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十八年,中秋,当年先帝爷在位,锦衣卫刚刚初具规模。
有西番国派使者来大商国作例行供奉朝拜,按照往年的规矩,大商国会礼貌性地带着外国使节观赏本国兵力——虽并非全部展示——却多少能起到震慑异族之作用,用力多少,全靠当时在为皇帝自己决定——比如今年中秋,天德帝便直接将整个神兵营的火器表演抹去,那都是在合理范围内的“小小调节。”
而在中秋节过后大约两周之内,会有另外一场类似于“以武会友”的玩意,不知道是哪位没文化的先帝爷给这玩意取了个名字,叫“兽会”。
问题就出在这个上面。
那卷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居然事无巨细地将当时刚刚升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云峥身体状况写了出来——说是当年中秋刚过,云峥刚刚在先帝爷的示意下协助一伙武林人士拿下了一名江南大盗,期间不慎受了些内伤,身子还未恢复,没曾想到他人都还没好利索,名声却已经传了开来,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朝廷里,云峥的名字突然变得家喻户晓炙手可热,大家都叹这锦衣卫正指挥使年轻有为,将来必然大有作为……
云峥起先并不在意,直到某一天,他在休养期间,却忽然接到了先帝爷的传唤。
当时云峥并未做他想,只是琢磨着,眼瞅着中秋刚过,应当是天玄帝传唤自己去准备“兽会”与外国友人切磋的事宜,便随便收拾收拾去了——谁知道到了天玄帝面前他才知道,天玄帝叫他过去,并不是要跟他商讨什么今年参与“兽会”的人选,只是知会他一声,自己回去做做准备,今年的兽会,就由着他一并承担了。
当时云峥还有伤在身。
奈何这人向来是个死心眼的,皇帝要求了,便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结果……
结果自然不用说,云峥便是在天玄十八年那一场兽会里,舍掉了自己的一条腿去的。
“……”
白术盯着卷宗,拽着一杯果茶的指尖有些发凉——这卷宗书写的人虽然用词含蓄,然而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将云峥到底是为什么丢了那一条腿写得明明白白,白术的指尖一松,从那行字上一扫而过,一边念道——
“此后,都尉府锦衣亲军云峥之名备受武林正派人士推崇,朝野之中,亦叹其年轻有为,后生可畏……”
白术的话忽然停住。
因为这会儿,她感觉到后面有个暖洋洋的胸膛无声地贴到了自己的背上——伴随这一阵檀木与酒香袭来,她微微偏了头,不意外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君长知凑到她身后,就着她的手将她手中捏着的那一杯果茶喝了。
白术微微眯起眼。
却在这时听见,这与她近在咫尺的大理寺卿用含着笑意的声音一连问了她三个问题——
“眼瞅着今年的兽会将近,万岁爷可是只字未提,你猜为何?”
“当年将云峥一条腿舍了去的人,你猜他今年是否也会前来?”
“今年的兽会,万岁爷当然还要选出个人给大商国争光争脸,你猜,那人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白术:……反正不是我。
☆、第八十四章
白术回过头盯着君长知看了一会儿,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特别认真地说:“反正不是我,当然,如果万岁爷非要这么想不开……”
君长知一哂,轻轻呼出一阵热气,退了开去:“来我大理寺就没那么多顾虑,一个小孩,成天弄得满身血腥味有什么好处。”
“君大人今儿怎么这么执着?”白术索性不再去想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能要了云峥老大的一条腿,放下手中的卷宗转过头去,看着这会儿重新躺回炕上的大理寺卿,“一副非要把我弄来大理寺不可的模样,卑职惶恐,我有这么炙手可热?”
“你要是来了说不定我就不稀罕你了。”君长知闭着眼背着白术道。
白术一愣:“什么意思。”
“上一回邀请你,虽然只是随口一问,就算你答应了我也未必见得真的让你进大理寺,谁曾知晓你居然拒绝我。”君长知说到这儿,话语一顿,随即懒洋洋地道,“确实是惦记上了。”
白术:“…………”
干什么。
这是什么狗血对话。
拍流星花园么?
道明寺?
白术被雷了个风中凌乱,正巧这时候又听见屋外有官员相互道别的声音,于是坐起来推开窗户看了看,外头夜幕降临,大约是到了都尉府的开饭时间了,于是也懒得再跟着莫名其妙的大理寺卿再说别的,索性穿了鞋下了炕,拍拍屁股准备回家吃饭。
人刚走到门口,却忽然听见身后的人不急不慢到:“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当真不来?”
“挖墙脚好歹谈谈加薪啊,”白术头也不回地拉开门,“不来了,就在我那狗窝呆着,挺好的。”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理寺——在回都尉府的一路上,白术琢磨了一路这君长知到底把自己叫过去做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都不认为他真的只是为了挖墙脚或者缺个人伺候什么的才将她叫去,直到白术一路回到了都尉府门前,还没来得及跨进门槛便看见云峥拄着拐杖站在原地,似乎是听到了她走路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着白书笑了笑:“还以为你今儿就留在大理寺了呢。”
白术下意识反问:“我留在那干嘛,还赶着回来吃饭呢,在君公公那没饭吃。”
云峥听见白术一口一个“君公公”,转过头来似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圈,像是想要说什么又没说,隔了一段时间这才点点头道:“也是,免得你那琉璃心的师父又叫叫嚷嚷。”
说罢,由着白术搀扶着两人一块儿回了那都尉府的厨房里——
因为今儿白日里处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万岁爷难得开恩格外给锦衣卫们放了个小假,晚上当值的顺便也取消了,在外面做外差的也赶了回来,小小的厨房从未像是今日这样拥挤过,等白术与云峥一块儿走进去,这算是在职二十八名锦衣卫全部到齐,众人似乎是忘记了白日里那些个糟心事情,各个有说有笑,只是对那事闭口不提。
白术扶着云峥坐下了,自己却火烧屁股似的没往下落,出了门左拐右拐再翻无数道墙,一路气喘吁吁来到一个偏远的小花园里,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叫了两声,这才看见牛银花从一座假山后面拐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白术屁滚尿流地将那包袱接过来,那包袱看着里面的东西多,实际上倒是软绵绵的没什么重量,白术压低了声音:“都在这里了?”
“够你折腾完这个月,”牛银花压低了嗓音,“那你下个月怎么办,今儿还是我有意无意地跟夫人透了口风,说是少爷喝过了,夫人这才让我进宫照顾他,不然这皇宫禁地,哪里是我说能进就能进的啊——”
“你就说你进来送东西呗。”
“我可以站在城墙外面给你扔进来。”
“妹子,你越来越不可爱了。”
“那是,哪有装哥哥装了十几年的你可爱。”牛银花说着,拍了拍身上躲在假山后面沾染上的灰尘,“我走了?”
白术无声地点点头,一双黑色的瞳眸月色之下显得特别闪亮:“路上小心。”
牛银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拎着裙子离开了——白术看着她那比自己还要娇小的身躯消失在拐角后,自己才又翻山越岭地杀回了都尉府,冲进茅房,先是一统整理自己,然后点火毁尸灭迹,等做完了一切,这才昂首挺胸地从茅房里走出来,回到房间将牛银花给她的包袱锁进柜子里,这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正出门准备回到小厨房找个便秘的理由搪塞过去呢,外头就来了圣旨。
听着薛公公那尖细的声音响起时,白术站在原地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好了,别说今儿个的午餐,这会就连晚餐怕是也要错过了。
皇帝宣在职锦衣卫二十八人一个不差一齐面圣,这会儿正吃着饭的众人纷纷放下碗筷走出厨房,纪云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白术打了个照面,一愣:“你干嘛去了,去那么久?”
“便秘。”白术面无表情地说。
“十五还去茅坑找你,生怕你掉下去了,结果看见茅厕里有火光,拔火罐通肠胃啊?”纪云莫名其妙地又问。
白术的额角青筋跳了跳,一咬牙算是豁出去了道:“哦,拉裤子上了,毁尸灭迹呢。”
纪云:“……”
白术:“……”
等白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前,已经晚了,整个院子加上薛公公,除她之外一共二十八个人各个都默默地看着她,她抽了抽唇角,顺便往地下一跪,高呼:“卑职领旨!”
院子里这些个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接二连三跪了下去,最后是由云峥接了旨,这才跟着薛公公屁股后面一大群人颇为声势浩大的来到天德帝面前。
☆、第八十五章
天德二年,十月十七日。
天德帝夜会在职锦衣卫二十八人,商讨当年兽会人选。帝称,近日来都尉府众表现欠妥,屡次犯错,本应严罚整顿,然念一年一度“兽会”将至,考虑大商国颜面,故给予都尉府众人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特派锦衣卫正使云峥为兽会压轴戏码“兽斗之人”,望其好好表现。
在场二十八名在职锦衣卫,除却云峥本人之外,皆是满面愕然面面相觑,一时间,居然都忘记了接旨——直到那云峥拄着拐杖独自上前谢了恩,他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出言相劝天德帝,云峥前些日子才受了极大的罚,这会儿轮椅都坐不得只能靠着拐杖行动,兽会将至,让云峥做压轴,实在是……
说不过去。
只不过此时为时已晚,这边,云峥已经一脸淡然地将那圣旨接了过去。
再从养心殿一路回到都尉府,众人皆是默然沉默不语,回到都尉府,便各自散去回了房间,白术跟在二十一屁股后面去收拾了厨房,大家临走时扒了一半的饭都还放在桌子上,却再也没有谁回来将它们吃掉。
“浪费了。”白术将半碗饭倒入潲水桶中,垂着眼道,“明明有些地方的人还穷得吃不上饭,这人却仗着自己有好资源这么糟蹋好粮食,他肯定会后悔。”
二十一正将装炖菜的锅子放回灶台上,听了白术这话,回过头瞥了她一眼:“什么话你都敢说。”
白术举起手中空碗:“我说我师父浪费粮食呢。”
“喔,”二十一认真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到,“那是挺欠揍的。”
当天晚上,纪云没回房间,反而是被云峥叫到了他的房间,两人秉烛夜谈,昏黄的灯光亮了一夜——半夜白术爬起来去茅坑的时候,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从云峥的房间中传来交谈的声音……她打从那房门前径直走过,到了茅房将自己那些个是事情处理完毕了,回来的路上呵欠连天却也稍微清醒了些,揉揉眼,在那正指挥使的房门前站定了,她屈指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里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过一会儿,纪云阴沉着脸打开了门,低头一看发现门口站着的是睡眼朦胧的自家徒弟,那眼中的锐气这才稍稍收敛,语气也没见得有多好:“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闹什么呢?”
“没有啊,”白术打了个呵欠,“天快亮了呢,你不休息老大还休息呢?”
“一会就睡了,就你巴望着老大,你师父我不是人呐?”
纪云翻了个白眼,将白术往他们房门前推搡了下,白术被推着往回走,不时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云峥的衣袍一脚——他还是穿着今日面圣时那一身麻香色飞鱼服,烛光之下,飞鱼服之上金线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纪云瞪着一双充满了血红丝的眼睛从云峥的房里走出来,平日里向来八卦的众人却仿佛一个都没看见似的没有人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
天德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兽会。
这一天的央城极为热闹,相比起中秋而言更加热闹——如果说中秋那是喜庆,今儿个那就是纯粹的热闹了。
街道上到处铺天盖地的红绸,就像整条街被装扮得像是街坊邻居都在今天集体成亲了似的,红彤彤一大片,很是壮观。
白术昨天出了外勤,没回宫里直接在客栈里歇下的,今儿个起了个大早,将绣春刀用布缠着背在身后,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布衣,象牙牌也被她踹在怀中,打从街边走过,就如同人群里的一粒沙子,分外地不起眼。
虽然好奇那兽会到底是个什么规模什么样式,但是一想到云峥的事儿她就觉得糟心得很,慢吞吞地收拾好了自己,却也不急着回皇城去,夹杂在人群当中来到一个摊位上扎了多大红花的包子摊前站稳了:“老板,您今天娶媳妇么?”
“小哥说笑了,您是外乡人吧?那当然不知道我们这央城的规矩,兽会当日,为了祝福做斗兽的勇士,咱们都会用上这喜庆的红色,以祝福他全身而退——”
“给我来个菜包,谢谢。”
“……”
白术想了想,嗅了嗅鼻子,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好久没吃到猪肉了,今儿个偷偷开个荤应该也没人管她,于是又伸出手,戳了戳面前那个白白胖胖煞是可爱的肉包:“再来个肉包。”
站在包子摊跟前耐心地看着小摊贩用荷叶将包子包好,白术数了五枚铜板给那卖包子的小摊贩,低头看了看,将菜包挑出来咬了一口——包子是刚新鲜出笼的,热腾腾的还烫嘴,她呼哧呼哧地吐出两口白气,乱七八糟地吞咽下去,然后发现好像比二十一做的那缺油少料的果然好吃不少。
点点头,盯着卖包子的小摊贩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做的包子那么好吃,何必要搞封建迷信,自甘堕落。”
小摊贩:“……”
望着那转身离去并迅速淹没在人群中的瘦小身影,小摊贩就一个想法:艾玛,今天刚开张就遇见了个神经病,出门没看黄历。
白术在街道上被来来往往的人挤得东倒西歪,认真低头啃手里的包子,越靠近皇城脚步便放得越慢,到最后恨不得成了小碎步蠕动前进……正这么闲晃晃得开心,忽然便感觉到背后那挤来挤去的人一下不见了,耳边还传来了嘚嘚的马蹄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笼罩上她,挡住了脑袋顶上初生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