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冥冥之中,谢忱山却很清楚,倘若什么都不做,倘若魔族一直都是那个懵懂无情的模样,那三年之后孕育出来的也不过是死物。
在谢忱山猜到他孕育的是魔尊的心的时候,他同时也猜透了要孕育成功的条件。
多么可笑。
那颗心要当真活过来,自然需得魔尊也有情。
亲情,友情,爱情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愫,总归是在无中生有出那么一点情。
可倘若无心的魔尊当真有了情,那又算什么?
残阳落在禅房,碎光在谢忱山的鬓发上滑落,只余下浅浅的淡影。秀美的面容半边落着余晖,半边却掩在暗色中,唯独眸子清亮异常,嗓音清冽淡然:师父是知道我的脾性的,我向来最喜欢做正确之事不是吗?
无妄幽幽:何为正确?天道属意,便不是正确吗?
谢忱山朗笑。
可我是人啊,师父,人,自然有人的理。自愿慷慨赴死,那是豪杰英雄;可威逼旁人赴死,那便是谬论了。
一人,一魔,与天下比?方丈挑眉。
那也得他愿意。
谢忱山答得毫不犹豫。
无妄叹息着说道:怨不得你和孟侠能成为好友。徐长天那蠢物偶尔来信,也说他徒弟的脑子不开化。我瞧着你与他一般愚钝。
穿着住持袈裟的小和尚一边无情吐槽,一边在手掌幻化出一卷如同卷宗般的物什。
那看起来当真是最普通不过的经书,朴素异常,蓝色的封面甚至涂抹着潦草的字迹,勉强辨认出经字来,其余的便难以看清了。
无灯,你打开了,可就不能后悔了。
谢忱山恭敬地接过来:谢师父提点。
他安静退了下去。
待数日后,午夜,禅房。
无妄猛地睁开眼的时候,他便已然感觉到一股相近的气息正在寺中吞吐着。
住持方丈安静遮盖住所有的动静,暗自给谢忱山护法到了天亮。
直到卯时三刻,仿佛耳边有一声清脆的啵声
无妄敛眉。
我,我没明白。
在住持方丈的讲述中,赵客松颤巍巍地在寂静中提出了问题。
那时候,大师分明不确定魔尊会不会有情,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甚至压根不知道他会在日后对魔尊也有点那意思,就贸贸然学了那部经书上的功法,那岂不是平白无故摊上大事,担上大因果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
赵客松不知他在无意间,泄露了他对谢忱山和魔尊之间关系的看法。
中年僧人的面容有些愁闷,却轻声细语地给赵客松解释。
许多年前,在无灯被送来华光寺前,他曾经送了亲生父母一句临别赠言。他,回去后,莫回主家,回祖籍住去罢。因为这话,他的父母回了老家,躲过了京城谢家的衰亡。他那少之又少的冥冥有感
嗔望向赵客松身后的大鸮,轻声说道:与你的小宠是有些相似的。
谢忱山的坚持,才是无妄应承的缘由。
若重回百年,再把赵客松这个问题甩在谢忱山的面前,他或许会笑得前俯后仰。
他看到了什么?
谢忱山想。
大抵是魔尊望山望水,却不敢望向他的那一瞬。
那不过是无数岁月洪河中的一瞥。
只是一刹那,却让谢忱山得了趣,生了兴味。
好奇是一切事物的开端。
好奇啊。
好奇那魔物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好奇那魔物会生出怎样的情,好奇那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也同样,在好奇天道究竟打算如何?
啪!
一声脆响,众人的视线望去。
只见小谢面无表情拍掉了不知何时跑到他身前的无妄方丈的手。
嗔好笑又无奈:师父就莫要逗弄小师弟了。
无妄悠悠地说:无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不杀你,谁也不知道。可当他带你去沧州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谢忱山带魔尊来寺中的时候,无妄就已然看出魔物那欲发未发的情,将会是爱。不管是怎样扭曲的,偏执的,充满着恶意的爱,那都是催生的萌芽。
也足够了。
布下补天阵确实需要魔尊的一部分,可并不非得是血泪。
不一定非得去沧州。
无灯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灰泪也好,触须也罢,都已是足够。
谢忱山是真的想要让魔物体悟各种人间情感,方才特地走了那么一遭。
天道有常,故有我,也有谢忱山。一直安静听着无妄讲述的徐沉水血眸微凉,我之命数,便是为此间天地带走晦气根源,魂飞魄散。他之命途,便是这场大造化大功德。
魔物的嗓音冰冷。
只是他不愿。
此与彼的差池,便是生与死的彼岸。
无妄哈哈笑起来,那小小的孩童身体蕴含着无比的力量。
你说得不错,他打小看着温和乖巧,实则再是乖戾薄凉。他不愿,不惯的事情,便是天,也难强压他的头颅。
谢忱山不乐意,便强要扭转这因果,送魔尊一场大造化!
所以那部经书法门,在最后关头来临之际,便也成为颠倒的重中之重,正是有了其上强悍的大因果,才让谢忱山最终得偿所愿。
只不过他之所愿,却是许多人的不愿罢了。
大师,难道就那么爱魔尊不成?
赵客松没意识到他已经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其实在这华光寺内,面对一众佛修和尚,这话多少是有些亵渎了。
然无妄却笑着摇头。
这话,便等将来你们亲自去问他罢了。只不过无灯那性子,若当真一点情谊都无,倒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他蓦然望向徐沉水,语气幽凉地说,他不乐意,便强扭至此,搅和得这世间如此混乱。却也不是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而你如今,已经寻到他的退路了。
白象自上界带下来的功法玄妙奇特,附着无上因果。
倘若修习一二,便也无形中承载着那因果,因着那大因果过于强横,哪怕彻底陨落,也有可能循着那因果之线,重新寻回那些碎落的魂魄。
然这须得是一个与其命数紧密又息息相关之人。
唯有徐沉水。
他耗费了无穷的代价,方才堪堪拉住了那些将要散入彼岸的魂魄。
正是有他那些诸多的牵绊缠裹着那一丝丝因果线,方才一点、一点把散乱碎裂的金色碎光给重新接引回来。
当第一处碎光被拉扯回来时,正巧落在了魔物身上。
极致的喜悦让他毁掉了褫,却仍旧小心翼翼地护住那小小的碎片。
只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无妄背着手,饶有趣味。
他知道该如何做,可在天束缚下,他不能主动告知徐沉水。
这一切需得是在无知无觉中进行的。
所以无妄才生气了整整百年。
谢忱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信心,才敢下了这般大的豪赌?
倘若赌不赢,他那陨落的命数下四散的魂魄入了彼岸轮回,也只能得生生世世活不过双十的潦倒残破之命数!
我找不到他的尸身。魔物蓦然说,他踱步在小谢的面前蹲下来,苍白俊美的面容与小谢平视,一人一魔对视许久后,小谢从嗔的怀里钻出来,慢吞吞走到魔物的身前。
八岁的孩子背着手,认认真真地看着魔物。
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一根触须溜了回来,卷着不知从何处掠回来的花草,挤挤挨挨地凑到小孩的身旁。小孩低头看了一眼,清亮漆黑的大眼眨了眨,伸出手取过了那捧花中的一枝,踮起脚插在了魔尊的耳朵边上。
如同当年雨夜,他哼着歌,给那小小的魔物摆上一枝花。
戴着花的魔尊愣了愣,他弯腰抱住小孩。
我找不到他的尸身。
魔物重复。
气息极度幽冷发凉,仿佛切肤之痛,跗骨之恨。
他勉勉强强忍到了今日,而不是出去大开杀戒,让整个三界都为其殉葬,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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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你以为他为了什么忍到现在?
徐长天淡淡说道。
万剑派中,曾经威震八方的诸多老祖宗也逐渐飞升。如今门派中,就唯独剩下他的辈分最高了。
他的两鬓渐渐花白,看起来有些老了。
这在修仙者的身上不寻常。
修者的容貌长久定格在他们突破元婴后的模样。或许能够变更他们外表的模样,但是元婴小人却始终不变。
徐长天算不上天资聪慧之人,他有今日,也是无数奇遇一步步走上来的。
因为谢忱山?孟侠站在他的身后。
他如今比起,从前已经沉稳许多。
徐长天轻笑着说道,说得对,却又不对。
他的气息已然显露颓势,竟有种年迈之感。
不管无灯输了,还是赢了,他都能拽住将要发狂的魔尊。徐长天轻轻咳嗽了起来,那可真是一部玄妙的功法啊。
徐长天看起来像是熟知内情,只是他这突然的咳嗽,惊得孟侠几步走到他的边上扶住他,神色有些复杂。
连带着他那似是而非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去问。
孟侠自然不喜当初那场惊天骇地的围堵,可从魔域回来后,师尊的状况让他不得不放下许多的心结,忍不住担忧起来。
孟侠望着徐长天花白的头发,忍不住问道:师尊,您现在已经
徐长天呵呵笑起来。
侠儿啊,人之一世,能看过这般多精彩的事情已是足够。再活成块朽木疙瘩,就没什么意思了。
只是时间到了。徐长天平静道,刘问天都死了,比他大五十岁的我也差不多了。
孟侠的脸色骤沉,厉声道:师尊莫要说这些胡言!
徐长天悠悠道:傻孩子,怎还看不懂?你师尊我,不过是活够了。他背着手望着这片紫竹海,那轻柔的清风吹过,便有飒飒作响的竹叶声。
我不后悔当日参与此事,不管那日究竟是魔尊身死,还是谢忱山陨落,都无差别。此间已经等不起下一个甲子了,要么在此处,要么在彼处。错,那也需得一错到底。
一人与天地,孰轻孰重?
这是一个永远都扯掰不清的话题。
徐长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只不过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受益者众,我等也需得有些惩罚才是。那些蠢物以为开了天门,便一个个欣喜若狂地登天而去,当真以为毫无因果加身吗?
世间一啄一饮,自有天定,没有平白能受别人恩惠的道理。
他们不是不懂只是利欲熏心!
徐长天便是在魔域回来后,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活得太久了,该死了。
如今万剑派便有几位杰出优秀的门徒可接他的宗主之位,而大多数门派的老祖宗又一个个飞升,无形间的威慑便重新回到了同一个层次,倒不必担心过多。
孟侠道:倘若那是师尊的希冀,那弟子
他咽下酸涩。
自当遵从。
魔物到底不曾说他究竟是如何发觉,也不曾透露到底有何等惨烈的代价。
无妄也懒得再问,只是简单地讲述了他的意见。
记忆不记忆,着实不是最重要的,眼下他的魂魄乃是拼凑而成,如同零散的碎片,轻易就能毁掉这小小的萌芽。此方世界中绝无重塑的可能,但是传说上界有数种法子能有此奇特的效用。
这接连的话语一下子打蒙了赵客松。
他猛然望向了天上。
只是在此之前,有一桩事情,最好尝试一番。
无妄背着手,幽幽地说道。
若是能有用,那多少还是能唤醒他一点点神智。
小孩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头巨大的白象身上。
那头白象有多大呢?
几近与天地同高。
抬手,便仿佛能触碰到云彩。
有一部蓝底经书正躺在他的怀中。
他沉默低头。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经书又是什么时候塞到他怀里。
他伸手要取出那部经书,只是手指将将碰到那封面,一道金光便猛地窜入他的心中。剧烈的痛苦从心尖蔓延,仿佛是无数针扎细密地穿刺!
他的脸色煞白,却一点点从怀里取出了那部经书。
蓝底经书躺在他的手中,自动翻开了扉页。
在连续翻动了两页后,显露出其上细细密密的字眼。
第三式。
其后附着的字眼扭曲得不成模样,认不出纯粹的字眼,只隐约看得出来乃是招式。
有三,就有一,二。
那一二似乎就烙印在他的身体中,在第三式窜入眼里的时候,一种悠远亘古的气息自他的魂魄透出。
仿佛从一开始就栖息在其中。
那分明是他从未习读的梵文,可内里涵义却清晰可见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仿佛像是有无数禅意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淡金的浅浅光辉披露在他身上。
面无表情的小脸露出楚痛之感,无数闪回的记忆与烙印体内的印痕冲击着小小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