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想,难怪半夏和忍冬听说能陪她一起来看波罗球戏时会那么高兴,光是这份热闹喜庆,就足够让生活单调的她们惊喜了。
李治和为首的几位大员闲聊几句,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登上御楼。
武皇后被百官命妇们簇拥着奉承,一时抽不开身,足足一炷香过后,才笑着回到李治身边。
李治命人把常乐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临川长公主和她们的女儿一并请到高楼上。
淮南大长公主李澄霞是个琵琶高手,曾经教授过李令月一段时间,有师徒之谊。
看到她上楼,李令月拉着裴英娘过去厮见。
淮南大长公主举止高雅,性情温和,让人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送给裴英娘和李令月——每人一把螺钿紫檀琵琶。
淮南大长公主拉起裴英娘的手,摸摸她的指骨,满意地点点头,“小十七和令月一样,是个学琵琶的好料子。”
裴英娘陪笑虚应两声,看着忍冬接过琵琶,暗暗道:回去就把琵琶送人,坚决不学!
李令月笑得促狭,光明正大和裴英娘咬耳朵,“姑祖母没别的爱好,痴迷琵琶几十年,不管看到谁,都撺掇人家学琵琶。当初我就是这样被她哄去学琵琶的!”
裴英娘忍俊不禁,原来李令月学琵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千金大长公主对裴英娘和李令月最为热切,一手拉一个,夸了又夸,比对自己的孙女儿还亲热。送的礼物也贵重,是一匣子来自西域的美玉宝石。
“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姊妹们风雅,几块石头,给你们拿去玩罢。”
裴英娘的脸都被千金大长公主捏红了。
说起来,她倒是听说过这位大长公主的名声。
千金大长公主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她和高阳公主一样不停作死,丑闻缠身,也不是因为她豢养年轻面首,更不是因为她像淮南大长公主一样才艺特别突出,真相只有一个——她非常没有节操。
堂堂李唐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在武皇后称帝之后,为了巴结讨好武皇后,竟然自降身份,足足把自己压低两个辈分,哭着求着认侄媳妇武皇后做干妈,丢弃李姓,跟着武皇后姓武。
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大长公主的颜面,几乎被她丢尽了。
如今武皇后还只是天后,千金大长公主是帝后姑母,身份高贵,没有露出想给武皇后当女儿的意思,但那份热切讨好劲儿,还是频频惹人侧目。
尤其是常乐大长公主,满脸讽笑,眼刀子时不时往千金大长公主脸上扫过,看那架势,恨不能当场撕了曲意谄媚的千金大长公主,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令月略过常乐大长公主,拉着裴英娘走到临川长公主的坐褥前。
大长公主是李渊之女,长公主是李世民之女。
长公主虽然占了个天帝姐妹的名分,其实品级和公主的一样。
临川长公主李孟姜是太宗李世民和韦贵妃的女儿,擅长书法,李世民特意为她取了一个和王羲之的女儿一样的小字,以示喜爱。
李孟姜头梳高髻,纤细袅娜,眉眼和李治有几分像,看到裴英娘指间的茧子,笑着道:“我听九兄说,小十七也喜爱书法?”
裴英娘厚着脸皮点点头。
李令月故意大声说:“小十七,姑母会写一手好字,府上藏有不少前人真迹,你得把姑母哄好了,到时候姑母一高兴,说不定会把珍藏的帖书送给你。”
李孟姜失笑,“就知道惦记我的东西。”侧头吩咐使女,“昨天让你们拣出来的那几样东西可带来了?”
使女取出两只鎏金瑞锦纹大银盒,揭开盒盖,墨绿色锦缎上卧着几样笔墨文具,还有两卷用丝绸包裹的书卷,装裹得极为细致,应当是前朝真迹。
李孟姜拉起裴英娘和李令月的手,郑重道:“回去好生研习,莫要辜负辰光。”
裴英娘连忙应声,李令月却皱起脸,“姑母,你送小十七书卷就好了,怎么还送我一份?我可不练字!”
李孟姜笑睨她一眼,“我送我的,学不学你自己决定。”
最后才蹭到常乐大长公主面前。
裴英娘谨记李旦的嘱咐,跟着李令月行礼问好,尽量避免和常乐大长公主面对面。
常乐大长公主态度敷衍,随手摸出两对镶金玉镯子,打发两人。
李令月和靠在母亲怀里的赵观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扭过脸,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等后辈们厮见毕,武皇后浅笑一声,“今天不知哪一队能抢先拔得头筹,枯坐无趣,不如咱们各自选一队,看哪方先胜。”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千金大长公主头一个出声附和:“皇后看好哪一队?我跟着皇后押宝!”
常乐大长公主轻嗤一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心里啧啧道,难怪千金大长公主能安然无恙躲过武皇后对李唐皇室的大清洗,堂堂姑母,大唐公主,在所有人的围观中放下身段,摆出如此卑微、如此不要脸的逢迎姿态,这份投诚的决心,绝对不掺假!
武皇后起头,千金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和临川长公主李孟姜跟着凑趣,李令月撺掇裴英娘一起参加,其他女眷也开始找使女打听李显和李旦是哪边队伍的。
李治也来了兴致,命使女取来两只双凤纹大托盘,一只代表扎红色绸的队伍,一只代表扎金色绸带的队伍。
“支持哪个队,就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样饰物,放到托盘里。届时哪方赢了,输家的宝贝全归押宝的赢家所得,不止如此,输家还必须罚酒三杯。”
众人听了这话,抿嘴轻笑,解下腰间挂的玉佩或是取下手上戴的玉钏,抛在托盘中。
“小十七,你押哪边?”李令月摘下一枝嵌珊瑚金步摇,问裴英娘。
裴英娘摸出一块山玄玉佩,“阿兄是哪一队,我就押哪一队。”
使女举着托盘,在屋里转了个大圈,不多时,两只托盘都装得满满的。
乐班奏起萧瑟,使女们鱼贯而入,送来美酒佳肴。
武皇后手执鎏金银壶,亲自走到常乐大长公主面前,为她斟酒。
当着外人的面,常乐大长公主没有故意为难武皇后,和武皇后言笑晏晏,相处得很融洽,一点都看不出不和的迹象。
说了几句场面话,常乐大长公主示意赵观音起身,“二娘,为皇后斟酒。”
众人已经知晓赵观音是未来的七王正妃,闻言都把目光投诸到她身上。
赵观音娇羞无限,起身为武皇后斟了一杯葡萄酒。
武皇后含笑道:“二娘端庄娴静,有大长公主昔日之风。”
也不知这话是赞还是贬——常乐大长公主年轻时以跋扈刚烈闻名长安里坊,驸马赵瑰曾被她当街打骂,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大汉,硬被媳妇打得泣不成声,只能跪地讨饶。连当时的太宗皇帝都惊动了。
众人摸不准武皇后话里的深意,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应和。
千金大长公主没有想那么多,只要是武皇后说出口的话,她头一个支持!
她举起飞鸟纹酒盅,“皇后喜得佳媳,应当多饮几杯。”
常乐大长公主笑容不变,把武皇后的客气话全盘接下,“我性子暴躁,她比我强多了。”
武皇后眼眉舒展,笑而不语。
李令月偷偷朝裴英娘做鬼脸,“有这么个岳母,七王兄以后有的受!”
宫人们在台上添设坐席,众人彼此寒暄几句,各自坐下。
李治斜倚凭几,笑容浅淡,时不时和几位姑母闲话几句。
李令月不想和赵观音搭话,特地绕到另一边,把自己的坐席移到武皇后身侧。
锣声阵阵,气氛为之一肃。
数十个俊秀挺拔、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额束彩带,手执鞠杖,骑着皮毛油光水滑的纯色骏马,呼啸着奔入场中。
马蹄踏在平滑的球场上,风驰电掣,声势浩大,犹如千军万马。
宝马神骏,马上的郎君们也风度出众,姿态潇洒。
楼中的贵族少女们不由怦然心动,绞衣带的绞衣带的,摇扇子的摇扇子,有人脸上羞得通红,神情忸怩,也有人大大方方,言笑如常。
年长的女眷低声询问自家女郎,瞧中哪一个了?
年轻女郎们欲语还休,眼光随着场上的情郎飘来飘去,恨不能把目光嵌在郎君们身上。
场中的比赛精彩纷呈,朱漆波罗球满场乱飞,鞠杖击打在一处,发出一串串振奋人心的脆响。
一声锣响,一个穿豆绿色圆领缺胯袍的少年郎将小球送入对方的球囊中,御楼掌声雷动,观赛的众人发出热烈的唱好声。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裴英娘,也不由看得心情激荡,忍不住趴在栏杆前,仔细盯着楼下的围场,生怕错过李旦进球的场面。
她押了一块玉佩,李旦进的球越多,她的赢面越大。
武皇后端坐在帘幕下,和常乐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等人说笑,并不关心场上的赛事如何。
李令月一颗心全系在薛绍身上,连和赵观音斗嘴的工夫都没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绍,跟着他的动作,绕着半敞的轩窗踱来踱去,时不时跺几下脚,气道:“武三思竟然敢对三郎挥鞠杖!他不知道波罗球该怎么打吗?我看他分明是故意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也在场中,两人额前系的是红色绸带,和李旦、薛绍、李显不在同一队。
裴英娘的目光跟着李旦打转。
平时的八王,沉静严肃,雍容矜持,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今天看他在场中驰骋,身手利落,意气风发,双眸燃烧着熊熊斗志,一脸不肯相让的狠厉执着,这才像个争强好胜的少年郎嘛!
就在此时,黄队的四名郎君把李旦围在中间,四根成人手腕粗细的鞠杖,同时挥向李旦!
裴英娘呼吸一滞,提心吊胆,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阿兄当心!”
御楼和球场离得不近,人声嘈杂,场中马蹄阵阵,李旦不可能听见她的喊声,但是他却像是有所察觉,千钧一发间,回眸看向高楼的方向。
高台上帷帐舒卷,彩绸飘扬,帘幕后珠环翠绕,花枝招展。
水晶帘后,有无数张年轻貌美的面孔。
但李旦还是一眼看到那个趴在窗前的小小身影。
他嘴角微弯,小十七向来乖巧柔顺,原来也会露出这种目瞪口呆、惊异激动的鲜活表情。
马嘶声近在咫尺,几根鞠杖从不同方向扫来,眨眼间已经袭向他的肩头。
李旦收回眼神,下腰后仰,在马背上挪了个身,动作犹如行云流水,顺利从鞠杖夹击中抢到拳头大的朱漆小球。
围着他的人立刻调转方向,想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李旦轻笑一声,手腕一沉,挥动鞠杖,隔着大半个球场,把朱漆小球准确无误地击进对方的球囊中。
锣声响起,令官尖声唱筹,示意进球得胜。
高楼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李旦轻勒缰绳,回头找到裴英娘的身影,举起鞠杖,束发的泥金绸带在风中飞扬,端方的脸孔上漾出一个极轻极浅的笑容,胜过浸染了三月朝阳的春风。
李令月攥住裴英娘的手,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八王兄击中球囊啦!”
场中的比赛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李旦衣袍猎猎,神采摄人,东奔西突,风回点击,一次次挥动鞠杖,把朱漆小球送入对方球囊。
裴英娘很快喜欢上波罗球戏。一颗心跟着场上的局势,时而激动,时而担忧,时而恼怒,时而振奋,不论结局如何,能亲眼观看整场比赛,已经让她大开眼界了。
不止李旦让她大吃一惊,素来文弱的薛绍也表现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年轻风貌,就连肥胖慵懒的李显,争抢朱漆小球时,也丝毫不露怯懦,勇武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