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装傻:“异状?有何异状?”
最多不过两日,两日过后他们便能离开此城,如此一座怨鬼之城断不能暴露在凡人面前,不然天将大乱。
林长乐见她如此,少见地皱了皱眉,仿似方才的经历太过神幻,她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想来想去,想不出该如何描述先前之状,气得她反手一鞭子挥打在地,“啪”的一声震耳响。
一直沉默的言烨此时出声,同样一面沉色:“先进去再说。”
于是他二人一左一右将妗月扶进屋,红线只好独自灰溜溜地拎起方才遗落在院内的一袋子吃食一起跟进了屋,关门时,她暗暗将外面的结界再加固几分,才回过身看他们。
她尽力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表现得无辜:“方才都发生什么?你们怎么都醒了?喏,这是我从城外带回来的吃食,你们可否饿了?不若先吃些东西填填胃吧?”
妗月被扶上床躺下,屋里静悄悄的,无一人回她。
红线尝试缓解气氛:“这些都是周边城池中特有的点心,清陵城里吃不到,言烨你看这片皮鸭——”
“长乐,你先回房。”言烨却打断她,开口让林长乐先回去。
林长乐一听,气了:“什么事非要独瞒着我?呵……你让我出去我便出去了?瞎子,你以为你是谁?本女侠偏不出去,方才外间那般情状瞎子你可莫忘了,你这时候让本女侠出去,是否想让本女侠去送死?”
她一口一个“本女侠”,带着满满的气,言烨闭嘴,再不提让她离开之事。而待林长乐气劲过去,意识到现下情况,便随言烨一齐将注意力落回红线身上,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紧紧盯着红线,预备听她解释。
可红线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再次尝试扯开话题:“言烨,长乐,你们瞧,我今夜带回的吃食颇丰盛,你二人先坐下,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而后回去睡觉,妗月这边有我,明日一早起来——”
见她当真决定一瞒到底,言烨不继续耗了,开口打断她道:“红线,你方才院中是同谁讲话?你口中怨鬼二字又作何解?”
红线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林长乐闻言终于一声惊叫:“果然!果然我夜里听到的院里动静不是假的!她确然说了怨鬼二字!瞎子、瞎子——”
林长乐指着红线,红线视线睇过去,她吓得瞬间跳上了床,藏在妗月床里侧:“鬼——这城里有鬼!方才院中那阴风阵阵,我耳边杂声不断,定是她口中的怨鬼。啊啊啊啊——莫不是她也不是人!我们究竟来到了何处?!这城——这城——”
林长乐吓得语无伦次,她今夜所经历之事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她这二十年所建立的认知全然崩塌,一瞬间,她眼里的整个世界都仿佛大变样,她凌乱地不知该如何看待现下的世界和眼前的人。
言烨不在意林长乐的发疯,他心里有红线为“妖”这件事作铺垫,对鬼的存在较林长乐更能接受些。
只不过——
“你先前百般不愿我们来西睦城,是否便就是因此城有鬼?”他问。
既然全然都被他看透了,红线再遮掩也都无用了,干脆矜持地点了点头:“是。”
然而她这一声回答,又再次让林长乐发疯:“是!她说是!她居然说是!有鬼!这世上居然真的有鬼!”
言烨不理林长乐的抓狂,继续问红线:“城外,长乐同母亲起先看不见西睦城,随后却突然能看见,这件事是否是你所为?”
红线点头:“是。”
林长乐吓得睁大了眼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言烨问:“你后来又为何愿意带我们三人入城?是因为确定城中怨鬼可控,你能护我等周全?”
言烨当真猜透了她,红线无言以对,又一个“是”字从她口中吐出,低低落入尘埃。
“好。”言烨闻言,面上无风无浪,心里却是压不下的惊涛骇浪,虽进城时他心中已有了几分估量,但直到红线亲口承认的这刻,他才正面此事,却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正视他们现下所处的这座鬼城。
他需要花些时间建立起新的认知。
冷静片刻,言烨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问道:“你口中的怨鬼,此城有多少?方才院中同你交谈之人……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听他此问,红线忽然间就静了,思虑半晌,终于还是决定简短回答一下他:“数以千万。”
第80章 忘川水 红绳,一根红色的绳子。……
林长乐一下子瘫软在床榻上, 眼中失焦,嘴里喃喃:“数以千万?数以千万是多少?”
言烨面上同时有片刻失神,迅速审度好利害关系后, 他冷静问红线:“如今我们可能离开此城?”
红线无奈, 如实告知:“现下城中怨鬼未完全苏醒,醒来的只是一些魂体敏感的孩子, 我尚能控制, 但城外不同,银月教人还在搜寻我们的下落,甚至分散出好几批人进入了周边城池,虽然他们皆被我的幻术结界拦下,但若是我们此时出城,一定会同他们照面。”
“不过你们放心,”她安慰他们,“最多不过两日, 他们在此地和周围城池中找不见我们, 定然以为我们已经去到了更远的地方,待他们离开此处继续往前追去,我们便可以出城,往其他的方向走, 便再不会让他们碰见。”
听她此说,言烨放下心来, 他不知她来历,不知她身世, 只“妖”一字便让他们二人之间隔阂许多,如今因现下这鬼城一事,他忽然发现, 原来他对她所了解的一切,都只是冰山一角。言烨心下复杂,再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了。
他想问她有关这城中怨鬼一事,甚至想问她为何在他儿时便一直跟着他,但是他知道,眼下情况并非是能容他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便收拢好思绪,往旁边移开一步,露出身后床上的妗月,问她道:“方才院中,母亲被怨鬼所伤,昏睡至此时仍不见醒,红线,你看看,她有无大碍?”
红线视线随他移开,落向床榻:“无碍,方才鬼孩子扒在她身上,并未伤她,妗月身子弱,受怨气所侵暂时晕了过去而已,待清理干净她体内的怨气,便能醒来。”
说着,红线往床边走,伸手在妗月身上一拂,仙气从她掌中循循往下,流入妗月身体中,往她经脉中游走,将她体内的怨气推挤出来。
而林长乐,久久未回神,甫一抬眼,却见红线突然靠近,吓得惊慌失措身子往后缩了一寸。
红线见她如此,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再次安慰道:“莫怕,我不是怨鬼。”
林长乐盯着她,面色警惕:“那你是什么?鬼孩子、鬼孩子又是什么?方才你口中的怨气是什么?为何你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我——”红线顿住想了想,想缓解气氛,便状似轻松般道,“我不是人,我是绳。”她拿手比划,“你看,我原身最多不过这么长,如何能伤你?你堂堂银月教的女侠,还能怕我一根绳子不成?”
“绳?”林长乐闻所未闻,盯着她两手两指间笔划出一段短小距离,恐惧心淡下,疑惑道,“什么绳?”
红线自然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姻缘绳,就怕再扒出来自己出自天宫而非凡间,她是妖这个谎言便兜不住了:“红绳罢了,一根红色的绳子,不然你以为我红线二字之名从何而来?”
如此草率以形定名之事,怕也只有月老能干得出来了,红线暗暗咒骂那老头一声。
林长乐的注意被她话扯开,口里喃喃着“红线”二字,言烨在一旁,因她首次主动谈及自己身份之事而微微出神。
因视角原因,红线并未察觉到言烨的异常,而是望着林长乐,再开口道:“长乐,午时我建议你出城便就是因为此城危险,林和泽是你父亲,他不会伤害你,你那时若出城,定比现下安全。只是时至此时,你却不能出去了,现下情况不同,你爹的人就在城外,若你此时出城,很可能将整个西睦城暴露在你爹面前,若他下令让银月教的人继续蹲守,言烨同妗月,怕是要被困死在这城中了。”
她神色恢复严肃:“所以,在你爹的人离开之前,你不能离开这城,你莫要害怕,我会控制住城中怨鬼,不会伤你分毫。”
林长乐神色微动,她长大至今,还从未有人如此耐着性子同她好好讲理讲话,她爹只会命令她不准这不准那,银月教中的人向她卑躬屈膝,就连唯一不怕她的瞎子言烨,都十分吝啬字句不愿同她讲话。
林长乐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她对红线的害怕终于淡去,但碍于她一贯的大小姐脾气,做不来什么煽情动人之举,于是继续执拗着脑袋不低头,夸口道:“本女侠本就没打算离开,你莫要如此说,本女侠才不怕什么鬼不鬼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女侠害怕了?本女侠才不需要你保护,本女侠能将这城中所有鬼都打趴下,你要保护便保护他们二人吧,一个瞎子一个身子弱,才是需要你保护之人。而且,本女侠是怕被爹杀才跑的吗?才不是!若他要杀我,不用你们劝,我自会出城,本女侠跑,是因为他不仅不杀我,还不处置我,光关着我,本女侠被关烦了,可不得跑?”
红线听完她一番混乱的话,哑了哑,好在她是他的女儿,若是他人,她如此举动,怕不是要被林和泽杀上一百回?
适时,红线的仙气在妗月体内走完一个来回,妗月体内的怨气被尽数排出,缓缓醒来,而她面上神情却好似惊魂未定。
红线明白她是被方才院中发生的事情惊吓到了,便将和言烨同林长乐所说的话再同她说了一遍。
同样,妗月也难以接受,一双眼睛睁大,状似受惊,手压着胸口,费力地咳嗽:“怨——咳——怨鬼?”
言烨去桌边倒茶,红线接过,递到她手中。
红线解释道:“凡人身死,魂魄脱离肉身,此乃凡鬼。而若是死时怨念极重,死后怨气不散,便成怨鬼。”
妗月低头,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再抬头,却是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曾问过的一点:“怨念?他们怨恨什么?”
先前院中,她左半边身体沉重,恍惚间,她好似听见有孩童的声音,那孩子在她耳边低语,然而她却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妗月疑惑,便继续问:“城中怨鬼是否有孩童?孩童不知世事,他们何来如此深的怨念?”
红线一哑,呐呐了半天却没说出半个字来,若她知晓他们怨念由来,便能对症下药驱怨,何故将她们全都困在这城中?
妗月见红线面上哑然,自知自己方才问了什么对方不好答的事,便不再开口提怨念二字,转过话题道:“依姑娘所言,此时怨鬼已将此宅围堵,我们三人是否在不能踏出此宅半步?”
“非也。”因妗月提及,红线才想起这件事来,鬼孩子们趴在结界上守着这宅子,虽然因她设下的结界,他们进不来,无法对言烨他们三人做什么,但若是继续耗下去,怕只怕城中所有怨鬼都会因他们三人身上的活人气息苏醒了。
于是红线不再耽搁,从袖中取出上次用剩下的小半瓶忘川水,施法化作雨雾,洒在他们三人身上。很快,水雾化作灵光覆在他们身体上,渐渐隐入虚无,直至看不见。
言烨察觉到面上的凉意,问道:“这是?”
红线不瞒他们,直言交代:“此乃黄泉忘川河河水,它能囊括世间欲念,收拢怨气,掩盖一切,便就包括了你们身上的活人气息。而今城中苏醒的只是一些鬼孩子,他们怨念不深,只要闻不见你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便不会被怨气所控再次暴乱。”
同时,遮掩下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城中其他怨鬼身上的忘川水便不会如此快速蒸发。
只是——
“此水却受不住你们身上的活人生气,它撑不了多久,待它挥发殆尽,你们无处可藏了。”
言烨问:“此水能撑多久?”
红线早先估算好了,便就是为了应对此时情况,她本想待到情况危急时再用,可她却忽略了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会令城中忘川水快速蒸发,令城中鬼孩子们提前醒来。所以依照目前情况来看,这些忘川水覆到他们身上,能撑的时日怕是要比她估算的时间还短些。
“约一两日。”红线道,“最多不过两日,若是走运,待城外银月教人离开,我们或能赶在忘川水消散之前离开此地。”
言烨沉默。
“黄泉忘川河河水?”林长乐却忽然开口问道,“志怪典籍中的那个黄泉?幽冥黄泉?”
红线点头。
随着红线的回应,一股瘆人的感觉再度袭上林长乐,她揉了揉自己胳膊,尽力压下害怕,问她:“此黄泉从何处进入?你能将此水取来,是否还能取?若能再取些水,水多些,我们定能多坚持一些时日。”
红线却摇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黄泉位处三界边缘,同天界接壤,时间流速同天界一致,若我此刻去黄泉取水,莫说片刻,便就只是呼吸时间,你们这里都两日过去了。如此一趟来回,来不及。”
“天界?”林长乐明白她话里意思,但她却被红线口中蹦出的其他词吸引了注意,“天界是哪里?天宫——天宫是否是神仙们所居住的地方?三界?三界又是什么?三界是哪三界?”
“……”红线当真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她怕再解释下去,将要说上一夜,便转头看剩下的两人道,“所以,忘川水有限,却也能撑两日,这两日内你们莫要擅自在城中走动,以免惊扰到其他尚在昏睡的怨鬼,而城外追兵,我分心留意着,你们莫要担心。”
言烨点头,不知有什么能做的,便问:“红线,我们能帮什么?”
红线摇头:“你们肉体凡胎,不必插手怨鬼之事,只要你们不惊动城中怨鬼,平安离开此城,一切都好。”
说着,她恍惚想起一件事,口中话一顿,面上忽而出现一阵复杂,支支吾吾抬眼看他们:“额,我好似才想起来一件事情。”
三人注意力汇聚到她身上:“何事?”
红线动唇,好半晌不敢开口,只好先分出神识往外探。自她将忘川水覆在他们三人身上后,他们身上的活人气息便被遮挡,宅院周围的鬼孩子们闻不见活人气息,怨气褪散,皆慢慢恢复成平常魂鬼的模样。
红线察觉到他们恢复正常,长舒一口气,同言烨他们道:“忘川水来自于黄泉,本就是为囚困世间怨鬼所用,它属神物,乃神水,自带神力,自然,它便就有一种神效——”
林长乐见她含糊其辞始终说不到正题,将将说到关键地方又忽然停住,胃口委实被吊足了,便紧接着问道:“什么神效?”
红线张了张嘴,支吾:“凡间志怪典籍中所载鬼怪之事不在少数,你们对鬼怪的见闻皆来自于这类书,然而这类书中所载大多都是杜撰,除身负灵气仙法的道士外,活人从未见过鬼怪,现下身处鬼城之中,你们可否——可否——”
林长乐急了:“可否什么?”
红线干脆闭上眼,一鼓作气问他们:“你们可否想见鬼?”
林长乐被问得一下子怔住了,连同妗月,仿佛都没反应过来红线说了什么。唯独言烨,疑惑地皱了皱眉:“红线,你此言何意?”
红线抿唇,抬步引他们往门边走,到最后走到门边,她手覆在门上,回头望他们:“忘川水出自黄泉忘川,黄泉乃幽冥之界,俗称鬼界,忘川位处鬼界,自然同来回其中的魂鬼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们身上身覆忘川水,也自然——”
红线手下用力,推开房门:“也自然能通过它望见许多不属于凡间之物……”
随着红线推开门的瞬间,妗月同林长乐的眼眶睁大,仿似看见了什么无法接受之事一般。言烨眼盲,只察觉到周边忽然间寂静了,而随着红线推开门,他的注意力落向门外,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门外而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言烨拧眉。
红线的目光同时落向门外,此地怨气散尽,围绕着这座宅院的所有鬼孩子们全都恢复正常,他们或围在院外的门边,或趴在红线的结界上空,无一不都用着一双比谁都干净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宅内,甫一见红线露面,一个个都惊喜非常:“红线姐姐回来啦!”
“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