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想通关窍,赞道:“这可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佩服!”
“卫风城是礼王所在之地,他镇守北疆多年,颇得军心,又与圣上关系亲厚,跟老师也有所来往,是眼下最能让端王投鼠忌器的存在。”陆鸣渊解释了一句,“此事倘若闹大,不知道要牵扯多少前事、累及多少无辜之人,所以不能联络书院的人前来护送,只能暗中赶路。”
楚惜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先生此番,是有意要冒险袒护这些个旧案余党了。”
秀儿终于回过神来,她不可置信地叫道:“我不信这老贼有这般好心!他、他恨不得我们早就满门死绝,再也不要给他找麻烦!”
叶浮生正要开口,就被楚惜微抢过了话头:“他是好是孬,你说了算吗?哪来的脸,凭什么?”
秀儿被这毫不客气的两句话糊了一脸,叶浮生摸摸鼻子,总觉得楚惜微面对这姑娘的时候火气格外大。
楚惜微凶完了,这才缓和了脸色,看向阮非誉道:“事已至此,先生若是改变主意,我可发出信号召出‘鬼奴’前往三昧书院报信,只要在此间小心一些,便可无忧。”
阮非誉笑道:“不必麻烦,老朽前些日子已经发过信件,卫风城里已有部署,只是要再麻烦……一程。”
他对楚惜微的称呼模糊在唇齿间,旁人听不真切,叶浮生却看得清清楚楚。
阮非誉说的是,小侯爷。
楚尧,当今圣上楚子玉的堂弟,先帝四皇子的儿子。由于大皇子早亡,二皇子被冷,有母族支撑的四皇子可谓是当初胜算极大的一位,倘若没有十年前的那件事,说不定……他就是如今的太子。
可惜当年那一场血腥宫变,先帝诸多皇子死伤废禁,而骄纵得宠的楚尧猝然“病逝”,只被追封了一个侯爵虚衔。
从那以后,皇长孙楚子玉登基为帝,小皇孙楚尧变成了楚惜微,一入江湖,十年不知所踪,再见时物是人非。
看出阮非誉口型变化,叶浮生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生生按捺住了。倒是楚惜微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那双桃花眼低垂,看不出神情变幻,他顿了顿,回过头不再言语,似乎把阮非誉这个称呼当成了耳边风。
“既然是要行路,自然也少不得探路。”叶浮生摸了摸下巴,目光转向秀儿,笑得十分勾引,“不知道秀儿姑娘,是否愿意跑一趟呢?”
秀儿此时看他笑,已经没了之前脸红的羞怯,如见着阎王罗刹,抖似筛糠。叶浮生一问不得答,费解地转过头来,一脸无辜:“我这么玉树临风,哪里吓人了?”
秦兰裳:“……呸!”
“何必麻烦?”楚惜微走过来,一把将叶浮生往后推去,手指在秀儿惊恐的叫喊声中扳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那吱哇乱叫的声音小了,秀儿仿佛是被抽了魂魄一样呆呆地看着楚惜微,神情懵懂,眼神空洞。
楚惜微的声音较之平常更低更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你是谁?”
小姑娘喃喃开口:“秀……儿……”
“你们领头的人是谁?”
“何……老……板……”
“他在哪里?”
“前……山……”
“可有办法绕开他离开这里?”
“有……小……路。”
“带我们去。”
“是……”
话语声落,秀儿整个人抖了一下,头猛然耷拉下去,然后慢慢抬起来,不声不响地往门外走。
陆鸣渊在旁边看着,不禁想起在地宫时目睹秦兰裳动用摄魂大法,当时只觉得玄妙,如今看了楚惜微施为,才知秦兰裳与之相比,不过是初窥门道的微末功夫。
叶浮生出言赞道:“阿尧,你方才的眼神动作,都很像蛊惑良家少女的登徒子。”
楚惜微脸色一黑,忍不住刺道:“你整天除了拈花惹草,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叶浮生眨眨眼:“想你算不算?”
楚惜微:“……”
他本来准备借题发挥的火气被这一句话噎了回去,想骂人,耳朵却先红了,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出门去。秦兰裳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看了几眼,踢了陆鸣渊一脚,也出去了。
叶浮生跟着阮非誉走在最后面,他看着楚惜微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
他生得桃花眼风流相,哪怕不再是个琦年玉貌的少年郎,也还是招人喜欢得紧,尤其笑起来时如桃花勃然怒放,灼灼其华。
然而当他收敛笑意,就连眼神也沉冷下去,整个人就如满树碧桃一夕凋零,只剩下干枯疏冷的枝干,在寒风里默然伫立。
秦兰裳之前说的那些话,他虽然觉得不可信,却还是上了心。
刚才那句话是调侃,也是试探,然而楚惜微的反应太奇怪,让他心里一沉。
秦兰裳没有说错,楚惜微的确是喜欢男子。
可他并不希望如此。
叶浮生性格自在惯了,从小就没受什么拘束,对于一般世俗的礼义廉耻并不看重,正如他性喜美人美酒,却也从来止于谈笑,醺于三分。
对他来说,左右是与自己无关,那么旁人喜欢什么,那也都是不相干的,并无可指摘之处。
但是楚惜微不同。
叶浮生清清楚楚地明白,倘若没有“幽梦”之毒在其中转圜,也许早在相认之时,这条性命就该被拿去了。他跟楚惜微如今不过是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两人之间暗藏的锋芒还没有真正捅破窗户纸,总有一天,他要把亏欠楚惜微的东西,一点一滴,连本带利地还清。
他希望自己死后,楚惜微能好好过一辈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地之间,男欢女爱本才是正道,何况这个乱世中,女儿家的心思尚且难以捉摸,男人的心更不可言。
楚惜微如今成了百鬼门主,身份本来就敏感,终身大事注定要考虑更多的东西,他偏偏还喜欢男子。
就算百鬼门行事乖张枉顾江湖非议,叶浮生也没把握他能不能得一个善果。
他在掠影呆了十年,见过太多的人与事,曾经也有一位掠影卫喜欢了男子,他也送上过真挚祝福,却没想到力抗了天意,难算了人心。
那人最终死在自己一生所爱之手,至死方知一切恩怨情缠皆为利益,因为他的疏忽,泄露了那次任务的机密,若非补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叶浮生亲手杀了那男子,奄奄一息的掠影卫抱起那颗带血头颅的时候,他问他有没有后悔。
那人说不曾后悔,也不能后悔。
喜欢一个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哪怕等闲变却了故人心,也不过是深情都被世故消磨,说到底都是人之常态,并无可后悔的。
一旦后悔,才是连初心都辜负,枉费了多少岁月与情深。
叶浮生从那个时候就明白,男人的心太大,装得下功名利禄家国社稷,自然就欲壑难填。
然而男人一旦动了真情,就是意气冲动,热血无悔。
最容易炽烈,最容易绚烂,也最容易变却。
楚惜微从小就是个死心眼倔脾气,因此叶浮生并不希望他走上这么一条路,喜欢上一个心比天高的男人,那是拿一身骨血都填不下的空洞。
好歹也做了他几年师父,总不能就这么看他闷头乱撞到头破血流,哪怕叶浮生再不想掺和别人的感情私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搅和了。
“娘的,算什么事啊……”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闷难言。
第54章 鸣凤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秀儿走在前面,径直向屋后绕去,这里本就背靠峭壁,坡度很斜,走起来险得很,不时有碎石往下滚,人要是踩滑了,那就得骨碌碌地顺坡滚下去,等稳住的时候少说也要摔断一条腿。
楚惜微走在秀儿身后,神情阴沉,看起来活像地府爬出来的煞鬼,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无不透露出“心情烦躁,鬼神勿扰”的气息。秦兰裳眼下是“戴罪之身”,不敢离他太近,就满脸牢骚地走在陆鸣渊身边,时不时给从容自作的阮非誉飞过去一个眼刀,好在老先生不跟她计较,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中一本旧书卷起,慎重地收好。
秦兰裳第一次在马车里见到阮非誉,他手里拿的便是这本书,只是那时候匆忙一瞥,只看到这本书无封无名,内里便什么也看不着了。眼下见他这样小心,秦兰裳就不由得有些好奇,歪着脖子想窥探一下,结果被陆鸣渊一手挡了视线。
这呆板的书生又开始了絮叨,小声地对她说:“偷窥他人之物,非礼也。”
秦兰裳已经快被他气得没脾气了。
叶浮生看得好笑,一个人在断后的位置上负手慢悠悠地走着,在这羊肠山道上悠闲如闲庭信步,看起来随意到了极点,实际上周围风吹草动,无不了然于心。
这条路的确是没埋伏的,路上遇到最惊险的事情也不过是陆书生不小心踩到一条蛇,没等对方反咬一口,就被剽悍的秦姑娘拎着尾巴抖散了身体,徒手打了个色彩斑斓的蝴蝶结,远远扔了出去。
在崎岖山路上跋涉了整整一夜,连日奔波的众人脸上都露出疲态,更不用说里头还有陆鸣渊和楚惜微两个伤势未愈的。陆鸣渊一张小白脸汗水密布,楚惜微倒是不动声色,只有叶浮生看到他的脚步稍慢了些,地上也逐渐出现了他的脚印。
他和楚惜微练的都是霞飞步,行路无声,落地无痕,可谓是“踏雪寻红梅、暮雨不沾衣”的境界,能让楚惜微在这土地上留下脚印,只能说明他是真的累极了。
之前在破屋里人多眼杂,也没抓着机会问问他到底伤势如何。
楚惜微小的时候,叶浮生没少欺负他,只觉得逗弄得小孩儿炸毛哭嚎是天大的乐趣。结果到了现在,楚惜微不动声色,见不着委屈难过,反而让叶浮生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
好在过了不久,秀儿带着他们转过拐角,一路向下,不多时脚下的路便宽敞起来,眼前也慢慢开阔。
他们一路下山,到了山下谷地。
秦兰裳又累又渴,老早就想一屁股坐下生根了,这下子见了平地,立马往枯黄的草上一瘫,结果不到片刻就猛地跳了起来。
楚惜微回过头,冷冷道:“大惊小怪做什么?”
秦兰裳脸色煞白,见惯了这姑娘古灵精怪的样子,眼下被吓坏的模样就格外引人注意,只见她用剑鞘指着自己刚才坐下的地方,道:“下面有……一只手。”
“手?”陆鸣渊一怔,弯腰去把那尺长的杂草给拨开,果然看到了一只断手,半腐烂样子,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野兽咬下来的。
再一看,这片空地虽然宽敞,可是不远处有密林阴森,近处则有狼藉掩盖于乱草之下,尽是残骸,鸟兽人虫都有,大多都已不全,想来是被野兽叼了去。
这里三面环山,风入难出,因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只是现在下了小雨,稍微压下了些异味,然而之前没注意到还好,一旦用心去感受,这恶臭就难以容忍,闻之欲呕。
楚惜微有些洁癖,当下以袖掩鼻,脸色难看得比死了还不如,他扭头去看秀儿,却见那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倒下,一个男人站在她身边。
“早知道这小丫头做事不可靠,我怕她出了岔子,故在此蹲守,没想到……果然等来了诸位。”
男人四十多岁,体型很胖,胖得一身貂裘裹在身上活像给肉球包了层面皮,叫人一看就不禁猜想他走路的时候到底是用脚走,还是直接滚。
可是这样矮胖的一个男人,手里却提了一把七尺长戟,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戟头银亮如雪,刻了凤鸟暗纹,与戟杆相接之处还栓了一串金铃,风一吹清脆作响,在这空旷之地回荡开来,如雏凤初鸣,只是无端带了肃杀。
这铃铛声一响,一直没什么精神的阮非誉便睁开了眼,凝神看了过去,目光从戟上扫过,最终落在胖男人的脸上,微微一笑:“阁下贵姓?”
男人说话很和气:“不敢当,免贵姓何。”
叶浮生等人皱了皱眉,阮非誉追问道:“秦家军先锋营的那个‘何’?”
何老板眉开眼笑:“那是我兄长,尸骨埋在这里三十多载,阮相要见见他吗?”
阮非誉向这片埋没骸骨的荒地躬了躬身,道:“当年何校尉一手鸣凤戟纵横三军,除了秦公的锁龙枪,军中再无人与之相比,只可惜老朽身在朝堂,无缘得见。”
“锁龙枪”三字一出,秦兰裳脸色剧变,楚惜微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回过头,冷如刀刃,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何老板笑道:“阮相的遗憾,今日大可终结了。何某虽然不济,好歹也传承了几分家学,虽无兄长之能,也应不至辱没了鸣凤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