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钧皱起眉头:“两个小孩自个儿上山很危险。这样吧,我们陪你们一起上去好了。”
郑驰乐笑开了眉眼:“那敢情好!”
听着他活力四射的声音,面色有点消沉的几个或青年或中年的老师精神也好了一点,也不介意成钧帮他们做了决定,朝岚山上山的路迈开脚步。
岚山的路是周围的人自己修的石路,青蓝色的石头一块垒着一块,由于石头大小不一,石阶也修得不怎么齐整,蜿蜿蜒蜒一直往山顶延伸。
这路看起来好走,真正爬起来却累得慌,走到一半大家额头都开始冒汗,渐渐地就只跟比较要好的人三三两两走到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不怎么热络。
郑驰乐瞄了面色如常、没有半点疲态的关靖泽一眼,见他精神头好得很,转头跟成钧夸关靖泽:“别看这家伙整天绷着一张脸装老成,实际上他可是多才多艺的,我在他家看过一溜的奖状奖杯,啧啧,太了不起了。”
成钧笑道:“看来你们家的小孩都挺厉害的。”
郑驰乐恬不知耻地点头:“那是。而且成老师你肯定想不到,他那把嗓子可是他们学校的一绝,拿过好几次好奖!”
这可不是郑驰乐夸大其词,玩政治的嘛,做决策时要有自己的想法,平时却得“与民同乐”。关靖泽这家伙把这原则贯彻得淋漓尽致,做事利索、手段强势,但该放得开的时候他比谁都放得开,有时参加某些活动时气氛到了,他一点都不介意开个嗓献唱一首。那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对此津津乐道,就连淮昌以外的许多地区都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郑驰乐也挺喜欢关靖泽那把好嗓子的,经常撺掇佳佳让关靖泽唱两句来听听。
他把关靖泽当饵撒出去了,竖起耳朵听成钧上不上钩。
成钧果然说:“这么厉害?还有一半才到山顶呢,这路难走啊!不如靖泽你唱首歌来听听!”
关靖泽看着郑驰乐:“唱什么?”
郑驰乐不客气地点歌:“不如就唱魏书记当年写的那首《鹰》好了。”
成钧一愣。
《鹰》是魏书记为恢复高考而写的歌,主题是描述一只“鹰”的成长,歌里的那只“鹰”因为生于悬崖长于峭壁、不得不奋力求生而开始学习飞翔,历尽艰苦后终于展翅高飞搏击与天穹之上——整首歌正是描述当时那一代人的遭遇,旋律高昂而激扬,一唱开就红遍全国,激励了无数人因此而奋发。
只是连魏长冶的名字都渐渐被人淡忘,何况是《鹰》。
可出乎他的意料,关靖泽却点点头说:“没问题,你也一起来?”
别的歌儿他可能一时不太记得,这一首却不会,因为后来郑驰乐给佳佳治病时他们三个人常常重温这些老旋律,郑驰乐特别喜欢这首歌,给佳佳解释了许多遍,佳佳似乎也能感受到郑驰乐教给他这首歌的用意:要她别沮丧,勇敢面对困境。
郑驰乐不在时佳佳也小心翼翼地请求他听听她有没有唱错,显然是要练好它给“小哥哥”一个惊喜。
那个妹妹乖巧到非常招人疼。
关靖泽看着郑驰乐补充:“你来说开始。”
郑驰乐点点头:“来,三,二,一!”
等关靖泽一开口,郑驰乐蓦然一怔,完全忘了跟上。
直到感受到关靖泽瞅过来的目光,郑驰乐才猛然回神,跟着关靖泽往下唱。
两个人都没有到变声期,声音依然带着几分稚气。不过那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旋律是不受嗓音局限的,反而还因为出自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之口而更具感染力。
成钧往上看去,数不清的石阶依然在蜿蜒地往上延伸,明媚的日光从两旁的树木间照下来,令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身后的一行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就跟着关靖泽开了腔,起初只有一两个声音,后来则慢慢变得整齐而洪亮。
就像他们当初刚刚来到岚山时一样。
成钧眼角微微湿润。
他的心情有多长的时间没有振奋过了?
等到一首歌结束,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郑驰乐首先回过神来,他用力地鼓掌,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唱得真好!”
成钧哭笑不得:“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这么一闹腾,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山顶。山顶的亭子还是民国以前修的,据说岚山那时候还有座道馆,后来被人以反封建迷信为由拆了,据说拆完寺庙时“全国清扫”就结束了,这个亭子幸运地躲避了被拆除的厄难。
一行人走到亭子里往外眺望,天色已经大亮,常年环绕岚山的雾霭也经不住烈日烘烤消散了大半,远处的群山绿得葱郁、青得可爱,看着它们久了,整个人仿佛也轻松了不少。
瞧见郑驰乐也跟别人一样,扶着围栏只看风景不说话,关靖泽只好自己想办法“配合”:郑驰乐是想把成钧留下来吧?他想了想,指着山间的田地问成钧:“成老师,那里种的好像不是水稻,种的是什么?”
成钧说:“药草,有些药草只在山里长,有些却可以批量种植,那儿种的就是可以批量种植的几种。去年我给他们做技术指导,今年已经有产出了,效益还不错。”
这些东西关靖泽当然非常清楚,因为岚山后来可是国家重点药材产地,推动这个项目的人正好就是成钧。不过清楚归清楚,他依然明知故问:“技术指导?”
成钧笑着说:“我以前就是学这个的,前几年闲着没事就绕着岚山走了几圈,看看有什么能做的。在发现这边的气候非常适合某些常用药材生长以后我回去咨询过以前的老师,揣着自己那半桶水就很不要脸地跑去对几个熟悉的村子指手画脚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关靖泽听后点点头,突然又想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为什么不把假期的学校利用起来呢?”
成钧一怔:“把假期的学校利用起来?”
关靖泽相当委婉地引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在淮昌那边没每到假期都有专家借用学校进行专业培训、知识讲座,我觉得在这边应该也可以办,而且更实用。”
成钧一拍脑袋:“这人上了年纪啊,脑筋就不灵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栽培试点都已经做了,现在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的,申请个专培项目完全没问题。”碰上了正事,成钧都忘了自己还在跟个十一岁的小鬼聊天,直接招呼其他人,“老蔡你们先别走,帮我,都留下来帮我!过来,我们商量商量!”
关靖泽和郑驰乐被挤在一边。
郑驰乐板着脸把关靖泽拖到亭子外面,跟关靖泽相对而立。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关靖泽许久,终于蹦出了这样一个称呼:“你好啊,关副书记。”
第31章 坦诚
郑驰乐话一出口,两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
郑驰乐也考虑过这么直接说出来需要面对什么。刚刚关靖泽一张口,郑驰乐就想到了自己怂恿关靖泽教佳佳唱《鹰》时,关靖泽唱得调子与淮昌当地人唱的有些不一样。因为关靖泽知道这首歌时还在首都呢,那时候《鹰》又不是正式发行的歌,传到首都调子有了微小的差异,郑驰乐听出来后就端着亲历者的姿态为关靖泽“拨乱反正”。
在他和佳佳四道视线的夹攻之下,关靖泽虚心受教,相当识趣地把那点儿小差异改掉了。
而这个时候的关靖泽,应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会把它改成他当初听到的“原汁原味”版。
所以郑驰乐后半段路走得很沉默,他在思考关靖泽“回来”的可能性,于是自然而言地想到了关靖泽与他印象中不符的种种表现。
等听到关靖泽引导成钧留下的时候,郑驰乐就确认这家伙真的“回来”了。
仔细一分析,他就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如果关靖泽“少年”时是这种性格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后来那个手腕强硬的关靖泽!
结合自己对关靖泽的了解,郑驰乐心里凉拨凉拨的。
关靖泽这家伙向来沉着又冷静,做事都是谋定而后动,从他提前出现在淮昌那一天起这家伙恐怕就在怀疑他了,后来那些举动恐怕也存着试探的心思。
郑驰乐没有纠结关靖泽瞒着自己这件事,毕竟他突然出现在关家——而且是以郑彤弟弟的名义出现,关靖泽心里起疑、想要把事情弄清楚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比较在意关靖泽已经推测出多少东西。
郑驰乐思来想去老半天,依然猜不透关靖泽的心思。转念一想,关振远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把这事儿跟关靖泽说开了也没什么不好,省得整天提心吊胆。
郑驰乐指着外头的山路说:“我们去那边的林子里走走。”
关靖泽说:“走。”
两人并肩走进林间小路里,山顶长着的都是耐冷的马尾松,满路都堆积着许多松针,偶尔还有几个松子埋在里头。
等走到离亭子足够远了,郑驰乐才停下脚步,转头瞅着关靖泽:“你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
关靖泽当然要沉默,他还没享受……啊不,体验够“十一岁的关靖泽”才有的待遇,郑驰乐突然就喊出了那么一句“关副书记”,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挺舍不得的?
郑驰乐绝对会打人吧?从某些方面来讲,郑驰乐这家伙还是挺直率的,该动手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
关靖泽决定先声夺人:“我在想你既然戳穿了那张纸,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出现在关家的原因?”
郑驰乐说:“你猜不出来吗?我是为了去看看佳佳的情况。”
关靖泽看着他不说话。
郑驰乐只能继续说:“至于为什么我当初和姐形同陌路,这一次却以‘弟弟’的名义出现,当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儿说起来有点长,”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不远处的石阶,“我们还是坐着聊吧。”
关靖泽跟他一起坐到石阶上。
郑驰乐理了理思路,把故事的开端放到了知青下乡那个时期。
那时他还没出生,但是好好回想一下那时候发现的蛛丝马迹基本也能拼凑出个大概:说白了就是还是个少女的郑彤遇到了比她年长几岁的他的“亲生父亲”,很快就跟对方堕入爱河。在那个年代,因为耐不住乡村的寂寞而相爱的男女不知凡几,他的父母也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对。
等到返乡潮开始时他们也很默契地结束了恋爱关系各自回乡。
然而郑彤回到家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对于一个仍然怀着少女情怀的年轻女孩来说,这个突然到来的生命无疑是惊吓大于惊喜。她只能向郑存汉求救,郑存汉当然不愿意让她留着这个孩子。
可是郑彤把他留下来了。
郑存汉让她发誓生下孩子后要和他以姐弟相称,除非孩子的生父愿意认这个孩子,否则她永远不能认他。
郑存汉边落实孩子的“身份”边托人寻找孩子的生父,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化名,住址也没有留下。直到后来意外看到对方结婚时的照片,郑彤才死了心,开始准备高考。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着,郑彤出了名的疼“弟弟”,上哪儿都带着他。人人都笑她早早就当了妈,她也不反驳,“姐弟”俩的感情好得不得了。然而等到孩子上了小学,就开始有人嘲笑孩子没有父母。孩子很难过,回家一个人躲着哭,郑彤知道原因后也抱着他哭,哭到最后哽咽着说:“我就是你妈妈,等妈妈考上大学、等妈妈有能力一个人让你过上好的生活,乐乐,你就喊我‘妈妈’好不好?”
没想到这番话被郑存汉听到了,郑存汉很快就把孩子送到郑家村。
孩子始终记得郑彤的话,一方面不停地惹是生非想要让郑老三把自己送回家里,另一方面又拼了命地学习,因为他妈妈可是要考大学的人,他怎么可以不学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了下去,孩子听到郑彤当上了厂长后一个人跑回家想问郑彤什么时候接自己走,却被郑存汉撵回了郑家村,原来郑彤事务缠身,并不在家中。
孩子想要蹭着往来的客船去淮昌找郑彤,没想到途中意外落水,差点就死在水里。郑老三这次是真的没法忍受了,直接把孩子送回郑存汉那边。
见孩子屡教不改,郑存汉狠下心肠联系上老战友,把孩子扔去岚山住宿。
孩子经常关注报纸,看到乘风机械厂的消息就格外留意。他总觉得再过一段时间郑彤应该就没那么忙了,到时她就会过来接他走,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来的却是郑彤的婚讯。
孩子跑上岚山放声痛哭,骂自己的母亲是骗子。
从此再也不去关注那边的消息,他把郑存汉寄来的钱全部寄了回去,一边认认真真地备考一边想办法赚好自己未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他考上了淮昌一中,却发现那个从入学开始就比自己高一名的人原来是郑彤的“儿子”。
于是他暗暗跟对方较起劲来,对方学什么,他也学什么;对方拿什么奖,他也要拿什么奖;他与许多人成为了朋友,却从来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就那么过了一年,他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跟着师父季春来离开了淮昌。
再见面时已经是许多年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曾经有过的期盼、曾经伤过的心、曾经无法释怀的遗憾,已经彻底被岁月抚平。
曾经怎么都无法面对的人、曾经怎么都无法友好相处的人,也已经能够平静地相会。
因此谁都没再提起旧事。
郑驰乐像是在描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语气平静而又轻松,只是在说完以后比任何时候都要静默,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很困难。
关靖泽听完后彻底沉默了。
郑驰乐吐露的事实与他先前的猜测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