“杨兄你……”
杨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我好困啊。我家几年没人住了,估计灰有一尺厚,进不去人。这里有睡的地方吗?”
朱骥道:“屏风后面有一张睡榻,是我临时休息用的。”杨埙道:“那好,我先去睡了。”当真转到屏风后,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次日天还未亮,已得到消息的于谦先赶来锦衣卫官署,问道:“可有玉珠的消息?”
朱骥道:“没有。目下已悬赏发出通缉告示。那络腮胡子特征明显,如果他出现,应该有人能认出来。”
于康匆忙进来,告道:“我在蒯府等了一夜,也没有人来送信。”
于谦看了义子、女婿一眼,问道:“你们都认为歹人绑架玉珠是针对我吗?”
他为人严峻,居家也是如此,只对女儿和两位儿媳和颜悦色,是以于康、朱骥均不敢答话。
于谦沉吟片刻,道:“这样,阿康还是继续回蒯家等候消息。一旦歹人上门送信,提出条件来,你先不要有回应,只说一定会转达给我,我也会认真考虑。”
于康闻言大为惊愕。他之所以焦急万状,是因为熟知义父性情——一个从来以大局为重,当年坚决拒绝与瓦剌和谈、完全不顾也先握有太上皇的朝廷重臣,又怎么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向恶人低头屈服呢——却不想于谦语气竟有圆转之意,即使是缓兵之计,也是从所未有了。
于谦却有自己的考量,若对方绑架的是自己的儿子、女婿,甚至是最钟爱的女儿璚英,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谈判,但偏偏是儿媳玉珠。当日老匠官蒯祥亲自将玉珠的手交到了他手里,郑重托付,情形历历在目。他须得对得起蒯老的这份信任,不希望其最爱的孙女因成为于家媳妇而遭受厄运。
朱骥也对岳父的态度很是意外,忙道:“我已经在蒯府附近安排了人手,都是最精干的探子,一旦歹人信使出现,便能徇迹跟踪。”
于谦摇了摇头,道:“对方挑中玉珠下手,足见不是无能之辈,不会没有防备。”想了想,又道:“朱骥,你再多派人手,携着歹人画像,到市井坊间四下询问,总比坐等他们上门要好。”
朱骥应了一声,正好千户白琦进来,便请对方去办搜查之事。于康却是不肯离开,似还有话说。
于谦问道:“蒯匠官身体可还好?”
于康道:“他老人家昨晚伤心过度,中了风。大夫连夜赶来救治,人是醒了,可有些傻了,什么也不记得了,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孩儿想……想……”
于谦道:“你想到请胡尚书出手救治蒯匠官,是吗?”于康道:“是。可是胡尚书素来清简,不肯轻易出手。”
于谦沉吟道:“此刻胡尚书应该正在上朝途中,我会在下朝后跟他提及此事。你先回去蒯府,好好照顾蒯匠官。”
于康道:“是。多谢父亲大人。”这才慌忙去了。
于谦又皱眉问道:“你何以对白千户如此客气?”朱骥道:“白大叔是先父老部下,我初入锦衣卫时,他也带过我,算是半个师傅。”
于谦道:“就算如此,这里是锦衣卫官署,你是指挥,他是千户,你是长官,他是下级,你当众称呼‘白大叔’成何体统?”
朱骥悚然一惊,躬身道:“是,于少保教诲,下官记下了。”
于谦赶着上朝,也顾不上更多,匆忙整了衣冠出去。
朱骥送走岳父,回来见杨埙还在呼呼大睡,料想是远途奔波太过劳累所致,一时不忍叫醒他,便自携带了两名强盗的画像,与百户杨铭带了两名校尉入宫寻找老太监阮浪。
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京营监军曹吉祥。曹吉祥昨日在金桂楼与朱骥照过面,听说对方找阮浪,忙告道:“朱指挥不知道吗,阮公公专事看守南内。朱指挥要寻他,得去小南城。”
朱骥闻言,不禁转头看了杨铭一眼。杨铭即哈铭,他与袁彬在太上皇北狩期间朝夕服侍,与朱祁镇关系匪浅。朱祁镇被囚南内后,杨铭与袁彬亦常常被孙太后召入宫中,并替孙太后将一些日用物品带给太上皇,是以杨氏应对南内情况颇为熟悉。
杨铭忙道:“下官虽去过南内不少次,但连崇质宫大门都没有进过。南内守备十分厉害,根本不让外人靠近宫墙,是以下官不认得南内内侍。”顿了顿,又刻意补充道:“南内守备是靖远伯王骥。”
朱骥登时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靖远伯王骥与他岳父于谦不和,是于谦生平最讨厌的人之一——但出于公心,仍不得不往南内而来。
南内位于东华门外皇城东南隅,永乐年间称东苑,是明成祖朱棣“观击球射柳”之处,类似皇家练武场。每年端午节时,皇帝车驾临东苑,并听任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观。
宣德年间,钟爱自然风光的明宣宗朱瞻基在此修建了斋居别馆,亦由名匠蒯祥主持,殿阁简陋朴素,内外种植了大量奇花异草,鸡鸭成群,有意呈现田园草舍风光。朱瞻基也为此写下了大量诗句,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各种动物的形态。崇质宫即是斋居别馆中的建筑之一,因是黑瓦,不同于皇宫大内之琉璃瓦,故别名黑瓦殿[6]。
自太上皇朱祁镇归国以来,明景帝朱祁钰视兄长为最危险的政敌,生怕朱祁镇寻机联络群臣复辟,因而明令禁止南内内外交往,违令者斩无赦。朱骥虽是锦衣卫官员,却也不能进入南内,只能到崇质宫外,请守备召阮浪出来。
负责守备南内的是靖远伯王骥。王骥字尚德,保定束鹿[7]人。虽是儒生,却身高体壮,精于骑射,刚毅有胆,晓畅军事,永乐四年(1406年)进士及第,官拜山西兵科给事中,镇守山西。当时徐沟盐池因淫雨连绵被水浸淹,王骥请朝廷免除盐民的二十万两课税银,因而在民间获得了美名。
明宣宗宣德年间,精明强干的王骥任兵部右侍郎,长期代理兵部事务,后正式升任兵部尚书。英宗朱祁镇即位之初,在大宦官王振怂恿下,颇有开边的野心,命王骥上诏议边防事务。王骥当时看不起王振这样的阉人之辈,没有立即回复,五天后即被朱祁镇下令逮捕,与兵部右侍郎邝埜一道被关入锦衣卫诏狱。此为朱祁镇激愤之举,当时实际执政者为太皇太后张氏,小皇帝及心腹宦官王振尚未能完全掌控朝政,很快又不得不将两位兵部长官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