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弩手、弓箭手,听从号令,以孟、李二人为中心,迅速向两旁散开,咄地一声,齐刷刷地架好盾牌,同时将重弩搭在地上。
“放箭——!”
李峯一声令下,箭矢狂飙如雨。谢府上空立即被黑雨所笼罩。
惊呼声、惨叫声、讨饶声,响彻了黑漆漆的大周宫城。
孟殊时手上提着一把钢刀,如同警惕的头狼,紧盯谢府大门,计算着放箭的时间。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孟大人,差不多了,谢瑛的时候还没到。”
即使在燥热的夏夜,这声音也仿佛自带着一股寒气的气息。不错,说话的人,正是周望舒的声音。
孟殊时点头,与李峯商量一番,继而一扬手,下令禁军停止放箭,并率先带兵冲入府中,喊道:“全府上下,除老人妇孺外,杀!无!赦!”他一面疾跑,一面抽刀出鞘。
然而,在感觉到刀柄触及左手手腕时,孟殊时突然停下步伐,将衣袖放下,遮住腕上的银丝发带。事解决后,他再无后顾之忧,再抬头,怒挥一刀,只见面前鲜血喷涌,一名大戟武士的头颅应声落地。
白马的刀抽到一半,听见骨头被刀砍断的声音,瞬间紧张起来,像孩子寻找父母一样,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岑非鱼。
岑非鱼满脸不屑,嘲道:“小马儿怕了,要我边打边照顾你?”
“你滚得越远越好,别在我身边碍手碍脚!”白马一扭头,拔刀出鞘,甩开岑非鱼向前跑去。
谢府中,场面混乱不堪,鲜血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周望舒并未随众人一同冲入,而是带着身后数十人,慢慢走入谢府,在人群间寻找谢瑛的踪影。
若有人胆敢迎面冲来,阻了他的去路,他便面不改色地把佩刀随手一挥,对方立马就被抹了脖子。
铮——!
剑锋寒芒一闪,长剑刺穿了一名大戟武士的脖子。
周望舒又杀了一人,血花四溅。
白马一直跟着周望舒的队伍,见状连忙躲开,却还是让一滴血溅在眉心,像忽然生出了一颗妖异的朱砂痣。
他惊魂未定,又听见背后忽然传来“叮”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岑非鱼一把揽了过去。
原来白马背后有人偷袭。
岑非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扬手一刀砍断偷袭者的脖子。
那人头颅滚落在地,身体却还站着,脖上断口处鲜血狂喷。
岑非鱼抱着白马转了半圈,用自己的后背挡住血花,并趁机在白马眉心处亲了一口,偷偷伸出舌尖,将他眉心上的那一颗血珠子舔掉。他像是偷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一样,即使已被淋得满背血腥,亦毫无所觉。
岑非鱼低声道:“傻孩子,你要当心。”
白马本想推开他,却忽然反应过来,知道岑非鱼原来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保护自己。
他顿时又下不去手了。
“咳。”周望舒咳了一声,“二哥,你来过谢府,先带路找人,把正事办了。”
岑非鱼扛着刀,拉着白马,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边走边说:“谢府后院里有个马厩,谢老贼惜命得很,多半躲藏其中,说不得还会躲在粪坑里。”他回头朝周望舒做了个鬼脸,“弟弟啊,谢老贼是你的杀父仇人,到时候你可得亲自去扒粪!”
周望舒懒得理他,下令:“都随我来。”说话间,他又抹了一人的脖子。只不过,此次他却没有直接走开,而是侧目看向死者,继而伸手一揽,抓着尸体的腰带,把它提走了。
一行人从容地穿过刀光剑影,绕过九曲回廊,来到落满流失的后院。已是后半夜,天地间一片漆黑,他们却把刀收了起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对着关满名驹的马厩逐一察看。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活捉谢瑛,然后偷梁换柱,把他带出去处置。
周望舒走在马厩前,面色淡然,突然抽剑一刺,割断了马厩的拦腰门。马匹早就因为刀兵之声而惊惧不安,此刻立即狂奔出栏。
众马散去,抱头躲藏在马粪堆里的谢瑛,便格外地显眼了。
谢瑛还想作最后的挣扎,冲到周望舒面前,向他喊:“放我走!本侯乃是大周太傅,是今上的外祖父,本侯要去勤王锄奸!放我出去,千金万金老夫都能给你们!”
周望舒对此无动于衷。他甚至罕见地笑了一下,问:“谢瑛,你可认得我是谁?”
“你、你是……怎会是你?”周望舒用火折子把自己的脸照亮,谢瑛细看过后,不禁发出一声极为惊恐的呼喊,继而被一记手刀劈在后颈,瞬间晕了过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谢府里的人,已被杀得七七八八,只有老弱妇孺被围在大厅内瑟瑟发抖。
谢瑛被发现时,已被人用长戟“刺死”在后院马厩中。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死法印证了那首传唱数月的童谣,“光光云华,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堂堂一朝太傅,为活命竟一头扎在马粪堆里,想来亦是令人唏嘘不已。
李峯冲上前去,将谢瑛的“尸体”翻开,见他满面马粪,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生前模样,怒道:“怎么回事?是谁杀的谢瑛!”
“回将军,小人杀了谢瑛!”一名禁军跨步出列,背后还背着一人,“我与兄弟们赶到此处,发现马厩中漆黑一片,但似有人影。然而,我等怕激怒群马,不敢贸然入内,故而从墙头上摘来长戟幡旗,对着马厩一番斫斫刺刺,这才把谢瑛弄得血肉模糊。”他指了指背后,“一位兄弟不慎砍断了拦腰门,被马匹踩成重伤。”
李峯点点头,盯着这名禁军,疑惑道:“你看着有些面生。”
孟殊时笑着走上前来,道:“你们方才见过,是南大营过来送夜宵的新兵。”他见李峯仍旧有些疑虑,便打趣道,“怎么,抢了李将军的功劳?”
“很好!”李峯在这名禁军肩头用力一拍,对孟殊时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比老子可强多了!”继而大手一挥,“收兵——!”
孟殊时转身离去,与周望舒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压低声音说道:“暂勿轻举妄动,天亮前我会安排你们出宫。”
“先送他们出去,我留下有事要办。”周望舒说罢,领着那自己的一队人马,再次隐没在人群中。
第64章 古宅
第二日,洛阳全城戒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谢瑛谋反,被连夜诛了满门。据说,他府上的老弱妇孺都未能幸免于难,整个谢府成了一片血海汪洋。”
“我听说,原本不至于如此凄惨,怎料谢太后收到了风声。她虽被禁足在后宫中,却想出办法,把书信绑在箭矢上射出宫墙,向谢瑛通风报信,使得他们做足了准备,才酿成了一场恶战。”
“毕竟不是圣上的生母,她如何了?”
“被送往金镛城,与死何异?这回,是真的变天了。”
街市里行人寥寥,风从北来,带着股血腥味。
孟殊时安排白马一行人驱车离宫,周望舒则不知去向。
岑非鱼带队穿街走巷,到南市菜场里趁乱换了平民服饰,把昏迷的谢瑛装在潲水桶里,绕了很长一段路,终于顺利混出城。
白马十分警觉,发现异常,问:“有人跟着我们?”
岑非鱼毫不在意,道:“是跟着我,早被甩出十里地了。”
白马犯嘀咕:“多半是齐王的人。”一个假遗孤无法引走岑非鱼,齐王说不得会派杀手来杀他。寻常杀手自然对付不了岑非鱼,但只要拖过八月十五,岑非鱼那么好面子的人,是不好再动手了。
岑非鱼不耐烦道:“你想恁多做甚?想得多老得快。”
白马累得很,懒得与他分辨,反问:“我老了你就不要我了?”他心想,我既喜欢他,也不用再扭扭捏捏,没个男人样。
岑非鱼把手搭在白马肩头,跟他碰了碰脑袋,笑道:“凑活过吧,我不嫌弃你。”打蛇随棍上,他的作风倒是一贯的不要脸。
三年来,白马第一次走出这座城池。
他不禁回首北望,见巍巍洛阳城伫立在一片阴霾的天空下,与三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城门上的那几个字,似乎旧了一些,不过他仍旧看不明白。
岑非鱼把他的头扭了过来,说:“有什么好看的?二爷教你读书识字,下回再来,你就明白了。”
白马嗤笑:“你肚子里能有多少货?”
岑非鱼伸出手胡乱比划:“天下才有一石,你爷爷独占八斗。”
白马懒得理他,骂道:“去你大爷的。”
“你怎么骂人哪?”岑非鱼哼哼着,“你爷爷是我爷爷,我爷爷就是你爷爷。我大爷是魏文帝,我爷爷才高八斗,举世公认。”
白马无语,带着满脑子“我爷爷”和“你爷爷”,简直头晕脑胀,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跟着队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城郊深山中的一处古宅里。
这是一座极为雅致的宅院,只可惜落叶满园,废弃多时。
时近傍晚,橘红色夕阳漫天。光线穿过茂密的树木,被筛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褪了色的古宅中,像是一地斑驳血锈。
破开蛛网,穿过满是积尘的回廊,众人把谢瑛捆着扔到地窖里,而后各自歇息。
岑非鱼带白马跑到后山,熟练地找到一处山泉沐浴。
蝉鸣鸟叫,空山幽静。
岑非鱼脱下外袍,露出满是鲜血的里衣,血迹已经凝固,变成黑红色。他把衣服全都褪去,顺手掏出火折子烧了,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念了一次往生咒。
白马问:“人都杀了,念经又有何用?”
岑非鱼答:“杀人为止恶,但并非所有时候皆如此,若我与对手只能活一个,又该如何抉择?我非善类,亦非智者,眼前唯有杀戮一道,说到底还是恶,死后自会堕入地狱。经是念给自己听的,让我看清楚自己作的恶,明辨善恶,令菩提常驻心间,有一盏指路灯。”
“老麻葛曾对我说,复仇路上荆棘遍地,但也要让光明常在,方能照亮前路。从前我不明白,想来亦是此理。”白马有样学样,把旧衣服都烧了,泡进泉水中,“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虽是不得已的选择,说到底都是恶。”
岑非鱼笑道:“你我二人一道,黄泉路上不寂寞。”
泉水冰凉,令人神清气爽,白马泡在水中,长舒一口气,问:“这是周瑾的旧宅?”
岑非鱼站在白马对面擦身,想先把后背上的血污洗干净,随口答道:“二叔是江东贵族,据说是少时顽劣,被强行塞进洛京国子学里读书,他非要在山里修一座大宅肯过来。”
白马感叹:“周瑾还有过这样的时候。”
岑非鱼笑道:“从前来过几次,听父亲说的。”他许是想起了什么,说罢不禁沉默,后背上大片的血污,怎么擦也没法全部才干净。
白马鞠了一捧水,用力浇向岑非鱼,看水花拍在他背上,惊得对方打了个趔趄,险些一头栽进水里,便喊道:“笨手笨脚的!过来,我帮你擦。”
岑非鱼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站在白马身前,嘱咐他:“你可不要趁机揩油。”
手边没有手巾,白马只能用手舀水,把水淋在岑非鱼后颈上,让水顺着他的肩背流下来,然后再用手给他把血污抹掉。他边抹边嘲道:“你就只有一身膘,哪有油可揩?”
岑非鱼扭了两下,问:“你就说我的膘长得好不好?”
白马忍不住笑,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宠溺,道:“长得好极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那是一种久违的快乐,是快乐把他的嘴角提了起来。
正值晨昏相交,天光晦暗,赤色明丽的夕阳成了一片干枯的深红,照得深林更为幽昧。山中偶有林鸟起落,发出一两声长而嘶哑的鸣叫,继而拣枝栖息,只余极细微的呼吸声。
泉水泠泠,这光景如梦般安宁。
岸边水浅,岑非鱼人高马大,水只能没到他的腰腹处。他任白马随意搓揉,自个低着头洗那一脑袋凌乱的头发。然而,他的头发又粗又硬,平日也不打理,眼下被他乱抓一气,便缠在了一起。他洗得心焦,像狗似的甩脑袋,抖得水珠子到处乱飞。
白马一巴掌拍在岑非鱼背上:“别乱动。”
岑非鱼立马挺直了腰板,站得稳如青松。他把双手垂在身侧,仰着既直又长的脖子,舒展背上紧绷的肌肉,挺直紧实的腰杆,后背呈一个极漂亮的倒三角。
白马手指修长,手指略瘦削,泉水从他指缝间滑落,倏忽间就流走了。他的掌心与岑非鱼的皮肤紧紧相贴,这才发现,岑非鱼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一身铜皮铁骨,他的身体也是软的。
白马感慨:“你身上没什么伤,不像是打过仗的。我觉得,你若去青山楼,必定很受客人喜欢。”
岑非鱼毫不谦虚,道:“那是,你二爷没有短处,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长。说起来,你摸我那么久,可欠下我好些钱了。”
“别乱动。”白马胡乱在岑非鱼背上揉了两把,帮他把血污都弄干净了,便不耐烦地把他推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