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跃惊讶,与公孙仲申对望一眼,略一迟疑,道:“我欲先见她一面。”
庚敖道:“王子既到了守臣鄙地,倘她确系王室遗珠,守臣自然不敢强留。只是时隔多年,单凭一面玉珏,便断言她是王姬,未免过于草率。”
姬跃道:“君言之有理,好在我母知王姬体有可辨之记,有女御随我同行而来,君只需召她出来,是或不是,女御察看便知。”
……
庚敖心中,慢慢地泛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少年之时,曾随父亲文公入洛邑朝觐周王,见过周王一面。
印象中的周王虚张声势,并无任何值他仰望之处,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但面前的这个周室王子,亦是未来的周天子,看起来不过还只是个瘦弱少年,面上稚气犹未脱尽,一番对应,却不卑不亢,既不堕王室之威,亦无咄咄逼人之态,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任何的把柄。
倘若这少年的此行目的不是要将玄从他身边带走,庚敖甚至可能会去欣赏这个颇有风骨的周室王子。
但他的感觉却很是不好。
他分明软硬兼施,迫她以隗龙之名发誓顺从于他,料她从今往后,应当再不敢生出二心,且即便她真是王姬,在她离开之前,只要将名分定下了,料周王室也不敢得罪他而强行将她另嫁。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似他就要失去了她似的。
“穆侯何不将那女子请出,女御察看便知?”
他微微走神之际,听到公孙仲申开口说道。
……
庚敖走后不久,女梁服侍阿玄梳洗穿衣,随后有寺人来,将她带至路寝,停于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屏风内侧,已站了一个中年妇人,修容气雅,阿玄现身的那一刻,她视线落在阿玄的脸上,双目一眨不眨,渐渐地,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喃喃地道:“像,真像……”
她盯着阿玄看了片刻,仿佛终于压下心中的激动,来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能让我瞧瞧你的左胸吗?”
阿玄不语。
妇人便抬手,轻轻解开她的衣襟,当拨开亵衣,露出胸口雪白肌肤之上那朵精致美丽的小小花形胎记之时,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眶发红。
她帮阿玄掩好衣襟,动作慈柔无比,仿佛她是一块一碰即碎的珍琼美玉。
掩好衣襟,她转头拭去眼角泪痕,随即后退,朝着屏风之外的方向大声说道:“迎王姬归。”
……
阿玄后来才知道,这妇人名春,十七年前,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带她逃出洛邑投奔息侯。
如今王姬归来,但春的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38.第 38 章
髹漆屏风高过阿玄头顶, 将她和外面完全地隔离开来,她看不到对面, 却知那里此刻应该站了不止一人。
女御春一声“迎王姬归”后, 她的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春便站在她的面前, 一直望她,目光柔慈无比,阿玄却陷入了一种犹如身在梦境的虚幻之中,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那脚步声起先不疾也不徐, 快到屏风前时, 忽然加快,仿佛那步伐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样子了。
屏风侧一道人影一晃, 阿玄睁开眼睛, 看见对面已经立了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他停下了脚步,望着自己, 眼中流露出迟疑和欢欣交织在一起的跳跃光芒。
少年仿佛迟疑了了一下,终于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凝视着她, 面庞上露出一抹孩子般羞涩又欢喜的笑容。
“阿姊, 母思念汝,寝疾,弟今日接汝归去,可好?”他轻声问。
阿玄望着面前这个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的少年。
他的身体里,流着和她相同的血脉。
他是她的弟弟,而她是他的阿姊,周室王姬……
“极好!极好!今日王女归宗,终全天伦之道,也不枉我仆仆风尘,跋涉千里!”
屏风之后,传来公孙仲申哈哈大笑之声。
伴随着再一阵的脚步声,阿玄看见庚敖身影从屏风后转入,朝她疾行数步,忽又停下,只立于姬跃身后,两道目光投向了她,眉宇间仿佛掠过一丝郁色。
……
庚敖确实很是郁闷。
就在他面见姬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隐隐还是揣着一个念头:时隔十七年后,仅凭一件身外之物前来认人,未必就能断定她是王姬,中间存在了太多的变数。
女御春说,从周王向天下诸侯发诏开始,便陆续不断有持珏少女被送入王宫。她们中的不少女子,年纪和王姬相仿,容貌不无美丽,也各自都有一个关于身世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有人能够通过她的这最后一关。
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王姬该是如何模样。
阿玄通过了春的这一关。
她不但有着肖于王后却更美于王后的绝美容颜,而且她的身上,带着那个独一无二再无第二人能有的胎记。
春虽然没明说是什么胎记,但庚敖自然能猜到它为何物。
玄全身肌肤欺霜赛雪莹润无暇,唯独左侧胸前生了一小片桃花胎记。
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曾深深诱了他目光的美丽的桃花胎记,竟成了她被迎回周室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明。
只要周室认定她是王姬,他庚敖再不可一世,也必须先将她送回王室,除非他想公开和周室决裂,成为天下各国的众矢之的。
宰夫满所谓的“周室虽衰,天命未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