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九月的这一番话,姜梨都要怀疑是不是这姑娘故意吓海棠的,但看她的神色,却又不想是在玩笑。
司徒九月看向海棠,问:“怎么,你想好了么?”
隔着面纱,姜梨都能感觉到海棠骤然苍白的神色,可是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道:“好。”
司徒九月目光闪了闪:“你不怕吗?那过程很煎熬的,如果你没有忍住,你就可能一命呜呼。听闻你还要给你家小姐平反,为了自己恢复容貌,就愿意赌上性命,不管能不能留着命替你家小姐作证了么?”
姜梨心道,司徒九月说这话,也实在太过刺心了。这无疑是让海棠心里更加难过。然而海棠却没有被司徒九月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反而坦然地道:“不,正是因为我要替小姐平反,倘若能治好我的伤疤,就能恢复我的容貌,这样一来,别人就会认出,我的确是薛家的丫鬟。否则即便有一日小姐的案子重现天日,当我出来作证的时候,我的容貌毁了,也许他们会不承认我的身份,说我是假冒的薛家丫鬟,这样一来,我说的话,就没人相信了。”
司徒九月瞧着海棠,轻哼了一声,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而且,”海棠笑了笑,“我会忍住的。我既然能忍住失去容貌的痛苦,现在能恢复容貌,这痛苦算的了什么?我能承受住的。只是九月姑娘,”她问:“我真的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么?”
司徒九月道:“当然,我的毒蛛,整个北燕也难得找出第二只。倘若你忍得住,一月之内,必然能恢复从前模样。”
“如此,”海棠深深拜谢下去,“多谢九月姑娘了。”
“不必谢我,”司徒九月收起木箱往外走,抛下一句,“等你忍得过去之后再说吧!”
院子里剩下的姜梨,担忧的对海棠道:“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姜二小姐,”海棠反是笑了,“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说的都是实话。亲手拿刀划伤脸的疼痛我都忍过来了,这一点的确算不得什么。况且,等我恢复容貌以后,不仅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我不是海棠,而且对我来说,不也是一件好事么?之前姜二小姐还说,希望我能恢复容貌,甚至鼓励我医治,怎么到了现在,反而迟疑了。”
“那是……”那是她不知道恢复容貌的风险如此之大,甚至会危及性命。
“没事的。”海棠看向坐在院子里的薛怀远,“我相信老天爷不会一直不长眼,老爷都忍过来了,我也能忍过来的,真的。”
姜梨看了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好,你一定……多加小心。”
……
从叶府回来后,姜梨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白雪和桐儿都看出来了,两人都不敢打扰她。姜梨在屋里想到白日里在叶府里发生的一切,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薛怀远已经慢慢好了起来,海棠也可能恢复容貌,忧的是在恢复容貌的过程中,海棠也许会失去性命。这让姜梨有些坐立不安,海棠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活过来的,也是因为自己才弄到如今田地,无论如何,姜梨都希望她能活着。要是此事又因为自己出事,那姜梨可真是会内疚一辈子。
说起来,海棠会如此决绝,到底也是因为疯狂的想要替薛芳菲平反,将永宁的面目大白天下,自己、还有自己身边的人因为永宁颠沛流离,离散疯狂,永宁作为罪魁祸首,绝不可饶恕。
她必然受到惩罚。
此时的公主府里,正是一片灯火惶惶。
冬日里的公主府,仍旧温暖如春。桌上摆着的瓜果,竟还有不是这个时节的产物。这般金贵的东西,也只有在公主府才能用得上。便是桌上燃着的沉香,也是奢华至极的东西了。
永宁公主斜斜倚在塌上,身上穿着的绞丝长裙在灯火之下,闪出细小的光。这本是她才能独享的美丽,如今燕京城里却莫名其妙流出了一种“涛水纹”,没有她的绞丝昂贵,寻常的富人家也能穿得起,却比她的绞丝衣还要波光粼粼,令人惊艳。
她惯来喜爱的东西都只能一人独享,便不愿与燕京城的这些贱民,不如她的商户们一同穿低贱的涛水纹,但从前的绞丝,也不如以前那般夺人眼球,她的心里,也有些郁郁。
只有沈玉容能让她心情稍好些。
“沈郎。”她唤着,一边将头轻轻倚靠在沈玉容的肩膀之上,十足的小女儿情态。平日里熟识她的人见状,一定会大吃一惊,永宁公主也会有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
沈玉容抚着她的长发,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宁公主却有些不高兴了。自从薛怀远的案子捅到燕京城以来,廷议上,姜梨那个贱人竟然连她也敢牵扯进来。虽然后来证明那是假的,但人云亦云,她却不敢再和沈玉容往来太密切了。
确切的说,是沈玉容亲自告诉她,要暂时保持距离,不可如从前一般,被人抓住把柄。
永宁公主又生气又委屈,之前沈玉容明明都答应了她,要做她的驸马,甚至刘太妃都准允了。若不是桐乡案出来,他们现在便是已经有了婚约在身,说不准都已经成为夫妻了。
何必如现在这般,藏着掖着,仿佛见不得人似的!
永宁公主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侧身靠在沈玉容怀里,道:“沈郎,你什么时候娶我?”
沈玉容抚摸她长发的动作微微一顿,罢了,才温声道:“不是说了么,这些日子,暂且不可。桐乡案刚过不久,你牵扯其中,难免落人口实。”
“可那已经证实是假的了!再说,没有人敢在背后议论我!”永宁公主不耐烦的道。
她的耐心实在是要告罄了,每次都快要成功的时候,中途就会出现一件事,将事情打乱,再好的耐心,也都快磨平。
沈玉容看着她,没有说话。
永宁公主被他淡淡的眼神看着,没来由的有些心虚。虽然姜梨在廷议上说了,冯裕堂背后是永宁公主,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永宁公主自己知道,她是做过那些事的。折磨薛怀远,杀害薛昭,陷害薛芳菲,她都是做过的。沈玉容也都知道,她不可以做出理直气壮地模样。
但她就是不甘心。
桐乡一案的薛怀远,牵扯出了薛芳菲,又牵扯上了她。只要她和沈玉容日后走在一起,难免就会有人想到这一出,就会想到薛芳菲的死,薛怀远的入狱和她之间的关系,很容易就想到了她要这么做的理由。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实,只要她和沈玉容成亲,就一定会遭遇这一点。但她总不能不和沈玉容成亲。
对于永宁公主来说,旁人的议论并不重要。甚至于她可以私下里找人,将那些在背后议论之人赶尽杀绝,或是拔掉他们的舌头,教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从来就是这样,没有人能阻挡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有人妄图阻挡,除掉就是。
可是沈玉容不行,沈玉容不能容忍旁人的议论指点,对他的怀疑。他的仕途也要清清白白挑不出一点瑕疵,更别说是可能存在的罪行。
这就是她和沈玉容之间的矛盾,要想解决这个矛盾,他们二人必然有一人要对对方妥协。永宁公主不愿意对沈玉容妥协,因为她不想一直这么等下去。可沈玉容也十分执拗,他不可能现在就对自己妥协。
最后,永宁公主移开目光,伸出双臂,搂着沈玉容的脖子,娇声道:“好啦,我知道了,你不必愁眉苦脸的看着我,缓一缓就缓一缓,我等着你就是了。你可不能食言。”
“自然。”
沈玉容微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仿佛很宠溺似的,只是眼里却闪过一丝隐晦的焦躁。
因此,他自然也没有瞧见,缩在她怀中的女子,笑意并非真的烂漫,却有另一种心思,在不断地生根发芽。
也就是各怀鬼胎了。
☆、 第 150 章 第一百五十章 同乐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自那天遇到海棠过后,已经过去了九日。
这九日里,海棠也如同司徒九月说的那般,教司徒九月用毒蜘蛛来给海棠医治脸上的伤疤。过程的艰苦海棠并没有明说,但前来回报消息的赵轲说起此事的时候,面上仍旧带了些不忍的神情。
可见是真的很痛苦。
海棠还是忍了过来,毒蜘蛛医治的头七日是最难熬的时候,海棠这七日里,并没有用手抓挠伤口,算是平安度过。只要接下来不横生枝节,再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到原先的容貌。
吃过的苦没有白费而是有了极好的成果,总归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就在这短暂的喜悦中,迎来了姜二小姐在燕京城时隔八年后的第一个新年。
一大早,姜梨就穿上了裁缝做的簇新的衣裳,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碧霞云纹烟水裙。她平日里喜爱素淡的颜色,因此衣料的颜色也并不鲜艳,但料子都是上乘的,做工也极为惊喜。半年来她的个子比起从前更长高了一点,袅袅婷婷,秀丽逼人,是燕京城里少见的亮色。
桐儿把檀木莲花银簪插在姜梨的发髻上,瞧了瞧镜子,自己也颇感满意,道:“成了,姑娘且看看。”
姜梨看着镜子里的姑娘,仍旧是陌生的。但如今她已经不再排斥姜二小姐这个身份,似乎打心底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大半年的相处中,与这个新的身份也熟悉了下来。
她道:“走吧,去晚凤堂给老夫人请安。”
新年伊始,是要给老夫人请安的。
晚凤堂里,姜家人都齐聚一堂,因着是新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除了姜幼瑶以外,姜丙吉年纪小还不知事,姜幼瑶却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她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死去了,为何姜家人还笑的出来?在姜家这些年,季淑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处了十来年的情谊,何以一朝就烟消云散。姜家人也实在太薄情了!
她惯来总是将所有的问题都怪责到旁人身上,却不想想季淑然究竟做了什么。别说是为季淑然伤心难过,便是季淑然死了,旁人都要叫一声死的好的。姜幼瑶将所有的不高兴表现在脸上,却让姜老夫人看着更加失望了,这个孙女冥顽不灵,不知好歹,看来多年前就被季淑然养歪了,可悲那时候他们都还没发现,以至于变成如今的性子。
姜老夫人打算晾一晾姜幼瑶,便和卢氏几人说话,并未理会姜幼瑶。姜元柏也正与姜元平说着近几日的事,姜幼瑶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姜家人都孤立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正在这时,姜梨进来了。
姜梨一进来,便依次给姜老夫人一行人请安。姜老夫人高兴地受了,从丫鬟手里接过装着银踝子的荷包塞到姜梨手里。卢氏也送上了荷包,姜幼瑶眼尖的瞧见,卢氏给姜梨的荷包,比给她的要大多了。
真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姜幼瑶心中恨恨的想,当初若不是姜梨将自己的母亲害死,卢氏也不会接过掌家之权。说不准卢氏早就和姜梨勾结在一起了,就是为了害死季淑然!
姜元平也笑呵呵的与姜梨说了几句话,他是男子,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实则是个笑面虎。但对于自己的侄女,倒也是存了几分长辈的慈爱。尤其是姜梨表现出过人的智慧,让姜元平更加满意。有一个聪明的侄女,比有一个愚蠢的侄女,更会给家族带来好处,至少不会到处闯祸。
三房杨氏也给了姜梨荷包,姜梨本以为,三房没什么银钱,并不会给多少。但这个荷包竟然沉甸甸的,下意识的,姜梨看向杨氏,惊讶的发现,杨氏的穿戴比起从前要昂贵多了。
三房是姜家里最窘迫的一房,姜老夫人不管他们,杨氏的嫁妆不丰厚,全凭姜元兴一人的俸禄。那点俸禄勉强只够一家人支用,正是因为如此,当年的姜玉娥才会讨好季淑然母女,指望能得到一些“礼赠”。
不过眼下姜梨瞧见姜玉燕,姜玉燕的衣裳也是姜老夫人令人一起做的,衣料簇新,但她头上那支鎏金云形玛瑙簪,并非姜老夫人所赠,这一根簪子,大约也要一百两银子,对于三房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见姜梨盯着自己出神,姜玉燕怯怯的问道:“二姐姐,可有什么不对?”
“没事。”姜梨笑起来,“只是觉得四妹头上的簪子很好看。”
杨氏眼睛一转,自己先笑起来,“阿梨说的是哪里的话,你什么好首饰没见过,玉燕这簪子你怕是瞧不上眼呢。”
姜老夫人微微皱眉,杨氏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姜家几个女儿,三房的女儿穿戴最次。可那又如何?她本就不喜欢姜元兴,当年若不是姜元兴的母亲从中作梗,她和姜老大人何至于产生隔阂?他们三房有本事,自然可以往上爬,她绝不拦着。但没有本事,她却也不会扶持就是了。
姜梨笑道:“簪子虽然称不上绝好的簪子,但和四妹是极为相称的,因此才看傻了眼。”
姜玉燕红着脸低下头,她的容貌在姜家几个女儿中,实在算不得出众,但打扮起来,也能算得上清秀。姜梨的称赞,让她手足无措。
杨氏还要说什么,姜老夫人已经看向姜梨道:“梨丫头,叶三老爷和世杰什么时候过来?”
姜梨笑道:“应当快了。”
“叶家人?”姜幼瑶声音微变,“他们怎么会过来?”
“今年叶表哥和三舅舅都在燕京城过年,父亲说既是自家人,不如一起来团年。”姜梨温声道。
姜幼瑶冷笑起来:“这算哪门子自家人!”
“幼瑶!”姜元柏沉声道,他的语气太过严厉,姜幼瑶登时不再说话了。只是心中却很不服气,叶家和姜家都许多年没有往来了。怎么?如今自己娘亲死了,他们就又要巴巴上赶着和姜家打好关系?就算季淑然死了,如今和姜家有姻亲关系的也是季家而不是叶家!如果叶家人能来,为何季家人不能来?
这分明就是人走茶凉!
姜幼瑶的心中,顿生悲凉之感,只觉得自己在姜家里成了孤家寡人,人人都不待见。姜梨越是得意,她就越是恨极,若非在府里,一旦她得了机会,必然要同姜梨复仇!
姜梨瞧见她咬牙切齿的神情,就晓得姜幼瑶此刻心里所想,心中摇头。不过这次姜元柏让她请叶世杰和叶明煜前来姜府,教姜梨也很惊讶。对叶世杰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有了姜元柏的照应,叶世杰的官路会走的更通顺一些。官场已经并不清白,只有站到足够的高度,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叶世杰还要保护叶家,只要不违背良心,走一些捷径,也是未尝不可的。
虽然叶世杰和叶明煜两人同时表示并不愿意前来,但姜梨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他们二人说动了。
正说着,小厮来报,叶家老爷和少爷来了。
叶明煜和叶世杰不仅自己来,还把薛怀远给带来了。乍见薛怀远,姜家人都有些发愣,叶世杰理直气壮道:“薛老爷子一个人在叶府,我不放心。不如就把他一起带来了,薛老爷子如今已经好了许多,哎,姜大人也是做官的,说起来,薛老爷子从前也是个好官哪,你们可以多说说话,说不准姜大人还能得到一些启发。”
叶明煜一看到姜元柏就要呛他几句,姜元柏也知道跟这人讲道理是绝对讲不通的。因此也只是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
至于薛怀远,来了就来了吧。再者真如叶明煜所说,他看起来好了不少,安安静静在一边站着,只是不说话而已。
于是这一顿团年饭,姜家虽然少了几个人,但也多了几个人。
饭桌上,姜老夫人关切的询问叶世杰的近况。叶世杰虽然内心对姜家也并无什么好感,但到底比叶明煜礼数周全。姜老夫人问什么,他也就一一答过,很是得体。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前途无限,又很懂进退,姜元柏和姜元平两兄弟,面上都不约而同的出现满意之色。
姜梨注意到,一直不怎么抬头说话的姜玉燕,今日却是频频看向叶世杰,虽然她看的很隐晦,到底还是被姜梨捕捉到了。
姜梨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叶世杰。
叶世杰本来生的俊朗英气,他这个年纪又是最好的年纪,虽然如今只是户部员外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况且听闻陛下也很喜欢他,日后往上走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这样的少年,多得是女孩子喜欢。只是如果姜玉燕真的喜欢上叶世杰,也是不可能的。一来,叶家绝不会再与姜家有姻亲关系了,已经在姜家折了一个女儿,就不可能再赔上一个孙子。二来,姜老夫人也不会同意,姜玉燕只是一个庶子的女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姜梨可没在叶世杰的眼里,看到一丁点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