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把《义山公录》给了我,说道:“你拿去看,自行去悟。以你现在打下的相功根基,登堂入室,不是难事。”
我接了《义山公录》,也拿回去了,但却封在了箱子里,连翻都不曾翻开。
随后的日子倒也平静。元方一厘厘的长大,渐渐能抬头,能翻身,能爬动,能咿咿呀呀的学人说话,也能跌跌撞撞的走几步路了……
时光如梭,不觉又是数月过去,老二家也已经添了个大胖小子,起名叫做“元成”。
这一年的五月初,村子里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大人们喜气洋洋,小孩子往来穿梭,正是要迎五月节了。
每年到了这时候,陈家村里的河水就会水势高涨,连带着周边许多的小河流、小水渠里的水也都充裕起来,村子里旧有的习俗,要赶在五月节之前举行庙会,届时会搭戏台子,请来戏班子,还要扎纸龙拜祭九龙爷一类的神,乞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老爹不爱求神拜神,但是旧有的习俗无非是热闹热闹,都图个欢喜高兴。
因此,五月节的事情,倒多半是娘在张罗着,老爹竟像是个闲人,饭后说是要去四处逛逛,不知为什么,竟罕见的又叫了我跟着。
一路上,老爹都是乱看,也没怎么对我说话。
村里,庙会正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我和老爹走着走着,瞧见了一大群小孩子聚集在一起,在看舞龙表演。
舞龙的人带着龙头面具,跳着大傩,一众小儿看的津津有味,脸上却又有惧色——舞者中是有带恶鬼面具的——小儿多半都怕这些。
老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也陪着他看,忽然间,老爹回过头来问我,道:“元方的根骨极佳,正是不世出的奇才,别人三岁练功,我看他两岁就能入门,可我听明瑶说,你有意不让他入相?”
我稍稍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爹,正要和您商量。现如今,时代变了,新世界到了,一切都是新气象,咱们的观念也该变了。元方这孩子,现在看着就聪明,以后也绝不会笨,这样的底子,我想让他好好读书。毕竟圣人说过,万般皆下,惟有读书高……”
“时代变了,观念确实也要变。”老爹道:“可是时代再变,观念再变,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不能丢了,该继承的还要继承!就像这五月节,不论是旧世界还是新世界,还是一样要过。圣人是说过万般皆下,惟有读书高,可圣人也说过三年无改父之道乃是孝!
我不敢反驳,道:“是。”
老爹顿了顿,道:“书当然是要读的,我也没说不让元方去读书,但是——”老爹的话忽然戛然而止,目光转向了别处,我跟着望去,只见不远的地方,有五六个十多岁的孩子蹲在一起,正“叽叽咕咕”的说话,神情鬼鬼祟祟。
老爹道:“这几个小东西!”说话间便走了过去,我也跟着。
临近后,我们父子俩站着听了片刻。那些孩子虽然说话声音小,但是我们父子耳力极佳,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原来这几个孩子商量着在舞龙结束后偷走龙头、龙身,然后毁掉。
老爹忽然笑了笑,道:“小凯,又带头淘气呢?”
第465章 端午命案
那小凯是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平素里在村中耍闹,最是顽劣,也不怕大人,不惧老爹,听见老爹问话,只抬起头看了爷爷一眼,然后翻下眼皮,道:“没有!”
老爹眯起了眼睛,忽然有一道极低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正是老爹再用“蚊声入密”的本事在对我说话:“看看他的面相。ggaawwx”
我愣了愣,瞥向那孩子,也不觉有什么。
老爹忽然瞪了我一眼,继续用蚊声入密说道:“你没有瞥见一股青芒之色自这孩子的上停天中、天庭部位往司空、中正部位浸渍吗?”
我这才明白,老爹是在考究我的相术。
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去看《义山公录》,又哪儿会什么相术?
老爹继续说道:“《义山公录?相篇?相色章》说,青发于肝,五行乃木,其令为春,初起时,隐隐然如云烟,主忧已至。其色若明润而有生气者是为青之正色,发于春则不忌,余则主凶。这话的意思是说春季以外的任何时候,人身上出现青色,都是不吉利的征兆。”
说罢,老爹迟疑了片刻,又道:“后中还说,青芒有晦光,青中带黄,交融相杂,合而为一者谓之滑色,青淡而有浮光,青中带白,交融相杂,合而为一者谓之腻色,滑、腻二色均为青色之别种,滑色主大厄将至,腻色主大厄已降!”
我也用“蚊声入密”回道:“是。”
老爹道:“这些你都不记得?”
我低下头,扯谎道:“儿子,儿子看不懂那,那书。”
老爹沉声道:“你一点都看不懂?”
我把脑袋垂得更低,小声道:“儿子,儿子愚钝。”
老爹愠色道:“你是看不懂,还是根本就没有看书?”
我呐呐的,也不敢回话。
老爹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你真是陈家的好子孙!”
我更不敢回话了。
老爹道:“你去把《义山公录》给我拿来!”
我道:“是。”默默地擦了把汗,连忙转身往家里回。
耳后,听见老爹说道:“小凯,你信不信我的话?”
那小凯道:“当然信!村里人都信您!”
老爹沉声道:“那你就快回家去!”
小凯道:“回家干吗?”
……
匆匆赶到了家里,正要去拿书,却忽然撞见弟妹郑玲抱着元成哭天抢地的跑来,看到我就大喊大叫:“大哥啊,不好了!你快管管!”
我愕然道:“怎么了?”
郑玲抹了一把鼻涕,道:“弘德跳井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道:“哪个井?!”
郑玲带头跑,元成“哇哇”大哭,我急急拽了一条麻绳,出门正碰见明瑶抱着元方,也来不及解释,都跟着走,好在那口井也不远,早围了人,正喊着搭救,我喝道:“来几个人给我扯着绳子,其余的人让开!”
早有几个族人上前扯着绳子,其余的人也都急忙闪开,我扯着麻绳另一头在腰上一缠,跳入井中,蹬着井壁,哧溜溜的滑下,往里打眼看时,见老二的头稍稍从水面上冒出来,喊了声:“哥……”就沉底儿了。
我纵身下去,勾着了老二的衣领子,拉扯出水面,道:“老二!”
老二吐了口水儿,道:“大哥,你再晚点过来,我就坚持不住了。他娘的我以为这口井浅,所以才挑它跳的,没想到这么深!”
我骂道:“混账!什么事儿就跳井?!”
老二道:“大哥你说,今天大过节的,高高兴兴多好!那娘儿们起来就开始嘟囔我,嘟囔囔,嘟囔囔,吵吵的我耳朵里的毛都炸了!我回敬了一句,就开始满嘴喷粪骂我,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就跑,他娘的,这赖种娘儿们追着我满村跑,边跑边骂,你说你兄弟的脸还要不要了?”
我道:“那你就跳井?”
老二道:“你是不知道,实在是受不了啊!那娘儿们是不是在外面?”
我道:“就是她喊我来救你的。”
老二道:“哥,要不咱们在这里面喷会儿,等等再上去?”
“放屁!”我骂了一句,冲上面喝道:“拉我们上去!”
外面的族人们开始拉绳子,一递一下的把我们拉到井口,我把老二先送了上去,然后自己才上去。
郑玲还抱着元成在哭天抢地的嚎叫:“我和元成也不活了啊!我们娘儿俩也要跳井啊……”明瑶、娘还有村里的几个婶子在一旁劝慰拉扯。
老爹也得了通知,刚赶过来,瞧见我和老二**的出来,脸就沉了下来,老二还“哇哇”的吐了几口水,老爹上前,一脚踹过来,把老二踢翻在地,厉声骂道:“混账东西!吵个架都能寻死!你儿子元成刚刚生出来,你给他做的好榜样!”
老二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敢站起来,怕老爹再踹他。
我知道老爹不单单是因为老二跳井这么生气,还因为我没有好好学《义山公录》,老二这算是有些代我受过了。
郑玲见状,也不敢哭了,满脸泪痕,也不敢擦。老爹兀自怒气冲冲,冲我们喝道:“都给我滚回家!”
村里众族人一哄而散,我把老二拉起来,带着明瑶、郑玲,跟着老爹和娘,往家里去。
到家之后,老爹指着老二,喝道:“衣服不准换,搬一块方砖立起来,给我跪上去!”
老二正要狡辩,我给他使了个眼色,老二意识到老爹有些不对劲儿,便讪讪的去了。
郑玲还想说话,被老爹瞪了一眼,立时不敢吭声,抱着元成回屋去了。
元方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说道:“跪上去!跪上去!”
老爹瞧见元方,怒气渐渐平息,道:“让我来抱着。”
明瑶把元方递了过去,老爹抱在怀里,慢慢坐下,道:“我的大孙子,这阖家上下,只有你不惹爷爷生气。”
明瑶冲我努了努嘴,我们俩回到屋里,明瑶道:“怎么回事?咱爹你们俩出去了一趟,怎么回来这么大气性?”
我道:“爹先是知道了我不愿意元方出相,后来,爹又考察我的相术,我什么都不懂,爹猜到我没读《义山公录》,因此生气。
“怪不得。”明瑶道:“弘德也是倒运,正触在霉头上。”
“怨谁?”我道:“吵个架就跳井,是欠打。”
外面传来元方的嬉笑声:“汉生,陈汉生……”
明瑶叹道:“也只有元方能宽慰老爷子。”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有人狂拍大门,喊道:“族长!族长!”
我和明瑶都是脸色一变,慌忙出去,老爹抱着元方坐在院子里不动,我跑出去开门,老二也趁机站了起来,几个族人闯了进来,大叫道:“族长!不好了!村头河水里淹死了五个孩子!”
“什么!”老爹失声而起,我和老二面面相觑,老爹已经跟着人回去。我们纷纷涌了出去,直奔事发地点。
三叔、五叔、七叔等人也被惊动,全都跟着去了。
奔到村头河畔,只见那里散落着几堆灰烬,还有一些被踩的稀烂的“龙身”,我呆呆的看着河水,水面上,漂浮着几个孩子的尸体,其中一个面容臃肿,脸色惨白,正是小凯。
这五个孩子的家人已经哭昏在岸边。
我不禁看向老爹,老爹眉头紧锁,道:“这孩子,到底不听我的话。”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有族人小声说道:“这群孩子,居然这么胆大包天,在祭拜龙王爷的日子里毁了龙头、龙身,这肯定是遭到天谴了……”
三叔喝道:“不要乱说!”
村中年纪最大的根太爷也在人群中,忽然长叹一声,道:“造孽呀!何苦要毁坏自己的信仰……
三叔瞥了那根太爷一眼,然后问老爹道:“大哥,这事儿,你怎么看?”
老爹颤抖着蹲在地上,捧着黑色的灰烬,喃喃道:“就算是天谴,也不该这么快。”
我心中也暗忖道:“委实太快了!不过是我回家,弘德跳井,救上来,又回家,老爹哄元方,前后几个小时……”
三叔脸色变动,道:“大哥的意思是?”
老爹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道:“暂时还不清楚,稍后再说。三弟,你去村里下令,严禁任何人再接近河岸!”
三叔点头道:“知道了,大哥。”
老爹站起身子,对众族人道:“好了,把孩子们捞上岸来,好好安葬。”
众族人把孩子们的尸体打捞上来,交给哭天抢地的家属们,然后都闷闷不乐地各回各家。
到了家中之后,老爹独自一人坐在客厅,不让我们任何人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