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闵娇娥淡淡地说道。
窗扇外,雨越来越大,“哗哗”的响声,每一下都重重敲打在了闵娇娥的心头之上。
忽的她站了起来, 吩咐红香绿玉:“去拿个食盒来, 把这碗燕窝羹装进去, 然后随我去东院儿, 咱们去见见那位姨奶奶。”
她要自救, 她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就死在了这薛家的深宅后院里。
……
隔着黑漆雕花的海棠小几,顾扬灵和闵娇娥默默地坐着。
顾扬灵不知如此深夜,这位一向同她少有交集的二奶奶踏夜而来所为何事, 是以默默不出声,只等着对方先开口。
而闵娇娥却是心思尤为复杂,她是被父亲弃之不顾的弃子,如今丈夫容不下她,欲要神鬼不知的取了她的性命,她成了无依无靠的浪上孤船,如今想要活命,竟是要来求助这个,她以往向来嫉恨仇视的姨奶奶。可悲!可叹!
闵娇娥看了眼守在一旁的丫头们,道:“你们都退下,屋里头不需要人伺候。”
红香绿玉忙转身出了里屋,嫣翠和红英往顾扬灵那里看了一眼,见得她点头,便也跟着出去了。
一时屋里头安静异常,闵娇娥坐在那里垂着头默默地喘气,顾扬灵只觉得今夜里,这位二奶奶尤为奇怪,便疑惑地望着她,只等她开口解惑。
窗外的雷鸣还在继续,一声接着一声,催得闵娇娥的一颗心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袖在锦绣衣缎里的两只手,手心已然渗出了细细的热汗,指尖轻轻蜷起,慢慢捻着那湿滑的温热。
突然的,闵娇娥抬起头来,眼前的不远处,香炉里熏着清淡幽香的梅花香饼,有蜿蜿蜒蜒的细烟缠绵升起,渐渐的又在半空中消失不见了踪迹。
顾扬灵安静地坐着,眉头蹙了起来,愈发觉地这位二奶奶今夜里古怪异常,见她始终不肯说话,便将小几上已经将近温凉的茶水往她那边推了推,道:“二奶奶,要喝茶么?”
这话音方落,却见得闵娇娥突地站起身来,惊了顾扬灵一跳,只眉头深蹙着看着她走过去,将条案上的食盒提了来。
顾扬灵记得,这是方才那绿玉一直提在手里的。疑惑地看向闵娇娥,却不知这食盒里头装着什么,叫这位主子如此的怪异莫名。
闵娇娥打开盖子,将里面的燕窝羹端了出来,放在顾扬灵的面前。那羹已经凉透,凝成了一团,粘黏在小巧的青花瓷盏里头。
闵娇娥垂眸看着这盏羹,然后又抬起眼看着顾扬灵,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突地湛然一笑:“这燕窝羹每夜我都要吃上一盏,自我嫁进薛家,从未间断过。”
顾扬灵莫名奇妙地看着她,点点头,道:“这东西很是养身,二奶奶很是会保养身子。”
闵娇娥便笑得更厉害了,道:“会保养身子却又如何,旁人想要害我,这本是养身的东西,一夕之间,却成了要人命的风霜利剑。”
说着漠然地看向顾扬灵,道:“我听说,你以前每日都要喝上一碗养生汤,却不知那汤疗效如何?”
空气骤然一凉,顾扬灵脸上浮着一抹笑,却淡泊得好似缥缈如烟的月华,漠漠道:“二奶奶这话是为何意?”
闵娇娥弯起唇角璀然一笑:“你别生气,只是我这里如今也得了一盏不同寻常的羹来,可我不想吃,听说这种羹吃多了,便会悄无声息地便没了性命。”
说着抬起手抚上脸颊,染得通红的指端轻轻在那细腻肌肤上滑过,闵娇娥眼里渐渐簇满了泪水:“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还不想死。”
顾扬灵大吃一惊,视线掠向那羹盏,再看向已经落了眼泪,正哭得伤心的闵娇娥,不禁道:“二奶奶可是说笑?”
闵娇娥便笑了,慢慢的伸出手指擦掉脸上的泪痕,道:“你瞧我这样子,可像是在说笑。”说着缓步上前,挨着顾扬灵慢慢跪了下来。
顾扬灵一惊,便要起身躲开,却被闵娇娥一把抓住了手腕,泪眼淋淋地望着她道:“你救救我可好?救救我。”
顾扬灵心中骇然不止,惊疑不定地看着闵娇娥,却见她哀哀地望着自己,哭泣道:“我是害过你,可我当真只害了那么一次,就一次。”
说着竖起一根指头,脸上又哭又笑,一双如月般皎洁的眸子里,笼着层层叠叠浓的再也无法拨开的凄悲后悔,稍稍偏过脸去,黯淡道:“谁知还偷鸡不成蚀把米,却是我自己将那绝子药给吃了。”
慢慢转过头来,露得一抹苦笑:“我这是自食恶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零零碎碎的从虎丫那里听得了许多,可如今听她亲口承认,顾扬灵却仍觉心头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想起自己那时候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只觉得只要自己柔顺守规矩,便能好端端地在这薛府里过活,没料到如今回过头去看,那时候的处境竟是那般的楚歌四起。不自禁地摸向了自己的小腹,那个孩子……
顾扬灵忍不住也掉落了眼泪来,固然是那玉流波心思歹毒,然则也是她自己柔弱不能自立,若是当初借着二爷的宠爱骄纵跋扈,那玉流波见得她火焰四射,不定便会心有畏惧,说不得就退避三舍,没了那歹毒的心思。
然则往事不可追,多思虑也终究无济于事。顾扬灵伸手抹了泪,低头看那闵娇娥,却是一脸的呆滞,显而易见的,她还沉浸在误吃绝子药所造成的悲苦凄凉的结局中,无可自拔。
“二奶奶。”顾扬灵唤她,眼中还有湿润,然则神色已是冷静自若,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妾室,自保尚且不够,二奶奶要我救你,实在是有心无力。二奶奶出身官家,又有娘家遥遥相依,为何不去求助……”说着,忽的想起昊郎今日同她私语的,关于闵县令被收押的事,拧起眉梢,倒是一时没了言语。
薛家家风向来如此,当初她家家破人亡,那苏氏很快便生出了背弃婚约的念头,如今这二奶奶家里头出了事,只怕也是……
真是世事无常,没料到有朝一日,这位二奶奶竟也面临了她当时凄苦无助的处境。
顾扬灵起身将闵娇娥搀扶起来,看着她软弱无助的模样,一时想起了当初自己在那清风苑里头的日子,不由得心生怜悯,安慰道:“令尊的事儿不定还有转机,二奶奶也莫要忧心,等着令尊……”
闵娇娥却忽的尖声笑了起来,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冒着凄厉寒光的眼中,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簌簌而落,顾扬灵被她惊住了,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已经癫狂,皱紧了眉头,转过身便想要去叫丫头。
却是刚迈出一步,那笑声便戛然而止,闵娇娥在她身后嘶哑着嗓子道:“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我父亲是被收押了,可如今已经放出来了,乌纱帽还顶在他的头上,好端端的做着桐舟县的县令呢!”
顾扬灵脚步一顿,转过身子不由得更是惊疑:“那二奶奶何不写信求助家里头,夜半三更来我这里却又是为何?”
闵娇娥却不出声了,唇角高高的勾起来,眼睛盯着顾扬灵,脸上的笑古怪又带着清冷的凄寒,顾扬灵将眉峰紧紧皱起,回望着闵娇娥,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脑子里慢慢浮现。
“莫非,莫非……”顾扬灵不敢置信:“莫非是二爷出手相助,二奶奶的父亲他……”
闵娇娥便笑了,可那笑却是叫顾扬灵看着心酸,闵娇娥缓缓道:“你猜的没错,我父亲他抛弃我了,也因此,二爷他再也无所顾忌,他要下.毒害了我的性命。”
说着起身挨近了顾扬灵,一把捉住她的腕子,满脸怨毒地道:“二爷他嫌我占了二奶奶的位置,他要杀了我,然后才好娶你呀!”
闵娇娥的脸因怨恨和惊惧而变得十分扭曲,顾扬灵立时警惕起来,用力挣回手腕,尖声喊道:“嫣翠,红英。”
嫣翠和红英立时便从外头冲了进来,见得屋里头二奶奶泪流满面,瞪着眼睛怨毒地看着姨奶奶,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忙涌上前去,将顾扬灵护在了身后。
红香和绿玉晚一步跑了进来,见得里头的情景,却是摸不准自己主子要做什么,只凑了过去,站在闵娇娥的身侧。
闵娇娥突地呆愣了起来,怔怔看着被丫头簇拥着,满脸警觉的顾扬灵,一时恍然,道:“不不不,你莫要误会,我并非要来伤害你的。”说着凄然一笑:“我如今还指望着你救我呢,我又怎会去害你。”
说着指了指几上的瓷盏,道:“现如今,不但这里面有那药,连日常的饭食里也有。”又指了指红香绿玉:“她们的吃食里也有。”
说完哀求道:“我如今不会生孩子,娘家也抛弃了我,我只剩下二奶奶这个名头,还有这条命了,你行行好,莫言同我争抢行吗?只要你不抢,再去帮我求求二爷,我就能好端端活着了。”
顾扬灵一时无言,倒是嫣翠瞪起眼回道:“甚个叫姨奶奶去抢?论道起来,原本姨奶奶就是二爷的原配妻室,便是抢,也是二奶奶你抢了姨奶奶的名分。”
红英比嫣翠素来心细,听得闵娇娥那番话当真是心头一震,这没了娘家的依靠,可不和当初姨奶奶的境地一般模样,惊疑不安地看着顾扬灵,便听得顾扬灵道:“嫣翠莫要胡言论语。”又同闵娇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同二奶奶抢过什么,二奶奶你……”
“可二爷他宠你,你一日不甘心为妾,他便会一步步逼死我,然后把这二奶奶的名分给你。”闵娇娥忽的嘶声喊道:“你压根儿就不需要去抢,二爷他会替你都安排好的。“
顾扬灵锁紧眉峰,不悦道:“那二奶奶想要我如何,叫我打心眼儿里以做妾为荣?我也是官家女子出身,作妾也是被逼无奈的,心不甘情不愿乃是人之常情,二奶奶这样逼迫我真真儿是过分。”
闵娇娥痴痴望着顾扬灵:“你可以离开薛府啊!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的,听说你找到了弟弟,你可以跟着你弟弟离开啊。你走了,二爷没了痴念,必定会放过我的。”说着流下两行清泪:“你原本不是逃走了吗?为何又回来呢?”
顾扬灵愕然地看着闵娇娥,随即敛了神色,淡淡道:“却也不是我自愿回来的,我自然想走,可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闵娇娥眼里的哀求瞬时便化作了怨毒,尖声叫道:“说到底,你还是想着二奶奶的名分,只要二爷给了你名分,你便会一心一意跟着他了吧!”
第103章
怎的总也逃不脱这妻妾相争的戏码?
心头顿生烦躁厌恶, 顾扬灵再不愿和闵娇娥相对而立,转过身,条案上, 轻烟缕缕而上,强压住内心的不耐, 缓缓道:“夜色深沉,二奶奶还是回去安歇吧!”
闵娇娥凄苦呼道:“姨奶奶——”
顾扬灵忽的喝道:“嫣翠红英, 送客!”说着缓缓出得一口气, 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得不背负的凄苦,她已经背负了许多,再不愿去背负旁人的苦累。是苦涩是忧愁,是悲痛是难受,艰难也好,崎岖也罢,谁的债谁还, 谁的孽谁偿。
没得到确切的答复, 闵娇娥哪里肯走, 又是哭诉, 又是哀求, 顾扬灵漠然望着条案上青烟缭绕的香炉, 听着身后闵娇娥悲戚的哭声,想起那时候清风苑里的无助,最终叹得口气:“我会去找二爷说, 然而二爷如何做,却也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
然而闵娇娥并不满意这个答复,可顾扬灵却不能同她保证,二爷一定不会继续害你,或是她必定能从薛家离开,这般逼迫她,她又能如何?
等着闵娇娥终于无望后离去,顾扬灵揉着额角问道:“二爷出去走货,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红英忙道:“说是明天就回来了。”
顾扬灵点点头,喝了一碗安神汤,才又重新歇下。
翌日清晨,孙昊很早便来了东院儿。顾扬灵还未起身,他便在外头等着。等着顾扬灵梳洗穿衣,唤他进去,孙昊急忙忙凑在顾扬灵的身边,道:“我听说昨夜里那位二奶奶来找你了,她可曾伤到你,可曾为难你?”
依着孙昊来看,那位二奶奶定是来找她姐的麻烦,听说她父亲出事,薛二爷那里不肯出手搭救,想来是迁怒了自己姐姐。于是又续道:“她要救她父亲,让她去找二爷闹去,来欺负姐姐有用吗?”
顾扬灵忍不住轻叹,她这个弟弟是认定她是个软柿子了,逢人便要来欺压她,忍不住笑了笑,才慢慢敛了神色,缓缓道:“他父亲已经没事了,是二爷出的手。”
孙昊便更不明白了:“既然没事了,她又来找姐姐做甚?”
顾扬灵望着香炉里一脉冲天的青烟,淡淡道:“她说,二爷在她的饭食里下毒.药。”
孙昊一怔,然则脑子一转,便知道这是薛二郎预备着要娶他姐,才干下的事儿,然而还是十分不耻,道:
“我小时候听我娘说,娶错老婆毁三代,啧啧,他们薛家这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当娘的当初背弃婚约,下药给姐姐喝,如今儿子也有模学样。“
说着皱巴起脸:”姐姐,你还是跟我走吧!别死心眼,听我的话,给你再找个品行端良的姐夫,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
顾扬灵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道:“如今还不能走,且不说二爷那里盯得紧,不好走脱,还有那顾将军的事儿还没完,等着一切都结束了,又再说吧!”
又皱起眉头道:“但是我要去寻二爷说道说道,不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并非我的罪孽,我绝对不去承担这后果带来的苦楚。”
正说着,嫣翠慌张地奔了进来,见着顾扬灵便道:“姨奶奶,二奶奶上吊了。”
顾扬灵一惊:“可是救下来了。”
嫣翠点点头,道:“听说是救下来了。”
顾扬灵这才安了心,心道,无论如何,得尽快和薛二郎将这事儿说清,这等血债,她才不要沾染背负。
正院儿里,苏氏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进得屋里头,便见得红香几个伺候的丫头正呜咽哭泣,皱着眉问道:“你奶奶可还好?”
红香点点头,哽咽道:“倒是没甚大碍,只是脖颈上好大一圈青紫印子。”
苏氏便瞪她们:“你们都是死人不成?你家主子想不开,你们竟也不知道。还好是没事,不然唯你们是问。”
走上前去看那闵娇娥,却见床帷幔帐里,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见自家望过去,也转过眼睛看过来,张嘴便喊道:“太太救救我,二爷他要害我。”
苏氏本就不乐闵娇娥竟投缳自尽,这叫旁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疯传他薛家苛待儿媳妇呢!只是那闵县令如今又被放了出来,如此,这闵氏还是要哄着才行,谁知却听得闵氏这般污蔑她儿子,不由得大怒:“你胡说什么呢?”
闵娇娥泪眼滴滴,喉咙疼得厉害,却强撑着道:“母亲若不信,可去查看今日里儿媳的吃食,里面,里面……”
苏氏晓得自家儿子要休弃闵氏,重娶那丧门白虎精顾氏,但是下.毒害妻,这罪名却也不是好担待的,于是截断话茬,怒气冲冲道:
“你是昏了头了吧!自家心眼小又想不开,投缳污了我薛家名声不说,如今竟敢胡言乱语给我儿安罪名。你且好生歇息着吧,没事儿多念念佛经,也好去去你心里头的戾气。”于是唬着脸转身便走了。
闵娇娥一脸焦灼,躺在床上大喊:“太太,太太……”然而苏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苏氏一路恼怒汹汹地出得正院儿,眼一撇,便想起了那个万恶之源顾氏,一甩帕子道:“去东院儿。”
进得院子里,不等小丫头通报,便一路去了内室,揭开帘子便骂道:“你这个贱人,搅家精,我们薛家……”
“噼啪”一声脆响,苏氏被惊得一颤,定睛去看,却见得那个身份不明的贼小子正龇牙咧嘴看着她,手里头是折断的一双竹筷,心里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孙昊扔了断筷,起身慢慢逼近苏氏,怒不可歇地道:“你刚才骂哪个是贱人?哪个是搅家精?”
孙昊个子高大,好似巍峨雄山杵在眼前,苏氏又怕又气,眼睛瞪向顾扬灵,尖声叫道:“你弟弟如此不知礼数,你做姐姐的难道看着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