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忽一日京里来人,来的是凤台府中的管家,也姓温。温管家进内院给老太太磕了头,送上从京里带来的各色礼物,说了半天家常话。老太太把京里的长孙一家大小挨个问了一遍,实在想不出问什么时,方才放他去书房找凤楼说正事。
凤楼召温管家进书房密谈一整晚,次日叫人拉了一万两银子去钱庄换成见票即兑的银票,一边叫人收拾行装。包打听李大娘也听到了些风声,回来同静好说了,静好和四春跑来告诉月唤:“大约二爷那边有什么事情,五爷马上要去京城啦!”怂恿月唤道,“你等他来,悄悄求求他,叫他带你同去,我们也可以跟着开一开眼,逛一逛京城。”
月唤却道:“谁要去京城,我才不要去。他爱带谁去带谁去。”
静好却喜滋滋道:“要是带人的话,怎么也得是你吧?东院那一位病歪歪的,成天吵着要出家,把自己屋子整饬成了尼姑庵,木鱼敲敲,经书念念;二姨娘成天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也离不开她;只有你,闲得发慌。”
月唤说:“啧。”
四春得意道:“来回怎么样也得两三个月吧。一去那么久,五爷怎么舍得丢下我们姨娘?肯定会带我们姨娘一起去。嘻嘻嘻,听说那里比我们南边冷,静好姐姐,你说,我要带几件棉衣?我得赶紧去收拾棉衣去了。”
她往四春脑袋上一拍,说:“啧。”
她对京城风光没什么兴趣,所以她宁愿在家做自己的二掌柜。他即便不在,有老太太坐镇,想来也不至于吃了亏去。大不了,再去求老太太,干脆一天都呆在铺子里不回来算了。
待多嘴多舌的静好和四春出去后,她又想,他若开口叫她陪他去呢,她就说:铺子里忙得很,离不开我这个二掌柜呢。他若非要她去,和她说:你晓得的,我怎么舍得丢下你那么久,跟我一道去吧。她就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让我想一想。
她就想上一想,到第二天,再告诉他:我很忙,又怕水土不服,但为了你,还是勉强陪你去一趟好了。可你要知道,我只是怕你路上无人照料,并不是怕你三五个月之后带了四姨娘五姨娘回来。
当夜,凤楼过来。说几句闲话,吃了饭上床就寝,他在灯下看一会凤台给他的书信,然后手伸到她身上乱捏,一边捏,一边问道:“怎么过了个年,反而瘦下去这么多?我不在的时候,饭可有好好吃?”
她“嗯”了一声,等着他开口说去京城一事。然而,他始终没有开口。于是她就知道,他是不会带她去了。心想,谢天谢地,终于不用离开嘉兴城了。她生来没离开过家的,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想来必会水土不服的吧。
睡到半夜,她身后贴着凤楼,觉得热,就把被子踢开,一条腿伸在被外。连踢两次之后,凤楼抬腿压在她身上,拿被子把她裹紧,说:“不要着了凉。”
她说:“偏要着凉。”
下半夜,她要起夜,摸索着往外爬,凤楼被她的动静惊醒,与她道:“先等我点亮烛火,当心摔跤。”
她说:“偏要摔跤。”果然,一脚踩了空,从床上骨碌碌滚下去,摔了个大马趴。
蜡烛点亮,凤楼看她趴在地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地上凉,还不快点起来!”
她索性把脸贴在地上,说:“偏要这样。”还是被凤楼硬拉到床上来了。
天亮,凤楼起身,与她道:“我今天不要你帮我梳头穿衣,叫静好进来伺候,你不如静好细心,总是把我头皮扯痛。”
她说:“我偏要给你穿衣,偏要给你梳头。”赌气抓过他的衣衫,帮他扣上衣扭,结上衣带,又抢了梳子在手,把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滑亮,丝般柔顺。
第216章 216
凤楼今天一大早就想吃面, 月唤也跟着吃。厨房新来的厨子什么都好, 就是好忘事,前面才给他交代过的事情, 转眼就给忘了。四春特地交代过他,叫他一碗多放葱花,一碗不要葱花, 结果他两碗都撒了一般多的葱。月唤拿过筷子, 皱着眉头往外挑,凤楼看她一脸认真,不觉好笑, 把自己的碗推到她面前去,道:“你挑到我碗里,我爱吃。”
她说:“偏不给你。”把挑出去的葱花又都夹回到自己碗里来,就着汤, 几大口喝掉了。喝过之后,又干呕了半天。
饭后,凤楼道:“我自己去给老太太请安, 你不要和我一起去。”
她气哄哄道:“我偏要和你一起去。”紧紧跟在凤楼后面,跑到老太太那里去了。
老太太处, 几句闲话说完,老太太问凤楼:“你打算几时动身?银子可都有备齐了?”
凤楼躬身答道:“银子前两天就已备齐, 老太太放心。孙子打算三天后动身。”
老太太点点头:“这一去,山高水远,你路上万万小心, 人也多带几个……打算带谁过去?”
一旁的香梨忙支起耳朵,坐在她下手的月唤则百无聊赖地看看指甲,再看看外面天色。
凤楼道:“随从三五个人便已够了。”轻咳一声,又道,“孙子还打算带上她。”抬手指了指月唤。
香梨脸上即刻堆了笑出来,伸手指戳了戳月唤胳膊:“哎呀,我就料到是你,偏会装,见了我们,都不说一声,恐怕我们会叫你捎带东西么。”
月唤正低头看指甲,心里头想着铺子里的事情,没听凤楼说话,听得香梨这般说,讶道:“姐姐说什么?”
香梨笑道:“放心,叫你捎带东西,也会先给你银钱,别装啦。”
凤楼冲月唤摆手:“去去去,你去铺子里帮忙去吧。”
月唤嘴里那一句“我偏不去”即将脱口而出时,看了看老太太,又生生咽了下去,道:“那我走啦。”给老太太福了一福,果真转身走了。
老太太的眼睛在月唤背上转了转,笑道:“也成。有她跟在你身边,伺候你吃饭穿衣,总比男人家要细心,我老太太在家里也放心。”
一句话说得凤楼伤感起来,道:“眼下父亲不在,我又要出远门,实在放心不下老太太。”
老太太抬手抚他的头颈,道:“我身子还好,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倒是你二哥的事情要紧。”说到这里,好笑道,“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吃得上饭,家里养了那么些人,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靠他自己的那几两俸银与禄米如何能够?一家子出项多,进项少,家里不帮着他些,怎么能成?”
凤楼好笑道:“老太太总是爱操心,有二嫂在,他老丈人一家也在,怎么会让二哥吃不上饱饭。”
旁边的婆子跟着笑道:“五爷还不晓得我们老太太么,一颗心成天就系在你们哥儿俩身上。”
凤楼动容,伸手揽住老太太的老腰,道:“老太太,我这一去,只怕快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你老人家千万保重。”
老太太点头,复又交代道:“你去了之后,和他说,就说是我老太太说的,要是没了银子,尽管和家里开口要,只是那些贪赃枉法、伸手向人索贿的事情,一件都不许做。若是败坏了温家的名声,我老太太便不认他这个孙子,也不许他再踏进温家大门一步!”
午间,月唤回来,把手上才买来的水仙花交与李大娘,叫她去寻个盆儿罐儿养着。这边四春沏了茶过来,她手捧茶杯,站在院中看李大娘收拾水仙花。恰好凤楼这个时候过来,把她买的水仙花拿过来瞧了一瞧,随口问道:“路上所用之物都收拾好了么?”
月唤奇道:“咦,你说的什么?收拾什么?”
凤楼笑道:“我说带你去京城,听不懂啊,哎,小辣椒,去不去?”
月唤昂然道:“不去,谁要去。”
凤楼道:“你既然不想去,那只好带香梨了。”
月唤道:“正该如此。她功高劳苦,本该带去散散心,过上几天轻省日子。”
静好端着水仙花进屋子去摆放,再出来时,手上拎了个包袱,与月唤道:“姨娘,你包袱上的结打得这样丑,衣裳也没叠放好,棉衣也没带够,就两三件怎么行,北边那么冷!都说了包袱交给我来收拾就成了!”话说完,拎着包袱,一阵风似的进屋子去了。
凤楼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抬脚便走:“我去香梨那里问问去。”
她生气顿足:“你没看见我包袱都收拾好了么!”
“你又不跟我去京城,收拾包袱做什么?”
“我刚刚在铺子里时,都已经和丁掌柜都说好啦!”
凤楼回身看她:“你说好了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气得连连跺脚,看凤楼作势要走,连忙小跑追上去,扯住他的臂膀,往他怀里一倒,勾住他的脖颈:“大官人,求求你啦,我要跟你去京城!”
凤楼低头看她,忍不住笑道:“怎么觉得你像从前在我手底下混的那些泼皮无赖?”
三天后,凤楼与月唤叩别老太太,启程前去京城。凤楼带了随从三人,月唤带着静好与四春。他们动身的时候,美婵自然是不露面的,香梨却也病了,没能出来相送。月唤离了温府,但觉心内欢畅,又是生下来头一回出远门,从早到晚,叽叽喳喳地话说个不停。走了一两天的路,方才想起来问凤楼:“我们为什么要去京城?可是二哥家中有什么事情?”
凤楼笑道:“也没什么大事。”
月唤道:“可是我好像听老太太说,二哥家中都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所以叫你送点银子去接济他?”
凤楼放声大笑,半响,方问道:“二哥在京里做官你是知道的,他在哪个衙门,任什么职事你晓得么?”
月唤摇头。凤楼道:“他在兵部武选司任主事一职,官阶不高,只有正六品,只是武选司这个衙门职掌武官选任、授职,是油水最多的地方。他这个差事,是肥缺中的肥缺,要想发财,极是容易……”
月唤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老太太还要这样担心?”
凤楼复又笑道:“二哥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于功名上热心得过了头……父亲担心他不过,生恐他为了升官发财,做出以权谋私、贪赃舞弊的事情来,因此三五不时的就写封信去,把他骂上一顿。他为了让父亲和老太太放心,每隔个一年半载的,就让人带封信回来,百般哭穷,说日子过不下去。”乐了一乐,又道,“去年老爷过寿时,他刚好调任武选司,一时得意忘形,送了许多礼物来,被老爷臭骂一顿,那以后,就又老实了,老太太过寿时,只送了些挂面来,老爷反倒高兴得不得了。”
月唤恍然大悟:“如此一来,老太太和老爷便以为他两袖清风,是大大的清官一个,对他自然就放心多了。放心归放心,可又担心他过苦日子,所以命你送银两去接济他。”
凤楼取笑她道:“连两袖清风都知道了,孺子可教也。不过,这一回,我也有私心在里面,正好也可以带你去京城逛上一逛。”
月唤这才知道他迟迟没有同她说带她去京城,是在故意逗她,心内不禁又是好笑,又是甜蜜。
晚间,一行人在一个大集镇上寻了家客栈投宿,待安顿下来,凤楼携了月唤到客栈的饭堂里用饭,饭吃到一半,听得门口一阵喧哗,不一时,便见六七个人佩刀的从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白胖官儿入内。一行七八个人对着小二和掌柜大声呼喝,看着好不威风。
次日早起赶路,水生结房钱时,碰巧昨晚的那白胖官儿也吃好早饭,一行人抹了嘴巴便要出门,小二一看这一行人不结账就要跑路,忙追上来,赔笑道:“老爷们止步,老爷们的房钱饭钱尚未结算……”
一个随从立时竖着眉毛喝道:“什么鸟上房,老鼠多得像赶集,害得我们大人一夜都没睡好!还敢舔着你的鸟脸来要银子!”
小二笑不出来了,只愁眉苦脸地拦着那人不让走,拉扯间,脸上已连着挨了两巴掌。
凤楼看得蹙眉,月唤也是心惊胆寒:“现在的官儿都是这般蛮横么?”过了一时,又探头与凤楼取笑道,“做个官儿这么威风,你为什么不能学学二哥,去京里谋个一官半职?你若肯上进,老爷想必也会高兴万分。”
凤楼从前听多了这话,一听就头疼,当下很是不耐烦,冷笑道:“做刚才客栈里遇见的那种官儿么?人各有志罢了!我现下的日子多少自在?何必为了五斗米而屈躬卑膝?”睨她一眼,道,“怎么,小样,才识得几个字,便想着要做诰命夫人了?”
月唤叹了一口气,说道:“谁要做诰命夫人,做也轮不到我……我心里乱得很,舍不得离开嘉兴城,舍不得阿娘,却又想和你两个走得远远的,去过自己的清净日子。”转头望向他的眼睛,微笑道,“就像现在这样,没有别的人,就我和你。”
凤楼抬眼将她一看,半响,微微一哂:“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傻话别再说了,说也无益。”
月唤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知道是傻话,不用你说也知道。”
这一天,都没再和凤楼说一句话。
第217章 217
凤楼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 一路上游山玩水, 走了大半个月,才走到安徽地界。凤楼指给月唤看桐城所在的方向, 与她说道:“将来年纪大了,我是要回桐城的,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呢。”
月唤幽幽叹了口气, 半响, 道:“我舍不得我阿娘。”
凤楼笑道:“那个时候,阿娘还会在么?”
她想起阿娘来,眼眶儿红了红, 偷偷眨掉两颗眼泪。凤楼看见,抬手揉了把她的脑袋,道:“傻子,那个时候, 你有一堆儿子孙子要操心,哪里还有工夫去伤春悲秋。”
非止一日,凤楼一行人来到京城地界, 尚未进城门,便被凤台府里的管家接到了。因凤楼抵达京城之前, 已遣人快马加鞭前去报信,凤台知他今日必到, 是以派了府中的一个二管家前去城外守着。
二管家伸长着脖子候在道旁,老远的便看见凤楼,尚未等凤楼下马, 早已跑上前来,一把捉住凤楼的手臂乱摇乱晃,哈哈笑道:“五爷,可叫小的等到你了!为了等五爷,小的城门一开就蹲在这里守着了!”
凤楼眼睛一扫,见他十根手指头上倒戴了三枚粗大金戒指,不禁暗暗蹙眉,与他随意说笑两句,问道:“二哥呢?以往不都是他亲自来接的么?”
二管家道:“今天丁太师的夫人过寿,二爷去送礼,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散了。正巧咱们回去要经过太师府后头,若是运气好,说不定正好能碰着二爷。”
凤楼沉吟道:“他去年不是拜在李中堂门下……”
二管家左右看看,低低道:“李中堂年前新納了一名妾房,听说是如花似玉,美赛西施貂蝉,进府没几天,便害得李中堂得了……得了马上风,好不容易医治好,捡回了一条命,脑子却糊涂了,嘴歪眼斜,口涎四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已经连着多日不能上朝理事了,眼见着是靠不住了^二爷如今又认了吏部员外郎张中英张大人的夫人为干娘。”
凤楼又是摇头又是笑,道:“认了新干娘,去新干娘那里巴结奉承便是了,丁太师的夫人过寿,他也要去凑那个热闹,莫非想认两个干娘?”
二管家笑道:“五爷有所不知,张大人的夫人,便是丁太师族弟之女,二爷认干娘是假,想与丁太师结交是真。”
一行人且说且行,进了城门之后,月唤忍不住从马车之中探出头来,四下里看。天子脚下,果然是一派描绘不出的繁华,是别处再也比不上的。
二管家与凤楼说话说得忘了情,竟没留意到马车内的月唤,忽然一回头,瞧见车窗的布帘撩起,一个容貌秀丽、肤白圆润的女孩儿从中探出头来,忙忙下了马,向着马车躬身施礼。月唤手中车帘一放,脑袋急忙缩了回去。二管家隔着车帘,恭恭敬敬道:“小的温福禄给……”先前只听说凤楼带了个姨娘过来,年纪大了,忘性也大,竟忘记了是哪个姨娘。
凤楼正要把他那个二千金的说辞搬出来糊弄温福禄,月唤已脆生生答道:“你唤我三姨娘便成了。”
温福禄重新说道:“小的温福禄给三姨娘见礼了,三姨娘好。”
月唤道:“免礼,快请起。”
不一时,车马行至太师府附近,大老远的便瞧见府门口人头攒动,几个管事站在大门口迎来送往,与宾客大声说笑。凤楼命车与马都停在路旁,道:“看这样子,大约是散了,我等二哥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