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知他是恨她,还是恨着云谷。
“为何就这么走了?哪怕恨我,同我说一声,也是好的。”霍锦骁揉揉眼,将泪水揉散。
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哭过,东辞陪她十四年,从不让人欺负委屈过她,她记忆中寥寥无几的哭泣,都是因为他。
她想要的也不多,只是个答案。若他恨她,她尚能拼尽全力化解他的恨意。可他偏偏一字不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彻底放弃这十四年的过去。
她寻不着他。
总角相交,少时相伴,十四年的时光,五千多个日夜,敌不过前尘过往与浮世沧沧,她无计可施。
待她及笄,绾发为君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次。
他爱她。
“小梨儿。”俞眉远许久才开口,唤她小名,“这么多年,你都将他摆在首位,如今他已离开,你可曾想过将来如何?”
霍锦骁从小粘着魏东辞,云谷中人有目共睹。虽有世仇,但魏东辞早就知道这段过往,她本以为只需教导他明辨是非便能潜移默化,可如今……大概是她太天真,有些坎终究难以跨过。
“我不知道。”霍锦骁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山间清冷弦月,满脸迷茫。
“人之一世,除却儿女情长,也该有些别的。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并非只有一条无法转弯的直路。”俞眉远淡道,并不安慰她。
见她不语,俞眉远又点拔一句:“除了东辞,你可还有别的心头好?”
别的心头好?
“娘,让我想想。”霍锦骁灵透,一点便通。
只是在她心里,能与魏东辞相提并论的人事物,当真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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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想,便是三天时间。
第三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换过一身新衣后方整整齐齐去见了自己母亲。
哭也哭过,醉也醉过,再怎么难过,他都不会回来。
“娘,我想清楚了,我要出海。”
“出海?”俞眉远微讶,她以为女儿会想下山闯荡,不料提出的竟是这个要求。
“嗯。”她点头。
她在山中长大,从小又随父母走遍大江南北,大安朝的锦绣河山几乎已经踏遍,除了海。这世上总有一样东西能叫人放下过去,不是不再爱,而是有了更想追逐的事物。
“好,只要你能通过我与你父亲的试炼,随时都能去。”俞眉远点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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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之年的冬天,霍锦骁将自己埋进了云谷山庄的雁回洞,全心修炼,不再见人。
是为闭关。
☆、归来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转眼又是一年冬尽春至,草木枯荣几番,山头春花谢罢又开,独天际日月星辰永恒不变,流年经转,她在山间已不知岁月几何,寒暑几分。
春去秋来,闭关两载,霍锦骁年十八,艺满出关。
此番闭关,她潜心习艺,不理俗务,渐渐也就抛开过往执念。
所有少年的欢喜,便如这满山春花,春未到头便要谢却,再放之时已非当年花。
南雁北归君不归,归期几时未有信。
他寻他的江湖武林,她也要求她的天地海阔。待到霜雪满头,也许终会相遇,饮过温酒,泯于尘世。
这段少年欢喜,不过是她心头桃花,谢却繁华,徒留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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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谷山庄里大红灯笼高挂,甲子岁神祭开,满山生辉,热闹得不行。
恰逢年节,又是云谷新秀唐怀安嫡子满月,庄里如何不热闹?隔了几个山头,那喝酒划拳声还隐约可闻。唐怀安是霍锦骁昔年玩伴,她既已出关,这满月酒便不能不去。
“小梨儿,没想到你这脾气竟也能安分闭关两载,这一出关人都沉敛几分,看来这两年没白修,真是不得了,这酒我敬你。”唐怀安还是叫她乳名。
“闲话少说,快把你娃儿抱来与我看看。”霍锦骁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笑出两个深邃酒窝,甚是迷人。
唐怀安的小媳妇笑着将小娃儿抱来,霍锦骁手足无措接下,笨拙抱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摔了猫儿大小的娃娃。那小媳妇站在旁边直笑,她穿了身簇新的银红折枝袄裙,头发梳得整齐,容光照人,正是新嫁妇最最娇美的年华,与她一比,霍锦骁便显出三分稚气。两人年岁相当,可人家已经做了母亲,霍锦骁却连亲都没定。当年分明是云谷最好的一对璧人,不想终是世事难料,少年分离。
众人看了,难免唏嘘。
大安朝的姑娘,大多及笄之时就开始议亲,十六、七岁嫁人,十八的姑娘,有的已经为人母了,便是在云谷这样的世外之地,镇上的姑娘十八岁没嫁人的也少,霍锦骁是个异类。
幸而她有对不拘世俗的父母,才能叫她过得自由自在。
霍锦骁倒很庆幸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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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两年没出现,此番出关,众人怎肯放过她,少不得将她团团围住,劝酒的劝酒,说笑的说笑。她并不推酒,敬之便饮,没多久脸颊就红了,眼神却还清明无双。
“小梨儿,你有何打算?”黑虎好不容易将她从人群里边拖出来,拽到竹廊上问话。
“打算?我与母亲说好了,出关后就接受他们的考校,若能通过便放我下山。”
想起自己的打算,霍锦骁有些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下山?你想去哪儿?”黑虎皱皱眉头。
霍锦骁伸手狠狠掐住黑虎白皙的面皮,直掐得他呲牙。黑虎是青娆姑姑和七叔的儿子,比她小几个月,从小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是她的跟班。别看他名字威风,可人却生得漂亮,男生女相,完全承袭了青娆姑姑的美貌,儿时还不显,这两年却是彻底长开,是云谷不折不扣的美男。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笑着回答。虽说整个云谷除了东辞就属黑虎与她最要好,但她还是不想说自己的打算,免得他们大惊小怪。
“那你……可是要去找他?”黑虎揉着被掐红的脸颊问她。
霍锦骁知道他在说谁。
大雪下过一轮,廊前积雪还没扫去,厚厚铺了满地,被月光一照就折出霜冷的光芒,像那人的笑。魏东辞常笑,温柔也罢,礼貌也罢,开心也罢,那笑容总透着雪光,清冷疏离。
“不找。”她回答得很简单。
“可……”黑虎还想问,霍锦骁却已转身进屋。
“黑虎,过来咱两喝两杯,别啰嗦。”她笑声传来,毫无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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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要想找魏东辞,霍锦骁还是能找到的。
他离开后的第二年,声名就已经传遍中原武林。霍锦骁虽在闭关,却也能听到他的消息。消息无非就是这个月他在江南救了谁,下个月在岭北杀了哪个人。
今天对抗哪个贼匪,明天解决哪处纷争。
武林嘛,处处都是争斗,魏东辞没有武功,却有一身医术与毒术,足够他纵横江湖。他的名头慢慢就响了。她听说他从西域月尊教那里救回两个药人,经过一番医治后他竟恢复这两个药人的神志,这两个药人早年都是纵横武林的大高手,经此大劫之后便留在他身边充作护卫,专守他安全。如此也好,倒省得她担心他没武功总要叫人欺负去。
从前,她承诺过他,要护他周全的。
虽是儿时言语,但说的时候她也信誓旦旦。
他的脚步已踏遍中原各地,江南烟雨,西域荒沙,岭北冰山,山东青峦,独独没再踏入云谷,也未给她来过一封信。两年前的误会早就解开,太子亲自替他向皇帝请旨,免去他当诛之罪,还他清白,云谷之怨渐去。上个月,她父亲霍铮也将盟主之位传到他手中。
如今的魏东辞,可是堂堂的东三省盟主,不再是两年前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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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消融,山间草木翠芽抽生,昼渐长,夜渐短,天亮的时间比冬天早了许多。
“噼”的裂响在云谷后山的竹林里响起,一丛粗壮的凤尾竹被人劈断,从中间折下,哗啦几声压在旁边草木上。纤瘦人影自竹林间跃起,惊飞林间无数鸟儿,稍顷,嘹亮的口哨声从她唇间吹出,像鹰隼翱翔于天。
霍锦骁很高兴。
出关的第二个月,她正式通过父母的所有考校与试练,得到下山资格。
“娘,我与六叔约好了,三天后他回东海的时候带上我,你不用担心。”
从天上落下后,她拭着汗坐到树下,一边说话,一边拾起石旁的水囊,拔/起木塞咕嘟咕嘟就往口中灌水。
一番比试,她汗流得淋漓畅快,口舌也早已渴坏。
“孟乾已经和你爹说过了。”俞眉远收起手中长鞭,目光柔和地望她。
独眼孟乾在云谷排行第六,小辈们都称他一声六叔。他为人沉默,行事低调,性子沉稳,以拳术名扬天下,手套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可与刀刃相抗,一身修为极高,霍锦骁跟着他,倒也安全,还能磨磨性子。
孟乾老家在东海的无名小岛上,每年开春他都回乡一趟,她想出海,自然是跟着他最好,霍锦骁早都打算妥当。
“小梨儿,你要知道,海上不像陆地。中原武林虽乱,可毕竟只是人之纷争,你若到了海上,且别论人心如何,争斗几番,单是那片海域,就已是凡人一生都难驾驭的险境。”俞眉远坐到她身旁,瞧她灌水的模样仍旧莽撞,便又点拔她。
到了海上,方知人之渺小,不管你功夫再强,身手再快,都难逃怒海之啸。
海要噬人,不过顷刻之事。
“娘,我知道。”霍锦骁把唇边水痕拭干,舒坦地靠到树杆上,眯眼看叶缝间透下的碎光。
“好吧,你决心既下,我与你父亲也不拦你。这趟远赴东海,你父亲有任务要交托于你。”俞眉远拍拍她的肩,抖下几片树叶。
“有任务?我也能接任务了?”霍锦骁忙将眼睁开,欣喜地望向母亲。
云谷的孩子艺满下山,优秀者都会接到庄中任务,霍锦骁已比别人晚了两年。
任务圆满完成,便是一种肯定。
“当然。”俞眉远笑笑,细细道来,“你父亲需要你协助他调查一个人。”
“谁?”
“海神三爷。”
东海最神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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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霍锦骁临走前一夜。
天上下起小雨,云谷镇的石板路被打得半湿,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芬芳。镇上的小酒馆早早地把门板阖上,堂间宴席摆开。这酒馆名为“饮者楼”,是昔年霍锦骁母亲俞眉远所开,后来俞眉远嫁给霍铮,做了云谷之主的夫人,酒馆就易主给俞眉远当年的身边人青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