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狗房小夏子的死亡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可怕的潘多拉魔盒一样,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上旬,紫禁城里爆发了康熙登基以来最大的天花疫病。
两宫太后的宫里,景仁、延禧、承乾、永和、钟粹、景阳东六宫,以及永寿、翊坤、长春、启祥、咸福、和储秀西六宫,全部有天花病人了,甚至储君的毓庆宫、皇子们居住的南三所,和公主们念书的北五所,也全都有宫人被感染了。
大批大批的生病宫人,顶着天上的雪花,被迁到废弃的咸安宫周围,跑断腿的太医们,连绵不绝的哭声和哀嚎声,在深夜里传播得很远很远。
各宫的娘娘、小主们种过痘的还战战兢兢的,更别提没种过痘的了,仿佛门外有洪水猛兽一样,直接缩在被窝里浑身颤抖地不敢出来了。
所有的宫门全都牢牢紧闭了,康熙宣布暂时停朝,皇子和公主们也不用读书了。
所有宫里都不安全,康熙将五兄弟全都拢在乾清宫不敢让他们随意出去了,太皇太后将皇太后,大公主、四公主都喊到了身边,三公主伊尔木被布贵人搂在怀里,什么宫人都不敢让她接触,荣妃更是将一双儿女全都紧紧地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夜色越来越深,雪花也越下越大。
慎刑司里的哀嚎声不断,浓浓的血腥味洗都洗不掉。
待父子四个听梁九功禀报完,三花猫的确是天花病毒的源头,猫的行动轨迹,人又怎么可以控制得住呢?故而才造成了如今整个紫禁城天花遍地的糟糕局面。
康熙的眼眶不禁泛红,眼皮半阖、低着头连着几个时辰都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没吭声。
子时过后,胤禔、胤礽和胤禛也都熬不下去了,三兄弟肩膀靠着肩膀,连声打着哈欠,听到耳边传来的双胞胎香甜的小呼噜声,更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康熙摆了摆手,示意梁九功将几个儿子带到龙床上睡觉。
梁九功明白皇上这是今夜不睡了,打算一直等着魏珠回来禀报消息了。
他忙又去喊来几个小宫女伺候着储君和大阿哥、四阿哥洗漱,他则亲自拿起温热的帕子给脸上哭得脏兮兮、和小花猫有得一拼的双胞胎擦了脸和小手,以及胖乎乎的脚丫子。
等到将太子和四位阿哥都带到龙床上休息后,他吩咐宫人们在里面守着,自己就又退到大厅里,站在康熙圈椅身后,陪伴康熙熬过今晚难眠的夜。
等到天大亮,宫外的谣言越传越离谱,已经变成:
【牛痘失效,宫里的娘娘、阿哥们都快死完了,连皇帝老爷这种出过痘的都又被传染上天花了。】
一时之间京城里的百姓们人人自危,本身衙门口还挺热闹,每天都会有人去接种牛痘的种痘点也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商铺关门、街边的小摊位也撤了、医馆和药铺爆满,百姓们像是疯了一样都在屯药材,甚至是朝臣们都静悄悄地让小厮和丫鬟们将自己大宅子的各处角门都给关闭了。
往日热闹不已的京城就像是被低温给速冻住了一般,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道上空空荡荡的连个堆雪人的稚童都瞧不见。
一片一片从天空上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的雪花将屋顶、院墙和街道全部蒙上了一层寂寥又令人心悸的白。
辰时末,一夜没睡,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康熙,以及站在他不远处后背倚靠着红漆大柱子的梁九功,等主仆二人听到大厅门口外传来的动静,全都打起精神往门口瞧。
下一瞬就看到了浑身染着血腥味儿的魏珠掀开棉门帘,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康熙猛地从圈椅上起身,因为起得太猛了,又长时间不动弹,双腿早就麻木了,他险些一下子往前跌倒,梁九功忙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扶住了康熙。
“怎么样?魏珠你查清楚了吗?”
右侧脸颊上不小心被飞溅了一道浅浅血痕的魏珠,听到康熙的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般,他抿了抿唇,几步走到康熙跟前,对他恭敬地俯身,嗓音喑哑地解释道:
“回皇上的话,奴才无能,用了重刑才从猫狗房的一个大太监口中知晓了,他是反清复明的臭虫,隐藏在深宫里的白莲教余孽。”
“呵呵!为了把朕的皇位给推翻了,他们就敢给三花猫身上涂天花病毒,难不成不知道疫病是不可控的,一不小心就能死半个城的人吗?”
康熙气愤不已,“砰”的一下就踹倒了身旁的圈椅,一根椅子腿都被他踹断了。
梁九功瞧见皇上气得恨不得拔刀砍人的动作,也小心翼翼地将头给埋下去了。
魏珠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更令康熙生气,但是他也不敢隐瞒康熙,脑袋垂得更低了,硬着头皮低语道:
“皇上,白莲教余孽从宫外带进来的天花痘荚,也是他们给三花猫身上涂的毒,但是这歹毒的主意是罪臣之后,官女子乌雅氏给他们出的。”
“官女子乌雅氏?”
听到了反转,康熙不禁扭过头诧异地看着魏珠,困惑地出声反问道。
他总觉得这名字熟悉得紧,但一时之间却有些想不起来。
梁九功知道皇上这是把乌雅氏忘了,想想也是,乌雅氏的九族因为当年倒卖御膳、贪|污的事情,基本上被砍的砍,流放的流放。
若不是看着乌雅氏诞下了四阿哥,又疯疯癫癫地在地龙翻身时喊着“自己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皇上才饶了她一命,将这人挪到景祺阁自生自灭了。
皇上整天日理万机的,景祺阁又是皇上回想都不愿意回想的地方,皇上怎么可能还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呢?
瞧着康熙万分不解的模样。
魏珠不由用牙齿咬了咬嘴内侧的脸颊肉,低语为康熙解惑道:
“皇上,乌雅氏是前御膳房总管——罪臣乌雅·额森的亲孙女,也是四阿哥的生母。”
魏珠话音刚落,梁九功也小声补充道:
“皇上,几年前地龙翻身时,宫外只有佟府的房子被震塌了,宫里也只有永和宫偏殿被震塌了,那就是乌雅氏的屋子,地龙翻身时她丢下四阿哥跑了,您气得直接将被砸瘸腿的乌雅氏给挪到废弃的景祺阁了。”
有了俩心腹的提醒,康熙也从记忆深处将乌雅氏给翻了出来,他还依稀能回忆起来乌雅氏的模样,不由皱着眉头,询问道:
“那女人不是疯”了吗?
余下的两字和没有说出口,只听“砰”的一声墙边半人高的大花瓶就被撞翻,摔碎在了地上。
站在大厅中央的一主两仆就蹙眉往东瞧,入眼就瞧见睡醒了,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四阿哥脸色煞白、眼眶通红、呆呆地看着他们仨。
想起刚刚他们说的话,康熙的眼皮子一跳,忙开口道:
“小四。”
“汗阿玛,我,我不是额娘亲生的?”
七岁半的胤禛觉得脑袋瓜嗡嗡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破碎了一样,脸色白的和室外的积雪一样。
康熙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反反复复了好几次。
这些年下来,连他都险些把胤禛的生母给忘了,如今一下子窗户纸被捅破,康熙有点儿不知道该咋回答自己四儿子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本章首发时间:2022年12月6日;捉虫修文时间:2022年12月14日】
第二百六十四章
站在一旁的梁九功和魏珠心中也懊悔不已,都恨不得将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给重新团吧团吧塞进嘴里。
虽然他们俩明白四阿哥早晚会知道自己的亲生额娘的,血缘关系这种事情又怎么可能会随着更改的玉牒也给纠正掉呢?
但瞅着不满八周岁的四阿哥,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东墙处,细长丹凤眼红彤彤的,又是希冀又是惊恐地瞅着他们,俩能干的太监总管不禁心虚又不忍地撇开了脸。
室外的雪花纷飞,滴水成冰。
站在内室门口的胤禛瞧见自己汗阿玛一副不知道该咋开口的纠结模样,魏珠和梁九功也纷纷移开了视线,不与他目光对视了。
即便对面的三个大男人没有一个出声回答他的问题,但这种时候沉默已经算是默认了……
明明是身处温暖的大厅里,但胤禛却觉得自己好像正独自一人站在大雪纷飞的寒冷室外,还没有搞清楚怎么自己一个人被赶出门外了,紧跟着他就又被人迎头给浇了一大木桶的加有碎冰块儿的井水,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从内到外也冷了个彻底。
阖宫上下,只有他和额娘是同日生辰,宫人们都说这是“母子缘分”,每一年过生辰时,他都喜气洋洋的。
从他学会爬行时就整日乐颠颠地,顶着弯弯曲曲的卷毛头,追着太子哥哥早些年送给他的木头小狗在储秀宫的羊毛地毯上满地乱爬着玩耍。
从他记事时,自己就在储秀宫里生活了。
明明翻过来年,他就满八周岁了,在额娘膝下快乐成长到今日,突然今日他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侥幸”得到的?换句话来说,则是那些过往的幸福生活压根儿就是他不配拥有的?
他和调皮的双胞胎其实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显赫的赫舍里一族不是自己的嫡亲母族,索相也不是他的嫡亲郭罗玛法?
他的亲生郭罗玛法是个犯事儿的小小御膳房前总管,他的外家也是因为贪|污被帝王砍头、流放的罪臣家族?
他的亲生额娘不是心善又高贵的皇贵妃,而是一个早年时在地龙翻身之际能够狠心抛弃他独自逃命,如今又一手策划出来满宫遍地天花惨剧的罪臣官女子?
呵呵,这多讽刺啊。
一夕之间,这一切的一切全都翻了个儿,就像是民间话本上写得富贵之家的“真假公子“一样。
他不是储秀宫一脉的“大阿哥”,而是储秀宫的“假公子”,因为运气好享受到了一场本不该属于他的母爱和身为皇贵妃长子的荣耀。
越是聪慧的人面对事情时越是会多想,越容易钻牛角尖,更何况胤禛本就是性子爱较真、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之辈。
他越想越觉得脑子混乱,越觉得自己身上流的血也是肮脏的!
外家身为包衣奴才,却胆大包天地敢盗窃主子的东西,倒卖御膳,把自己给养成了贪婪的硕鼠。
一朝被帝王捏住尾巴从米缸里揪了出来,于情于理于法,判个抄家灭族本就是应有之义。
谁知他的亲生额娘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还厚颜无耻地在深宫里,与那些心中只有个人私利的白莲教余孽们相互勾结,罔顾无辜人的性命,手段狠辣地在宫中投发疫毒,这般性子卑劣、心肠歹毒的女子竟然是他的亲生额娘?
老天爷啊!
倘若眼下几个正在储秀宫中出着痘、命悬一线的弟弟真得没能熬过去,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去面对安娘娘、宣娘娘、宜娘娘等人啊!
思想彻底钻到死胡同里跑不出来的胤禛,眼中含着晶莹的泪,从来没有觉得自卑的他,不由难堪地低下了头,垂在身侧的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攥在手心里的大拇指都捏的发白了,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鼓起来,良心和愧疚像是潮水般,将他整个人都给淹没了,险些喘不上气儿来。
外人不知道胤禛如今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康熙瞧出来四儿子明显不对劲儿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安,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儿会对胤禛打击这般大,忍不住抿了抿薄唇,往前走了几步开口宽慰道:
“小四,你玉牒在储秀宫呢,你就是你额娘的长子。”
康熙的语气满含担忧,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胤禛,脑袋却晕乎乎的,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目不转睛地呆呆瞅着脚下平整的地砖,觉得地砖就像是他破了一个大洞的心脏一般,心口上的大洞呜呜咽咽的灌着冷风,眼前的地砖也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漩涡,漩涡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转,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给吸进去,然后再用里面的飓风将自己的身体给撕成好几瓣儿。
跟在胤禛后脚醒来的胤礽和胤禔,双双趿拉着室内便鞋站在内室的地毯上,他们兄弟俩刚刚也将外面几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此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咋开口了。
上前安慰小四?对他解释当年的事情?张口唾骂心狠手辣的乌雅氏?
他俩感觉这三个话题好像都不太合适,完全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身上穿着杏黄色寝衣的胤礽,瞧见站在门口的胤禛身子晃了一下,心中一惊,忙快步冲上前,忧虑地开口喊道:
“小四!”
他的话音刚落,脸色煞白的胤禛就眼皮一翻,身子一软晕倒了。
幸好康熙离得近,还一直关注着四儿子的状态,忙伸手将四儿子给扶住了,避免胤禛摔倒在身旁的大花瓶瓷片上,被碎瓷片给割伤了。
“哎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要早知道胤禛会变成这样,康熙绝对不会多嘴问出“乌雅氏是谁”,这种蠢话的。
他十分头疼地将四儿子给打横抱起来,迈着大步子往内室里走。
站在大厅里同样心中懊悔不已的梁九功和魏珠也忙抬脚跟了上去。
躺在龙床上睡得正香甜的双胞胎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也被吵醒了,下意识地就皱起淡黄色的小眉头,想要哼唧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