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黄连讲的那个邪门故事,你们都听到了。”他接着说,“咱们扯着心把子,再琢磨琢磨,这趟路这么长,竟然不配电台,不配发报机,就把咱扔到这敌人大后方来,奇怪不奇怪,有没有毛病?”
“侦察处长也让咱宣誓了,这趟子任务,不能向任何人说出去。老吴,你当这么多年兵,有没有遇到过?”他问。
“这次不一样,上头交待得很清楚了,宣誓是任务需要。”我答。
刘思革尽管问话一句接一句,但他显然不关心我的回答。这老小子接着说:“所以我琢磨出个结果,这次咱们就是接了张单程票。你们想想,就算把大学生送到那洞子里去了,又能找到些什么家什?这个兴许是我文化不高,搞不懂,打不了保票,不过我晓得那个洞子很邪乎,科学家都会在里面摸不着脑门子,说找不见就找不见,那咱们难道就能平平安安的走出来?”
“洞子里的人骨头,该怕是脑袋上的头发丝——”刘思革停顿了一下,“这是最有毛病的一点,黄连讲的那个邪门事儿,我觉得没有讲完全。那个大洞子里头,没那么简单。”
“老实说,我悄悄想过要退出,也跟李科长申请过,结果他没有同意,我就想过——”
话听到这里,我差不多明白了他的内心想法。
“先不说这些,你放人的事,还没讲清楚。”我打断了他的话。
话语打断,刘思革回问:“哪里没清楚?”
“你说他不该死,这就完了?”我觉得他的理由还不够,想再多问几句,“我不信你有那么大的善心,你下不了手,可以让其他人来下手,闭眼睛捂耳朵的事情,你用得着费那么大的心思?”
刘思革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
他垂着眼神说:“还是那句话,他不该死。举手表决的时候,你和王排长表完了态,我就晓得那个人活不成了。你说我装菩萨也好,吃观音土也罢,反正我就觉得,他一个老百姓,上山打柴没有错,不应该把命交代在这里。”
“黄连当然是听你们老资格的意见,我是拗不过的。所以我打算,如果你们让我来动手,我就放了他,如果不同意,让其他人来做,我就当不晓得这件事。结果是你们放手让我来。”
“我刘思革小兵卒子一个,说话没分量,只能听命令,没得自己选。我想啊,既然自己都拿着一张单程票,能多活一个,就少死一个吧。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演一场戏,划自己一刀,就能放他一个活路,”刘思革点着头,“我愿意这样做。”
“你想过后果吗?你刚才没回答我。”我忽略了他的回答,又冷冷的问了他一句。
刘思革摇头,说:“没想,我哪里敢去想。当时再要我想上一分钟的话,我肯定就丢下刀子,让你,或者王排长去动手了。”
我盯着他,没有搭话。
“反正这一路都是走敌人后方,这地方的山林又多,老头子就算跑去通风报信了,我还真不觉着,越南兵可以把咱们逮出来。”说完他干笑了一声。刘思革这段话,好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辩护”。
雨水继着啪哒啪哒,三人立在芭蕉林下,一齐沉默。
很容易就能听出,刘思革第一次上战场,就派到了这样一种非常规的任务,思想上不免有些悲观。甚至于,他觉得这趟任务就是上级发来的“单程票”,是一趟有死无生的行程。这样一想来,既然心底认定了是单程票,再加上一点悲悯的“菩萨心肠”,才导致放走一个他所认为的老百姓——逻辑关系是合理的。
谜底揭晓后,我突然就不如之前那样火气上头了。至少,答案我要到了,刘思革也并不是我心目中妖魔化的“敌特汉奸”。
但他所提的“单程票”,不免有些太过了。并且现在事情已经揭穿,刘思革必然会觉得自己不但拿了单程票,还被逮住了罪桩。这样一来,他又会念着自己横竖都是死,说不定又要捅出什么更大的篓子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头发
一个兵的意志力,固然是核心、是最重要的。意识反作用于物质,倘若心中都没有必胜的决心,那还谈何打仗。刘思革如果一直攥着自以为的“单程票”不放,必然是走不好这趟任务的。
不行,绝对不可以,现在以一切以任务为重,我必须要说点儿什么话出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安稳他的“军心”,撕掉他所认为的“单程票”。
旗娃闷在后边儿不讲话,刘思革的一段“辩护”之后,也锁上了嘴巴,没有下文。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不那么悲观呢?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我不管你是听谁瞎扯的,我当那么多年兵,反正没听说过单程票。”我开了口,“也根本不存在单程票。”
刘思革盯着我,继续在雨水下板着脸,不作反应。
“我同意。”旗娃倒是答得很快。
叹了口气,我继续说:“今天这件事,就我们这三个人知道,绝对不会有第四个。现在是任务期间,我们要以任务为重。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这里讲过的话,就当没发生过。但是老刘,这件事肯定是你做错了,没有任何讲价的余地。”
“既然你的话也掏清楚了,我不是你上级,不可能要你怎样怎样,只希望你下次别在做这种傻事情。你也放心,我吴建国不是什么小人,不会在背后摆你一道,不会穿你的小鞋。这次任务走完了,我们这几个人也会解散,各回各家,所以你只管等着任务圆满结束。”
“虽然我们会解散,但也是有缘一聚,战友一场。”说着我又看了一眼旗娃。
旗娃点点头,低默不语。而刘思革,还是没有表态。
“但我必须说的是,你要真觉得任务是张单程票,我第一个不同意。要做好一件事情,你必须要有决心,决心都没有,那铁定是没作为的。”我接着说,“我们都是大队里送出来的尖子,就算这一趟真他娘的是单程票,我们也有能力,给他要回一张双程票。至于说最后邓大学生能找到些什么东西,这个就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了,我们的任务,是好好的把他送到那里,再送回来,你我很清楚这一点。”
“这件事就告一段落,埋进土里,再也不提。假如你非要死脑筋打了铁,抱着单程票不放,那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当烈士没人拦着,但现在我们是一个集体,是在战场上,我不想看到一人生病,全家吃药。”我冷冷的盯着刘思革,结束了话语。
这次,板着老脸的刘思革,可算是点了头。
“没毛病,我晓得了,老吴。”他说。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嗯,出来也这么久了,该回去了。”
“刚才听明白了啊,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叮嘱了旗娃一句。
旗娃看着我,规矩的点了点头。
于是,这场我所策划的“彻查真相”,就结束了。
雨水未停,还在啪哒啪哒的敲击着树林。天色不知不觉放暗了许多,三个人赶紧扯了几片芭蕉叶子,返回山洞。
刘思革老老实实在我面前坦白真相之后,我终于丢掉了心里的石块儿,不再像今下午那样,看着他的脸猜疑来,猜疑去。而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而已。我没能力将他怎样怎样。
一件事的对错,固然要有明确的界限。一个兵的天职,是执行命令。刘思革在这件事情上,必然是出了错误。但当时那种情况,我除了安抚他的情绪,别无他法。任何在精神上或者肉体上的惩罚,必然会对刘思革有影响,随之也会对这个队伍造成“战斗减员”。
我不想这样做,我只想顺利完成这趟任务。
这个队伍,是临时从编制里抽出来的人员混编而成,大家心里都明白,任务一完,六个人就会解散,该回哪里回哪里。所以,再有天大的“审判会”、“批斗会”要开,我也想等到任务结束后再说。
至于回国后要不要揭发刘思革,我没认真考虑过。我只希望暂时安抚住着老小子,让他不要再犯错误。
一路无话,三人沿着原路返回了洞口。
黄班长和王军英好像还没回来,我便让刘思革快些进洞包扎纱布,处理他的伤口。旗娃留下来和我一起,将这些芭蕉叶子卡在洞口前。洞口前吊着不少藤蔓,刚好可以把叶片卡进去。
刚巧,卡了几片叶,黄班长和王军英就端着枪从山坡上的林子里钻了出来。黄班长走过来,检查我们卡好的芭蕉叶,然后满意的点头。
“动作快些,天就要黑了。”他抹了抹鼻梁上了雨水,就低起身子走进了洞。
我向王军英打了个眼神,让他留下来帮忙。十几来片叶子,只用了一半,就把这洞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虽然叶片挂在洞前,白天里看起来很扎眼,但在晚上,绝对可以遮住洞穴里的火光。
“这些叶子留着兴许有用,你抱进去,我和你王排长说几句话就进来。”我对旗娃道。
旗娃愣愣的望望我,又看看王军英,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把我往外拉了几步,然后小声问我:“建国哥,你不是说,这事情不能讲出去吗?”
我笑了一声,然后答道:“王排长才是第一个知道的。”
听完,旗娃顿悟,他转过身,以一种很敬佩的眼神看向王军英,然后抱着剩下的芭蕉叶进了洞。
我带着王军英走离了洞口十来米,这时天色已经很暗,加上头顶有树冠遮挡,树林里的能见度非常低,和天黑差不了多少。
“说什么?”王军英警戒着周围,问我。
“我问了,刘思革讲了。”我小声的说。
王军英立即转过头,神情紧张。他面相我道:“你去问什么了?”
“问他为什么放人。”
“他承认了?”
“承认了。”
王军英楞了一下,眼里闪了一道光。
“为什么放人?”他问。
“发善心。”我尽可能简短的和他对话。
王军英沉默两秒,眼神又继续警戒别处,他问:“小邓也知道了?”
我摇头:“他不知道,除了你我,还有你那个东北兵。”
王军英点头:“那就好。”
两人交代完简短的信息后,就往洞口返回。王军英拈开洞口前卡着的芭蕉叶,矮身钻了进去。我站在洞口往后一望,发现整个天空灰黑一片,黑夜即将降临,雨水却丝毫没有减少。洞口生在半山腰上,我这一望,倒还能望出不少距离。
快落山的太阳,浮在厚厚的乌云背后,散出不大显眼的余晖。而座座山包上覆盖着的树冠绿皮,竟还罩上了一层薄雾。薄雾顺着风势,在这些越南山包之间,缓缓飘移。
那说不上是震撼身心的云海翻腾,但却是轻歌曼舞的云浪飘逸。
云浪之下的万物,都归为了一片沉寂。没有鸟叫虫鸣,也无豹兽嚎叫,耳旁尽还是啪哒啪哒的雨声。见此情景,我不禁感叹了一番,原来这越南山林,还有股万籁俱寂的仙气!不过,那些仙气,也可能是致人生病的瘴气呢。
走完甬道,回进洞里,鼻子忽然觉得一紧,闻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味道。原来几个人回洞之后,个个都脱下了打湿的衣裤、鞋袜,然后用几个背包做桩,冲锋枪做杆,晾烤在火堆旁边。这样一来,本就空气不流通的洞子里,充斥满了汗液混杂的臭味。
但这山洞里比不得自个儿家,没谁会去抱怨。我的脚袜也湿了个透,便取下雨衣,坐到刘思革旁边,脱衣拆绑腿。
刘思革已经把自己的右手包扎了一遍,正默在一旁抽闷烟。几个人挤在洞里边,本来有些阴冷的山洞,变得燥热。大家都脱下了大五叶,身板上留着个背心短袖。
黑漆漆、如同小酒壶的光荣弹,就亮哨的挂在每个人的胸前。这个光荣弹,也就是卵形手雷缠了根绳子挂在脖子上。是留在紧急时刻,为了不当俘虏,和敌人同归于尽时的最后武器。
黄班长展开了地图,对比起刚才勘测所得的数据,在上面舞舞画画。邓鸿超也握着一个小本子,在上面比划着笔头。拆完了湿透的绑腿,我丢给王军英一支烟,也准备好好舒坦舒坦。
“你这衣服,怎么回事?”王军英叼着烟头,注意到了旗娃身上的“优秀射手”背心。
旗娃低头看了一眼背心上的血斑,道:“还不是给吸血虫咬的呗,瞅着像挂了花吧?”
王军英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幸好没钻裤裆里头去。”
“嘿嘿,排长!你跟建国哥想一块儿去了,看来你们这些老兵头,都把裤裆当个宝贝嘞!”旗娃对我坏笑了一下。
“那是自然,新兵怕伤,老兵护裆。”我睡躺着,顺口说了一句玩笑。
黄班长收好地图,让我们快些解决晚饭,他先去洞口放哨。
“你几个啊,别进了洞就当回了娘家,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说话都小声点,这洞里指不定窝的什么东西呢,待会儿我发信号了,别都还在睡着跟抽大烟似的,注意力给我集中好!”黄班长看着我们的懒散样子,不免训斥了一句。
我想起了洞穴里的“头发”,便规矩的坐好身,对他点头。
“裤裆里头,是有宝贝嘛!”黄班长一走,刘思革就灭掉烟头,笑出一脸的褶子,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说。这老小子,即刻之间就回到平日里的憨傻状态。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可乐
我一边回想着刚才的芭蕉林,一边开始在背包里挑着晚饭。
出发时我们配了几盒水果罐头,这是我最喜欢的罐头种类,其他主食罐头要么是咸,要么是味道不对,只有这个水果罐头,跟新鲜水果一个味儿。
抽完烟嘴巴有些干,当即我就撬开一盒,喝了一口糖水菠萝的汁液。这种水果罐头,我记得七九年是玻璃制的,很沉。现在工艺改良,玻璃罐换上了铁皮,重量变轻,味道倒还是一样好。
爽口的汁液入口,喉咙一阵阵愉悦,不由让我舒服得吟了一声。其他人也都开始找吃的,没人去理会刘思革的话。我便做了个调节者,答他道:“那当然啦,咱们这六号人里头,就数你老刘处着对象,你那宝贝,自然是要留来传香火嘛!”
说来也怪,刘思革虽然人显老态,皮肤也黑不溜秋的,却在家乡有个女对象。经常能见他捧着一张女孩的照片看。
而我之所以要接这句话,目的是不想让刘思革觉得自己被孤立了起来。毕竟那种口开人默的尴尬,会让人不舒心。刚才的“芭蕉林”事件才过不久,万万不能让他出现“被孤立”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