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俏兴高采烈,悄悄握紧他的手。章年卿顿了一会,反握住,紧紧攥着。
两人并肩挤在狭小的轿子里,彼此无话。章年卿说不清他在迁怒什么,却不想张口把怒气发泄在冯俏身上。耳旁回荡的是冯俏一声又一声的‘寿哥’,声音又娇又嫩,挠在他心上。
冯俏只以为他累了,便没有闹他。
一路安静回到章府。
第二天,章年卿作出人生第一个重要决定。他决定放弃刑部就职。外放到任地上做官。所有人都被他的决定吓到了,因为这相当于离内阁越来越远了,别人都往上奔,他怎么逆流而下。
只有冯俏揉着睡眼惺忪的眼,愣愣的问:“是外公的意思吗?”
“外公的建议。”章年卿整理着袖子,道:“我想了一夜,觉得可行。”
冯俏松了一口气,马后炮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你,能不能不要留京。想来想去,却不知怎么开口……我不想干涉你什么,不想让天德哥觉得我只会给你添麻烦。”声音越来越小,垂下脖颈,丧气道。
章年卿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他道:“哦?”尾音略扬,莫名的情绪。
冯俏摆弄着腿上的被子,叹气:“之前徐科君给我写信,问我什么时候回京。我思来想去,只觉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回京后,知道小齐王接了推行科举新策的重担。我才确定他是冲着你来的。”
她忧心忡忡道:“可小齐王是什么人,搞不好就是将来的太子。皇上有意将这份百年基业交给小齐王做,可你不能帮他啊。你名义上还是四皇子的人,你真这么干了,王国舅会吃了你的。可你若留在京城,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怎么可能直接拒绝小齐王,皇上不治你罪才怪。”
冯俏目露担忧,低声道:“京城群狼环饲,各个对你虎视眈眈。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与其留在京城,冷不防被人咬一口,倒不如我们躲出去。等小齐王将差事般的办的差不多了,我们再回来。”
她主动抱着章年卿的腰,亲昵的在他腹间蹭蹭,软声道:“我听喜欢跟你到任地上去的,外面自由自在,无论去哪,岂不比在京城轻松。如今你能想明白,真的太好了。”
章年卿沉默半晌,心里一阵一阵动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缔结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冯俏字字句句都关心着他,哪里提过旁人半分。
章年卿抬起胳膊,犹豫良久,紧紧抱着她。下颚抵着她头顶的软发,轻轻摩挲。心里大石重重落下,他在想什么呢。怀里这个姑娘情窦未开时,就和你订了娃娃亲。她春心萌动,懵懂开窍时,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怎么那么糊涂,竟然用那么龌龊的心思揣测她和刘俞仁有过什么过往。
章年卿内疚不已,为昨天到现在对她的冷淡觉得心痛。阿萱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要承受他这样的冷暴力。
万幸,他没有对她发火。这让章年卿心里稍稍得到点安慰,他笑道:“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在三哥面前还要藏着掖着?”
“才不是。”冯俏揪着他腰两侧的衣服,闷闷道:“我不想耽误你……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万一说错了什么,让你误入歧途就不好了。”十分没自信。
章年卿鼻头一酸,他究竟把冯俏养成什么样子了,她才嫁给他不到半年。以前的骄傲和信心满满被他丢到哪里去了。冯俏是不博学还是对朝政不敏感?她从小在衍圣公膝下,见多识广,哪里就会说错了。
章年卿从不知道冯俏在她面前这么没自信。她什么都不说……他也就真么什么都不问!
章年卿望着天色,叫早膳。两人用过后,面对面盘腿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的分析。
冯俏道:“就算要外放出去,你也不能自甘堕落。起码也要在六部直率的地方选一个好去处。”
章年卿含笑看着她,认同道:“不错。幼娘有什么好主意?”
冯俏不理他的调侃,道:“‘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里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没有特别想去的。不过工部我肯定不去,老刘家的地盘,我还是退避三舍的好。”
“恩,还有吗?”
章年卿想了想,道:“兵部不去,我不是武将。在兵部去也只能担任个不痛不痒的文职。以后前途不大,没什么希望。”不待冯俏继续问,他又道:“礼部也不大合适,礼部地方上没有什么得力的官职,只能进京。我暂时还不方便回京。”
很好,一下就排除了三个。
冯俏勉强挤出一丝笑,道:“那就剩吏部工部和刑部了,吏部的话,是公爹扎根的地方。家里有人脉也有路子,子承父业,到也不错。”
章年卿面无表情,不像有心动的样子。
冯俏忙觉失口,章年卿最不愿意借力祖辈了。她忙道:“刑部也不错,你不呆在京城,去地方上当个按察使也好,也算干回老本行了。”
章年卿叹口气,不愿多谈:“刑部还是算了吧。就在吏部和户部挑一个好了。”
“唔,户部也不错啊。富得流油……”
章年卿眼睛豁然一亮,贼的发光。冯俏噎住半晌,吞吞口水:“不会吧,天德哥你很穷吗?”
章年卿立即正色,冷淡道:“穷到不穷,我只是突然想起,历年市舶司都在海上遭难,导致年年亏收。我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听内阁要取缔海运。只因工部掌着造船的营生,刘宗光不肯,这件事才被压下来。我在想,皇上既然夺了我在科举上的功劳,那我重新去海运上赚回来。”
冯俏见他义正言辞,掷地有声,没有多想,道:“好啊,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这是自然。”章年卿翘起嘴角。
外放自然比在京为官阻力小的多,章年卿想要离京,大把的人等着送他。其中最为欢喜的莫过于刘宗光,他对刘俞仁道:“最多五年,爹一定把你提到内阁来。”
刘俞仁苦笑不已,拱手道:“孩儿谨遵爹爹教诲。”
内阁五大学士皆以满员,五大阁老谭宗贤、刘宗光、冯承辉、齐地上来的东阁大学士,兵部侍郎尚文贺以及身为三朝元老的礼部尚书晁淑年。
晁淑年接的是前礼部尚书严福光的担子,典型的大尾巴狼一个。倒戈倒的比谁都快,不过开泰帝倒是很喜欢。他是五大学士里,除谭宗仁外,唯一个掌部事的,任中极殿大学士。
谭宗贤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掌部事。刘宗光是建极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尕工部尚书,仅为加衔。儿最倒霉的就是冯承辉,光杆文渊阁大学士,几乎成了朝上的笑话。
但笑归笑,皇上挺看重冯承辉。冯承辉的岳家和女婿都得力,只可惜冯承辉名义上是刘派的人,开泰帝才一直不愿重用冯承辉。而且冯承辉教过十多年书,桃李满天地。更别提晖圣阁出来的那一拨嫡传弟子,如今各个是朝廷上的肱骨之臣。
故,冯承辉处境虽尴尬,却没几个人真的敢不把他当回事。
刘俞仁叹息的想,父亲想把他往内阁提,不参合五大学士便罢,要参合,第一个动的肯定是冯承辉。五大阁老,三个都是皇上的人,开泰帝是政令通达,顺通无阻了。
刘宗光的话确实越来越不起作用了。父亲想换掉冯承辉,和他父子同心,也不足为奇。
只是,在这么折腾下去。他和衍圣公那点师生情谊,早晚得被消磨光。父亲再这么折腾冯承辉,他和冯俏那点兄妹情,也会消失殚尽。
若真动了冯承辉,冯俏不恨死他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腻害,说五点起居然真的五点起了。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哈哈,早上的更了,下午的也**不离十了。
没意外的话,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么哒,爱你们~
第100章
三年后,泉州市舶司。
泉州遍地刺桐,其中亦以刺桐港为最大。章年卿陪着几位洋商一路从市舶库参观到刺桐港,操着一口洋文,和诸位洋人谈笑风生。
毛竹寻个空跑来,对章年卿道:“家里有急事。”
章年卿目露诧异,对诸位洋商说声抱歉,拉着毛竹细问:“出什么大事了。”他神色一凛,心慌不已。若没有大事,冯俏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叫人来喊他的。
毛竹苦着脸道:“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这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章年卿当机立断,“走,回府!”一行人,撒腿就走,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去的。
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泉州市舶司的门面也今非昔比。
章年卿来时候,泉州市舶司可谓是一堆烂摊子。不仅市舶司老旧无人打理,连正经官员也没有几个。
当年李威海上出事后,泉州市舶司形同虚设,不通贡也不通舶。偌大的市舶司什么也干不了,坐吃山空。市舶司提督一职也一直空着,这几年一直由当地同知兼领着。
章年卿不以为意,似乎是在大风大浪里看惯风雨,他不仅毫不担心,还笑着安慰大家:“我哪次去的地方不比这里糟心。”他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负手而立。望着略显颓败市舶司,嘴角翘起笑意。
冯俏当时不在场,只听毛竹说,章年卿人高马大的站在那里,比在场的官员都高出一头。他身长玉立,面容俊美,端着不卑不亢的气势,加上这些年在官场上积攒的威严,一时竟没有人敢挑衅,也没有人拿他年纪说事。
冯俏暗笑,南人比北人本就稍矮一些。何况章年卿本就比同龄人都高,这几年个头猛进,在河南的时候,比陶金海都高半头。和章芮樊倒是差不多,不过章芮樊当时穿的皂角靴,木底都要一寸高,不算数。
许是泉州市舶司今非昔比,许是章年卿真的气势惊人,同知将位子让的很痛快。不仅亲自带章年卿参观了府衙,内宅住所,连各个仓库都和港口都一一带着章年卿看了。同知笑道:“……属下对章大人早有耳闻,章年卿少年英才,实乃我等楷模。泉州百姓有了章大人,可算有福气了。”
话锋一转,他叹了口气,道:“只是当年李大人的事出了之后,上面对泉州港口的船只出海,审查极为严苛。运货比邻近港湾都要迟十天半个月。洋商那边不愿意,朝廷这边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让出海。前两年来调来横额半路出家的周大人,朝上面递了个折子,说什么将原先三成的押金,提成五成。船只安全到了,再给剩下的。”
章年卿初来乍到,还不懂里面的门道。给毛竹使了个眼色,毛竹立即装愣卖傻的问:“这不挺好吗。”
同志大人急道:“咱们是好了,那洋人能乐意吗。凭什么出海的风险他们要承担一半啊。”
章年卿又给毛竹使眼色,这次毛竹实着愣了一会,好半天才领会精神,试探的问:“出事了,不是给退吗?”
“嗨,哪能啊。钱进了市舶司的腰包,谁给你往出吐啊。别说你叫知府大人,你去叫天王老子也没用!以前三成的时候都不退,五成?呵!想的美。”同知满脸鄙夷,说完才觉得哪不对,忙描补道:“章大人,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以前的……呃,朝廷,对,大家都是给朝廷办事的。”
章年卿笑笑,“这有什么,不必拘谨。”
同知见他笑的灿烂好看,一副少年意气的模样。也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像是看着自己小儿子一般。
章年卿到泉州后,第一件事先让人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泉州地方话,一位教洋文。经过一月的学习,章年卿开始着手整顿市舶司现况。不到半年,便重整了刺桐港昔日的繁华。
他还给乌蓬帮和漕帮牵了线,让乌蓬帮挂在漕帮名下,两家合伙做生意。作为报酬,章年卿将海运上的单子给漕帮做,由漕帮保驾护航,负责海运。每次抽一成报酬给他。还许诺允许漕帮自带银两,借东风运舶来货,贩到运河上去卖。
汪霭和俞七很争气,自从漕帮和乌蓬帮结盟后。两人便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将偌大的运河硬生生一分为二,和薄津浩分庭而治。汪霭和俞七很大方,两人还把运河剿匪赵喜山拉入伙,汪霭没有露面,一直又俞七出面接待。
三人将运河把的严严实实,让失了乌蓬帮的薄津浩不得不向通州船行求助。自乌蓬帮出事后,刘宗光便掐断和薄津浩的联系。也不知是避嫌还是责怪薄家办事不力。
总之薄家势力一落千丈。
通州船行被薄津浩欺压了那么多年,哪肯跟他好好合作。狮子大开口要吞七成利润,薄津浩捏着鼻子答应了。就这样,通州船行还不满意,每次薄津浩央通州船行出船做点什么,都要另外索要报酬。
薄津浩过的可谓苦不堪言。
说起报酬,章年卿担任市舶司提督监管矿务,矿务是时隔半年,朝廷任命加管的。章年卿纳闷很久,才知道是衍圣公给刘宗光要的。
刘宗光起初以为衍圣公是给自己儿子要,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事情快办下来的时候,才知道衍圣公是替章年卿要的。字是刘俞仁签的,章是刘俞仁盖的,命令也是刘宗光自己下的。底下人都以为是这父子两的意思,心下虽奇怪,却也一直没人给刘宗光说。
等刘宗光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叫来刘俞仁质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孔明江的意思?还是说你们两合起伙来糊弄我。”
“我的意思。”刘俞仁静静道,他将所有事情揽下来:“是我求衍圣公,让他想办法劝章年卿不要留在京城。把泉州矿产五年的管理权给他,是我的补偿。我主动想给他的,我知道爹你不答应。才想了这么一招,先斩后奏。”
刘宗光暴跳如雷,口不择言道:“你被章年卿灌了什么迷糊汤了,你对他那么好!他领你的情吗,啊?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是竞争者,是对手。傻儿子啊,你把你的仁善之心,留给自家人行不行!”
他情绪太过激动,心突突突,跳的越来越厉害。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倒在地。
“爹,爹你怎么了。”刘俞仁原本跪在地上,见状,几乎是滚着爬过去的。
刘宗光闭着眼,将脸扭到一旁,不愿意再看刘俞仁一眼。大夫来的很快,只说刘宗光是怒火攻心,好好修养。不要大喜大悲,不然迟早得出大问题。
刘俞仁跪在门外,太阳炙热,晒的地板都滚烫的。他跪的笔直,“不孝子刘俞仁,前来请罪,请爹爹责罚。”
刘宗光额角突突的跳,他近乎绝望的望着大夫,第一万次问道:“我儿子,真的治不好了吗?”
“唉。”大夫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样该去面对一个父亲的目光。
刘宗光太执着了,也太倔了。他宁愿将刘俞仁品行中的仁善,当成智力受损。也不愿意承认,刘俞仁是愚善,不,或者用‘愚仁’更贴切一点。正贴合他的名字。
大夫心如明镜,刘俞仁休养至今,已与常人无异,只是再难现神童罢了。
神童是刘宗光心里一道伤疤,一个缔结。章年卿算他倒霉,一次次撞在刘宗光的眼皮子底下,刘宗光原本对章年卿就不喜。刘俞仁还一次次向着章年卿,顶撞刘宗光。父子异心,沟壑难补。于是乎,刘宗光越发觉得章年卿可恨。
大夫从刘俞仁八岁就来事照顾他的伤势,他将这个孩子脾性摸的彻底。刘俞仁重感情,无论是教过他六年的衍圣公,还是曾在他摔倒时,扶起他的一个小丫鬟。他都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贯彻到底。他待每个人都仁善,如果他的父亲不是当今权倾盖野的大权臣,他许能当个温润公子哥。
刘宗光是匹狼,他绝不愿意教出一个兔子般懦弱的儿子。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章年卿其实更对他口味。章年卿身上有股野性,不符合一个文人该有的狠劲。分明是土生土长在京城,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长大的孩子,骨子里却像极了河南那位土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