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醒来到现在,黎昕愤怒过,不甘过,心痛过,最终却败给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大概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摆脱命运的束缚,将未来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可悲的是,他又十分明白他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没人知道他是谁,就连顾晨也一样,无论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在对方眼里,他仍然是那个让他即不屑又妒忌的徐放。
他觉得自己就像寄生虫一样,只有依附着徐放的血肉才能存活,可徐放这条命分明就是他救回来的,当年如果不是他及时现身,恐怕世上早就没了徐放这个人。
他痛恨徐放的克制和隐忍,他怒其不争,恨其不为,徐放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哪一次不是由他来代劳,凭什么他必须受到对方的牵制。
他想取代徐放,他想夺回属于他的东西,包括顾晨。
徐放在日记里控诉他,说他什么都争,什么都抢,可当初是他先遇见的顾晨,如果不是他提前喜欢上了,哪有徐放后来的一见倾心。
在他们胸腔里跳动的心,深深地爱着顾晨,不管谁醒来,这颗心都不会改变。
黎昕永远不会忘记他与顾晨初次相见的那一天。
他本是愤怒的化身,每当徐放内心充满了仇恨又无法化解时,他便会出来替徐放摆平一切。
他打过很多人,几乎是下狠手往死里打,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浑身都充满了煞气,即使头破血流,两败俱伤,他也绝不退缩。
他每次都是在怒气中醒来,然后到处找人打架,经常一个人不要命地打一群人,最后带着一身伤沉睡过去。
第一次遇见顾晨的时候,他刚好和一伙流氓地皮打完架,六七个打他一个,反倒被他撂倒了三个,不过他也好不了多少,脑袋被开了瓢,拼得浑身是血,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如果不是有好管闲事的人打电话报警,以他们那种不顾死活的打法,打到最后他不死也是重伤。
警察一来,那伙流氓就散了,他跌跌撞撞地潜进了附近的一条暗巷里,鲜血顺着额头流满了脸,留下一路血迹。而他就是在这样狼狈不堪的状况下穿过巷子冷不防地撞在了顾晨的身上。
当时顾晨上完晚自习回家,被突然冲出来的血人吓了一跳,本能地想逃得远远的,却被体力不支的他压倒在地。
后来,他也不知道顾晨经历了怎样艰难的思想挣扎才下定决心救他。
顾晨简单地替他止住血,再叫来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并帮他垫付了医药费。
医生给他处理完头上和脸上的伤口,用绷带缠住了大半张脸。
他不喜欢被包裹、被束缚的感觉,躺在病床上正烦躁着,只见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朝他走来。
那少年穿着白衣,上面沾染着些许血迹,见他望过来,朝他淡淡一笑,仿佛天使落入凡尘。那一刻他感觉有道光照进了心中,替他拂去了内心所有的尘埃。
通过护士的介绍他才知道是这位少年救了他,不由得对少年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少年小小年纪,却喜欢讲大道理,用尚未经历变声期的软糯嗓音向他讲述一下打架斗殴的危害,他竟然耐着性子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之后少年坐在床前陪他待了一会儿,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他略感不舍,却没理由留住对方,只好要来少年的手机号码,准备下次醒来再把医药费还回去。
他向来不喜欢记东西,不喜欢做费脑子的事情,可他只用一分钟便把十一位数的手机号码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再次醒来时,也没有忘记。
他怀着雀跃和激动的心情给少年打电话,因为惦记着对方,他头一次克服了体内的暴力因子。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拨打的号码居然是个空号。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要么他记错了号码,要么少年换了手机号,或者少年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不想和他再有交集,便随口报了一串假号码。
他本该感到气愤,心里却异常平静,少年那淡淡的笑容浮出脑海,好似有净化心灵的功效。
忽然间,他不想打打杀杀了,可他不发怒、不生气就不是他了,于是他选择了沉睡。而接下来的两年徐放好像也过得很平静,直到高三毕业时那个可恨的女人服药自杀,他才再次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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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昕强压下心底难言的躁动,尽量维持着表面的淡定。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少年,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当他听到顾晨向徐放表白的时候,他竟然希望徐放永远不要醒来……
顾晨还在软磨硬泡地求他,可他一点也不想将这段往事说出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顾晨始终把他当成徐放的缘故,他宁愿将这件事变成秘密,也不愿给顾晨绘制一个自己救过徐放的假象,让他们拥有更深的牵绊。明明最先与顾晨产生交集的人是他,可徐放竟占尽了一切先机。明明顾晨是他的,却被徐放轻而易举地夺走了。
顾晨见他油盐不进,只好放弃,思忖片刻,说道:“你早就见过我了,可是那天在校门口你却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还问我的名字,真是摸不透你的想法。”
黎昕耸耸肩,不争辩,也不解释。
顾晨又说:“还有大二的罗云杰,他不是邀请我们参加同乡聚会吗?你前一刻跟他说‘我去,你就去’,下一刻在食堂里遇见我了,又是一副看见陌生人的模样,说真的,我被你弄得很困惑。”
黎昕眉心一揪,脸色慢慢沉下来。
顾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之前那个吻,让顾晨想通了许多事情,他是一个对待爱情特别执着而认真的人,既然吻了,那就证明眼前的人对他是有感觉的,他做不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糊里糊涂地和对方相处下去。那一肚子疑问,急需一个详细的解释。那三年的暗恋,也到了该见天日的时刻。
扭头看着身边这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顾晨又有一股想要表白的冲动,不管成功与否,至少得努力争取一下。再说,他是真心想要照顾这个人,随着了解的一点点加深,他实在不忍心让对方继续孤独下去。不管有什么病痛,他希望自己能在对方最无助的时候,及时给予帮助、送上安慰,他不能再放任他一个人去承受痛苦和折磨。
顾晨想了很多种表白的方式,最后决定用最直接的方法捅破这层玻璃纸。
往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他想到了他们一起走过的每一个瞬间,不禁笑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在学校食堂里吃饭吗?当时我跟你说,我们是b市人,并且上过同一所高中,难怪你的反应平平淡淡的,其实你早就知道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病了,所以什么事都瞒着我?其实没事的,我还是那句话,有病就去治疗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徐放把他生病的事全告诉你了?”
顾晨闻言一愣,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黎昕的表情,对方铁青着一张俊脸,黝黑的眸子里已有了几分怒意。
心中忽然涌出莫名的不安,顾晨试探着问:“你真的记不住你做过些什么吗?”
“你刚才说的事情,我都没参与过,我怎么会记得!!”黎昕恨恨地丢出一句话,上扬的尾音,宣告着他的愤怒。
顾晨懵了,他一直以为徐放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可现在看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的梦游症这么严重了吗?”顾晨担心地问,“我说的那些,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梦游?哈!”黎昕笑了,笑得有些癫狂,继而讥讽道,“我还以为他能有多大的能耐,懦夫永远是懦夫,他根本就没有让自己不断变强的决心。”
“你在说什么?”顾晨一头雾水,“我听不懂……”
“我在说徐放是个懦夫!他得的不是梦游症,可他不敢将真相告诉你,就随便编个病来糊弄你。”黎昕说着,冷冷地笑了,宛若魔鬼般,看上去那么的可怕、陌生和残忍,“你想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吗?”
顾晨越听越糊涂,心底同时升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你总在说徐放这不好那不好,可徐放不就是你吗?你说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你们明明是一个人啊……”
“我们不是一个人!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要把我和他混为一谈!”黎昕强硬地打断他的话,脸上怒火更甚,“我们只是共用一具身体罢了,你和他在一起发生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没参与过。同样的,我们这时候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也不知情!除了被困在这具该死的身体里,我和他没有一点共同之处!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黎昕的话犹如平地惊雷,顾晨只觉得脑子轰地一下就炸开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感瞬间来袭,他当即愣在那里,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而黎昕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现在你明白他得了什么病吗?”
顾晨下意识地摇头,眼中充满了恐惧,似乎在乞求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黎昕别开脸,不去看顾晨的表情,强迫着自己不去在意他的感受,几乎咬碎了后牙槽,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吐出残酷的事实。
“他不是正常人!他有精神病!他是疯子!他随时随地都能发病!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刻会做什么,因为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思想、行为,以及命运!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第25章 网瘾少年[一]
顾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知不觉, 已泪流满面。
“精神病”三个字, 如同毒蛇一般迅猛地咬在了他的心头,将无助、绝望渗透进他的血肉里。
回想起徐放那些古怪的行为,现在终于解释得通了。
可顾晨仍然不愿相信, 徐放年纪轻轻,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为什么会得这种可怕的疾病。
顾晨仰头望过去, 眼前的男生迎风而立, 面色苍白而沉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却吹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倔强。
虽然他残忍地剖开了真相,但是透过那双浸满悲伤的眼睛, 顾晨仿佛看到他的心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顾晨一时喘不上气来。
无论黎昕,还是徐放, 他们所经历的苦难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多久?还要继续多久?会越来越严重吗?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顾晨不敢想象。
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此刻脑子里冒出的每一个想法,都能让顾晨惊出一身冷汗。
他茫然无措地呆坐了半天, 恍恍惚惚之间, 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般问道:“这病、能治吗……”
黎昕闻言脸上划过一抹悲痛,他捏紧拳头,愤恨地看着神情呆滞的顾晨,指甲深深地陷进掌肉里, 他强忍住发狂的冲动,掉头便走,留给顾晨一个决绝的背影。
顾晨怔愣片刻,才将思绪拉了回来,见他越走越远,泪水再次决堤,汹涌地漫过眼眶哗哗往下淌,就像被抛弃的孩子一般,彷徨得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大脑混沌一片,重若千斤,意识朦胧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走了,他不能走……
他不仅是黎昕,也是徐放啊,黎昕就是生了病的徐放啊。
顾晨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哭着喊着,“徐放,徐放……”朝他追去,因为心急加之下山的石子路不太平整,接连摔了好几跤,手和膝盖都磕破了皮,但顾晨全然不顾,好似不怕痛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冲去,等他冲出公园,还是晚了一步,黎昕已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顾晨想也没想,跟在车后一阵疯跑,而出租车开得飞快,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顾晨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
校园里,学校周边,徐放的家,以及家附近,找遍了所有他会去的地方,依然没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夜幕降临,寻寻觅觅绕了一大圈回来,顾晨站在校门口,心痛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徐放还说过会在这里等他,可现在只留下他一人在黑夜里撕心裂肺。
在寻找的同时,顾晨用手机在网上咨询了一下精神病方面的问题,有医生告诉他,徐放的情况属于人格分裂症,又称多重人格障碍,是一种心理疾病。而多重人格的产生一般与童年创伤有密切的关系,当患者受到难以应付的冲击时,会以“放空”的方式,达到“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感觉,这对长期受到严重伤害的人来说,或许是必要的。1
确认了徐放真的有精神病,顾晨曾一度感到害怕,不过听完医生的解释后,他的心里只剩下怜惜与心疼。
究竟是受了多大的伤害,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顾晨首先想到徐放那满身的伤痕,接着又想到他的父母对他不管不顾,便认定了他在童年时期遭受过残酷的虐待和忽视。
怎么办……
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治愈他,让他彻底好起来?
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开心一点,过得好一点,不再严重下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找到他,以免发生其他状况,等见了面,再想办法也不迟。
顾晨决定去他家门口守他,不管他去了哪里,他总是要回家的。
……
赶去徐放家的路上,顾晨突然接到母亲顾盛楠打来的电话。
顾晨有些意外,这些年顾盛楠的事业越做越大,总是忙忙碌碌的,很少给他打电话,而他也习惯了有妈就像没妈的日子,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一般不会主动联系顾盛楠,和一个很忙的人聊天,感觉就是一种打扰。
两人明明是彼此最亲的亲人,却比陌生人还要疏离,母子之间只是聊聊天、叙叙旧,平淡和睦的相处,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顾盛楠的心情好像不错,她在电话里告诉顾晨她最近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便往顾晨的卡里打了两万块钱,她还问顾晨有什么想买的,想要的,她马上要出国一趟,可以顺带着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