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读史书,看到书中一些不符合人情世理的故事,竟掩卷叹息,不忍心读下去。哪怕属臣劝了又劝,也不肯再读。
他关心民间疾苦,曾多次上书谏言,规劝李治放宽刑律,饶恕逃兵。
饥荒年间,他不忍看饥民挨饿,多次私自命家奴开仓放粮。还曾把自己名下的土地赠送给贫穷的老百姓。
李弘美名远扬,备受朝臣推崇。然而,那些朝臣,当真是因为李弘的美德而拥护他的吗?
李治多病,武皇后临朝听政,名不正言不顺。对于野心勃勃的皇室贵戚和大臣们来说,脾性软弱,但思想固执的李弘继承皇位,正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事实上,李弘也和李治一样体弱多病,近几年他只参与朝廷的重大决议,很少过问日常琐碎政务,监国理政的重任,主要由几名东宫属臣代他打理。
裴英娘回头看向含凉殿,李弘清瘦伶仃的背影渐渐隐入朱漆宫门。
殿中的舞伎、乐师已经从侧门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馥郁的馨香。
李弘一步一步走到内殿的屏风前,姿态端庄优雅。
李治抬起头,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一步步走近。
别人以为李弘和武皇后作对,是为了争权夺利。唯有李治相信,李弘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单纯不满武皇后的逾矩,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必须规劝警戒母亲,让母亲做一个贤良恭顺的后妃。
“倭人使团的事查清楚了?”李治轻声问李弘。
李弘先肃然行礼,然后才回答李治的问话:“儿臣惶恐,倭人使团有何不妥?”
李治猜到他被蒙在鼓里,吩咐左右:“传执失进来。”
执失云渐交班过后,在仗院休息。
宦者一路小跑,足足花了半刻钟,才找到他。
执失云渐疾步进殿,面色平常,但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
李治神情疲惫,指一指太子李弘,“大郎,你和太子说说,那个雪庭武吉,为什么会故意重伤三郎?”
执失云渐应喏,把他连夜调查的结果如实道出。
倭国的遣唐使团规模不小,每一次大概有四百人左右,其中有倭国官员,有僧侣,有学者,有留学生,个个都是倭国精挑细选的杰出人才。这些人才,或多或少都和倭国的皇族有姻亲关系,有些本身就是皇族血脉。
波罗球场上发生的一切,说起来很简单。倭国的掌权者老了,可他迟迟没有立下嗣子,几个继承人勾心斗角,想嫁祸对方,借上国之手,除掉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敌人。
雪庭武吉是倭人内斗中的一枚棋子。
李弘听到一半,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儿臣错怪三郎了。”
波罗球戏对孱弱的李弘来说,只能远观,无法亲自尝试。场上的比赛激烈粗野,他远远坐在高台上观看比赛,根本看不清雪庭武吉的那一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从头到尾,只有薛绍的马童言之凿凿,其他人都是意气用事。
一旦雪庭武吉的罪名成立,他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整个倭国使团都会被他连累。
李弘再三思量,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平时处理纷争时,崇尚“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御下原则:
罪行轻重有可疑时,他会选择从轻处置。宁愿不依常法,自己失职,也绝不错杀无辜的人。
李弘不想因为胡乱揣测冤枉倭人,影响两国情谊,加上以为马童是为了替薛绍报复雪庭武吉才故意污蔑他的,在处理此事时,自然而然会偏袒处于弱势的倭国使团一方。
李治深知李弘至纯至孝,没有过多苛责——李弘天性如此,无法扭转。
他暂且撇下薛绍受伤的事,转而问起东宫属臣:“这件事理当由他们为你料理,为什么大郎能迅速查明倭国使团的异样,他们却没向你提起?”
李弘眼眸低垂,“想是因为政务繁忙的缘故。”
李治拧眉,李弘可以软弱,可以认死理,但他必须能掌控自己的部下属臣,否则一旦他撒手走了,李弘要怎么威慑群臣?
执失云渐直接反驳李弘,“戴至德和倭国僧侣来往甚密,十分同情倭国的大王子。薛绍受伤后,倭国大王子的使者前往崇仁坊戴府求情,戴至德和他密探了足足半个时辰。”
戴至德是李弘的左膀右臂之一,辅佐李弘多年,是陪伴李弘长大的良师益友。
李弘微微变了脸色,“戴公是个君子,不会做出这种欺上罔下的小人之举!”
执失云渐默然不语。
满室寂然,殿前的鎏金兽香炉静静喷着一股股清冽的香烟。
李弘心底发沉,双手握拳,直起身,“阿父,儿臣着相了。”
李治叹口气,耐心道:“戴至德确实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但是人都有私心,他今天可以因为同情倭国大王子瞒下倭国使团的内乱,谁知以后还会瞒下什么?你可以饶恕他,也可以接着重用他,但你必须要让他明白,隐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你才有权决定要不要宽恕倭国的大王子。”
李弘闭一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神情颓唐落寞,“儿臣谨遵阿父教诲。”
他行了个郑重的稽首礼,起身告退,早忘了自己求见李治的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弘,大部分蠢作者胡诌的,千万别当真……
分享一个小八卦:据说唐朝时有女子马球队,然后名誉队长是——武皇后。
第38章
李治没有让人拦住李弘。
脚步声渐行渐远,珠帘轻轻晃荡, 花鸟纹地砖上落下一道道摇曳的重影。
李治骄傲于李弘的仁德聪慧, 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现在他只希望李弘能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在适当的时候狠下心肠。
太子还年轻, 唯有等他跨过那道坎, 才能真正脱胎换骨,肩负起大唐江山。
李治明白那有多么艰难,因为他当初也经历过矛盾和挣扎。
“执失。”李治看着执失云渐, 沉声道, “太子性情柔和, 他日你若能全心辅佐太子, 太子必会报之以国士之礼。”
执失云渐解下束发的金环, 拜伏在地,“陛下无需试探臣的忠心, 臣曾在大父、大母灵前立誓,此生忠于大唐, 绝无二心。”
李治面色稍缓, “朕信你。”
他拿起几案上一卷用浅绿加金锦仔细包裹的卷轴,轻掷到执失云渐面前, “回去好好研习, 朕等着你在战场上重现昔日胜州都督的风采。”
胜州都督即执失云渐的祖父, 他死后被追赠为胜州都督。
执失云渐拾起卷轴,面色不改,眼瞳里却有雪亮的光芒闪耀。
盛暑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蒸腾的暑气被清朗的和风代替,白露为霜,寒蝉凄切。
太液池的荷花开完最后一茬花苞前,裴英娘终于学会骑马。
这天她骑着三花马在围场的树下晃荡,暗黄色枯叶随风飘拂,落在她的发髻上。
一双洁白粉腻的手伸向她缚发的丝绦,替她解下缠绕在发丝里的叶梗,“英娘,等显王兄成婚那天,咱们一起骑马去英王府观礼!”
裴英娘回头,李令月头绾单髻,遍簪珠翠,着联珠纹对襟半袖,深赭色夹缬襦裙,手挽长鞭,笑吟吟看着她。
“阿姊又说玩笑话了,我们还是乘车妥当些。”
裴英娘热衷学骑马,是盼着能在山林间自由自在地驰骋,可不是为了在熙攘拥挤的里坊巷曲间走走停停,供道旁好奇的路人围观。
李令月撇撇嘴,驱马上前,和裴英娘并辔而行,“坐在卷棚车里,什么都瞧不见,多无趣!”
提起李显的婚礼,她又立马哭丧着脸,“可惜三表兄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去。”
薛绍本来是李显的傧相之一,现在他受伤了,必须卧床休养,只能无奈缺席李显的婚宴。
“傧相挑好了么?”裴英娘松开缰绳,忍冬立刻上前抱她下马。
李令月跟着下马,随手把长鞭往身后一抛,“还没呢,阿娘想要让武表兄担任傧相,姑祖母不答应。”
裴英娘挑眉。常乐大长公主不愧是作风彪悍的李唐公主,一次次乐此不疲地挑战武皇后的权威,现在竟然连李显的傧相人选都要插手管一管。
姊妹俩从围场返回东阁,恰好撞见七八个宫人抬着一座金光闪闪的轿辇出宫。
豪奴们前呼后拥,横冲直撞,气势凶悍。
路上的宫人们远远看到轿辇,躲闪不迭。
不用猜,纱帘里头横卧着的慵懒身影,肯定是常乐大长公主。
裴英娘还记得李旦的嘱咐,拉着李令月退后几步,躲到粉墙下的芭蕉丛后。
李令月不明所以,来不及等常乐大长公主一行人走远,小声问:“为什么要躲着姑祖母?”
这事说起来就复杂了,真要细究的话,得从长孙无忌架空李治开始说起。
裴英娘有些犹豫,她不想提起李治的伤心事。
前不久是新城公主的忌日,李治强打精神,带着她微服出行,去了一趟通轨坊南园。
那里是新城公主生前养病的地方。
新城公主死后,李治一时激愤,杀了驸马,驱逐流放驸马全家几十口人,公主府的奴仆属臣也死在他的盛怒之中。
南园就此荒废,断井颓垣,残花败柳,庭院中长满杂草藤蔓,正殿的落灰有半指厚。
在通轨坊南园看到新城公主幼时的画像后,裴英娘总算明白,为什么李治第一次看到她时,会伤心流泪——如果不是那幅画绢斑驳陈旧,她差点以为画上的人就是自己。
原来她长得像早逝的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和兄长、姐姐们不一样,她自小远离宫廷,幽静柔顺,从不掺和宫闱纷争。
可她却因为朝中的政治动荡而失去丈夫,抑郁而死。
何其讽刺,何其无辜。
新城公主的死是帝后的忌讳。不管是频繁来往于宫廷的公主、命妇,还是宫中的宫婢、内侍,从不会当众提起新城公主。
而李旦、李令月长大时,新城公主早就不在了。
唯一知情的几位大长公主都是人精,不曾在裴英娘面前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连藏不住心事的千金大长公主也没说过什么似是而非的话。
唯有常乐大长公主每次在宫宴上看到裴英娘时,总是面色阴冷,眼神像淬了毒液,阴寒无比。
裴英娘以前不明白常乐大长公主为什么会讨厌自己,在得知新城公主生前和姑母常乐大长公主感情很好之后,恍然大悟。
常乐大长公主大概觉得她只是个替身,不配享受李治的疼爱和公主的尊荣。
裴英娘以前就对常乐大长公主敬而远之,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之后,更是看到对方就立刻退避三舍。
一个辈分高、暴躁易怒、敢和武皇后针锋相对的皇室公主,不是现在的她能应对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