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麽麽慈祥地笑,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菩萨拜了拜。
“住处不过是牢笼,心被困住了,住哪都不得自由;相反,若心是自在的,住哪都觉得快活。”老麽麽犀利的眼神望向苏吟儿闪躲的眼,“贵妃娘娘,您说是吗?”
苏吟儿的心狠狠一颤,握着热盏的双手止不住抖了抖。她低垂着长睫,袅袅热气从盏底升起,氤氲了她微湿的卷翘的长睫。
她缓缓开口,没有抬头瞧对面的老麽麽,声音嗡嗡的,委屈极了。
“他骗我,骗了我四年。”
老麽麽笑了,又给她续了点茶,佯装气道:“菩萨在上,撒谎绝非君子所为。老身替娘娘做主,将那骗你的小子拖到菩萨跟前,打上足足一百鞭,叫他躺在床上一整月起不来!”
老麽麽说话的时候连唾带骂,似乎下一刻就能冲到陆满庭跟前,揪着他的耳朵让他给小姑娘伏低道歉。苏吟儿被老人家逗笑了,鼓着桃腮说,“倒,倒也不至于。”
“至于,如何不至于!”老麽麽从矮几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一本经书,翻到第五十六页,将上面的梵文指给苏吟儿看,“佛家说了,欺骗乃诳语,罪及唇舌肌肤,下地狱都不为过!”
苏吟儿愣了,“如此......严重么?”
她细细地想了想这几年陆哥哥给她的书信,扮做义兄的口吻给她回的书信,蹙着眉道,“若是,若是他有苦衷呢?”
“他”是谁,两人都甚是清楚,却默契地彼此都不提。
老麽麽重重地放下经书,“砰”地一声,震得矮几上的香灰飞扬又落下。她弹开落在苏吟儿宽大袖摆上的香灰,气道:“一个骗你的男人,能有什么苦衷?便是有苦衷,那也是他不对!”
“那要是,要是他,他是为了哄我,为了让我开心,才骗我的呢?也要下地狱?也要受尽牛鬼蛇神的折磨么?”
“这个......”老麽麽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事情得有不同的说法。若他没有恶意,也并非不能原谅。”
老麽麽扶着矮几起身,从案堂的后方取了一炷香,点燃,插到金色的香炉里,又从菩萨的右手边拿出一个签筒,摇了摇。
“贵妃娘娘不若抽根签吧,是否原谅那小子,听听菩萨的意思?”
黄色的木质签筒里,放着七十二根竹签,竹签上有七十二道签文;签筒的正面,用红色的朱砂写了个“签”字,下面绘了一朵盛开的浮莲。
苏吟儿取出一张绘着荷花的绢子,细细擦净了右手,伸到签筒里,抽了一支。
空白签。
空白签即竹签上空空的,没有号数、没有签文,干净地一尘不染。往往香客抽到这种签,是以出了差错,会重抽。
“麽麽,这种签是不是不算?我再抽。”
“别,”老麽麽捂住签筒,望向苏吟儿纯净的双眼,笑道,“贵妃娘娘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执着于菩萨说什么呢?”
苏吟儿呆怔了片刻,后知后觉老麽麽是在开导她,从她进屋后坐在蒲团上开始,老麽麽的心思就一直在她身上。
老麽麽没有给她答案,没有让她做选择,只是让她遵从自个的内心。
她依然没有原谅陆哥哥,却不再硬生生地折磨自己了。
她握住老麽麽枯槁的双手,脸上泛着稚嫩的青色,笑得温婉,不染是非的眸底却涌满了泪花。
“多谢麽麽。”
老麽麽拍拍她纤弱的后背,拥住她,“傻孩子,谢什么?那小子若是欺负你,你只管同老生讲,老生帮你教训他!”
苏吟儿破涕为笑:“嗯!”
久违的亲情让苏吟儿有一种被长辈呵护的感觉。
这种呵护是无条件的,不论对错、不论是非,好像只要苏吟儿委屈,麽麽便能站在她这头,毫无保留地惯着她。
苏吟儿与老麽麽说了些体己话,最终也没有问对方同陆哥哥的关系。临别的时候,苏吟儿缠着老麽麽的手。
“麽麽,吟儿往后还能来看你么?”
“自然可以,不过,那得是贵妃娘娘和老生的秘密。”
苏吟儿重重地点头,见时辰不早了,同老麽麽告别,出了佛堂。
不大的佛堂里,剩下老麽麽一人。
老麽麽跪在蒲团上,取下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捻在指尖。她缓缓闭上眼,沉声念道。
“阿姊,庭儿找了个好媳妇,是个体贴人的,懂事,您不忧心。”她瞥一眼矮几上放着的经书,将佛珠压在经书上,语气又重了几分,“就是庭儿执念太深,对这姑娘.......哎,他这姻缘,苦了些。”
庭儿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纵然再苦,只要坚持,定能有个好盼头。怕只怕那小姑娘......
老麽麽颤颤巍巍地起身,灭了灯火,出了佛堂。
阿姊,庭儿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一旦遇见喜欢的人便不知收敛、没有轻重,您别怪他。
*
苏吟儿出桃花庵的时候,见夕阳正好,黄红色的余晖从山坡上洒下来,整个桃花庵浸染在光晕里,美得恰恰好。
许是心情好了些,苏吟儿分外轻松,索性也不急着往回赶,独自一人围绕着桃花庵走了一遭,全当是散心了。
在经过桃花庵背后的一处竹林时,隐隐有女子婉转的娇啼声传来,断断续续的,似是愉悦。
苏吟儿瞬间红了耳尖,自是晓得有人躲在竹林里做什么。
深宫里的事她虽懂得不多,可这几日听洋桃念多了,耳濡目染了些,大抵也能猜到些什么。耐不住寂寞的宫女或者妃嫔,偷偷和小太监对食或是勾搭城墙上值守的侍卫,也是大有人在的。
此处位置偏僻,倒是个野i合的好地方。
苏吟儿无意偷窥旁人的秘密,正要往回走,听得竹林中男子和女子的对话。
——“娘娘莫哭,越哭我越是忍不住。”
“你还有没有良心,这般折煞本宫?枉得本宫煞费心机怀上你的孩子,你却......你胆子怎这般小?”
“娘娘倒是说得轻巧,我若不亲手杀了咱们的孩子,多得是人弄死他!你是想我们两个做鬼鸳鸯么?”
苏吟儿的脚步似有千金重,怎么挪都挪不动。
这女子的声音太熟悉了,便是娇滴滴地喘息着,苏吟儿也能听出来是谁。
是潇淑妃。
前不久诞下小皇子、小皇子却不幸夭折了,还颇有心机地给老皇帝吹枕边风,把苏吟儿关进鸟笼子里的那位。
听潇淑妃和那偷欢的男子的对话,那夭折的皇子不是老皇帝的种,是这男子的?这男子还亲手杀了自个的儿子?
还真是个狠人!
苏吟儿捂住狂跳不止的小心脏,慢慢消化两人的对话。许是潇淑妃才生产过没多久,身子吃不消,没几下便开始求饶。
——“哥哥,好哥哥,别闹了,过些时日,过些时日本宫再给你。”
“真是扫兴!得,今个且就饶了你。”
两人说说笑笑,提上裤子后又是掐又是亲,摸了好一阵才不甘地离去,剩下竹林里的一片狼藉,也没人收拾。
那横七竖八躺着的脏兮兮的绢子附近,有一块褐色的令牌,令牌上写了个“陈”字。
定是刚才那男子落下的。
苏吟儿捡起令牌,仔细地瞧了瞧,藏进袖子里。
不远处传来洋桃的呼喊——“夫人?夫人!天就快黑了,您躲哪儿去了呀?”
苏吟儿从桃花庵背后猫出来,“走啦走啦,我们回去吧!”
*
陆满庭在戏园子里等了苏吟儿差不多半个时辰,没等到人,去了景阳宫。
景阳宫的内殿,圆形的大床上,半透明的银蓝色纱幔下,唯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被褥,哪里有什么贪睡的美人儿?
陆满庭幽幽地望向风离,风离干咳了一声。
“属下,属下之前来的时候,洋桃,洋桃是这样对我说的。兴许,兴许属下走后没多久,夫人,夫人就起了。”
陆满庭双手负在身后,沉沉地看向一旁候着的小宫女,小宫女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贵妃......夫人带着洋桃和清秋出去了,说是走走,奴婢也不晓得到底去哪了。”
陆满庭的脸色更沉了。
他把玩着掌中的玉核桃,眸色微暗,冷冷道,“晚膳摆在养心殿,夫人回来了,请她过去用膳。”
风离应下:“是!”
陆满庭迈开笔直的长腿,径直去往养心殿。
大庸国的规矩是,每年的农历初十之前,天子封笔,不阅奏折。陆满庭因着代处理天子事物,这几日朝堂上的事倒闲下来了。
养心殿的后殿,书房内,雕花的窗前,陆满庭正在画荼蘼的腊梅花。
西北角的炭火啪i啪地燃烧着,加上烧得正旺的地龙,房间内缓和地紧。陆满庭仅着一件质地上好的中衣,赤足踩在厚实的融花地毯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的背后,黄花梨矮几上,摆满了各道滋补的汤水和别致典雅的小菜、甜点,二十几道,全是苏吟儿往常里爱吃的。
他勾了勾墨汁,醉人的唇侧似是不满意,眸光停在画了一半的腊梅花上。
“还是吟儿的腰窝画起来顺手。”
窗外的天色渐晚,他清朗的眸底快速游过一道浓黑的欲,甚是期待着什么。
终于,风离急匆匆地回来了,犹豫了半晌,结结巴巴道。
“启禀安国君,夫人,夫人说明日祭祖,不打扰您休息,她便不来了。”
陆满庭眸色一怔,温润的眸光有过一瞬间的疑惑,继而迅速沉下,弃了狼毫笔,浑身的气息阴沉地可怖。
“去把那两个丫鬟叫来。”
他倒是要好生问问,他的吟儿到底怎么了。
第35章 他说
养心殿的书房, 洋桃和清秋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事无巨细地汇报苏吟儿这两日的情况。
“夫人这几日很奇怪,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哭, 神情失落, 奴婢们问起却什么也不说。”
“夫人在见到苏夫人林氏之前就这样了,奴婢也不晓得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刚才去桃花庵散心, 夫人让我们呆在门外,不许我们跟着, 看起来心事很重。”
洋桃和清秋东一句西一句, 陆满庭深邃的眸色更沉了。
他负手站在雕花的窗边,枝头下的华华月色铺了满地, 落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上, 润了庭院里青石板间刚冒出头的绿色杂草。
养心殿是皇城第二高的大殿,视野开阔。静谧的夜空下, 古老的皇城覆着白茫茫的雪,雕栏玉砌、檐角飞扬,在朦胧中笼罩着一层恍惚的美。
陆满庭望向隐在深宫中的景阳宫, 如山的剑眉蹙得死死的。他喃喃低语,“桃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