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章年卿冲他颔首感谢。小吏是啰嗦了些,但也第一时间帮章年卿理清所有状况。小吏不卑不亢,笑着退下。惹的章年卿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人精啊。
“天德,借一步说话。”张恪将章年卿拉到一边,小声道:“依你对谭大人的了解,这是在以声势逼供,还是谭大人真的……犯糊涂。”
谭宗贤一点都不冲动,他为今天谋划二十年了。章年卿心下暗道,面上只能苦笑,含蓄道:“二宗夙愿以久,只怕再这么拖下去,没什么好事。”
张恪听出画外音,态度立即强硬起来,对李舒道:“李大人,劳您进去通报一声,礼部侍郎章年卿求见二宗……”
李舒见状犹豫起来,章年卿……大人很看重此人。
张恪见他动摇,立即再接再厉的游说。什么二宗年纪大了,里面没个人看着也不行。章年卿是从开泰帝三年起就跟着谭宗贤的人,谭大人不见我们这些人,连自己的门生都不见了?
终于,李舒指了个人道:“你进去禀告。然后拿钥匙开门。
章年卿给张恪使个眼色,示意张恪赶紧派人拿下李舒。不知是张恪会意错了,还是迫于形势所逼,竟自己冲上去撞倒李舒,一把老骨头死死抱着李舒,大声道:“快开门,请谭大人出来!”
一群人这才如梦惊醒般,一窝蜂的冲进去。章年卿尾随其后,等他进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官员已经跪了一地。
章年卿定睛一看,谭宗贤和刘宗光竟然没有争吵,两人离的挺远的。谭宗贤满手鲜血,禅坐在地。刘宗光枕着胳膊,背对刘宗光躺着——不对,章年卿立即拨开人群,冲过去。
大牢的门紧锁着,章年卿进不去。凑近一看,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刘宗光的是在躺着,他还活着。刘宗光不断的咳嗽,闭眼假寐,看都不看谭宗贤一眼。
谭宗贤满身狼狈,却泰然自若的坐在地上。章年卿撩袍行礼,高声道:“谭大人,在下礼部侍郎章年卿,听闻谭大人连夜审讯朝廷要犯,敢问谭大人手里可否有皇上手谕?亦或大理寺、都察院的手令。”
章年卿赌谭宗贤根本没做这些面子功夫。
闻言,谭宗贤缓缓回头,目光烁亮,他捡起一旁的蓝布,裹好牌匾。起身道:“无令私刑,是我罪过了。竟然惊动了礼部的人,看来明天御前会审,必不可免了。”
章年卿微微皱眉,“谭大人……”
谭宗贤喊李舒,“李舒呢,让他来给我开门。”定定看了眼章年卿,对众人道:“散了吧,深夜惊动大家,实乃抱歉。”
大家都二丈摸不着头脑,雷声大雨点小,轰轰烈烈闹了大半夜,然后就这么什么也不说的让大家散了?众人腹谤不已,笑着称是。
大牢里只剩谭宗贤、刘宗光、张恪、章年卿四人时,章年卿道:“谭大人闹这么一出,难不成就是为了见我。何必这么闹腾,谭大人一句话,章某还不马首是瞻。”
谭宗贤目光诡异,“马首是瞻,你做的到吗。”
章年卿没有接话,笑一笑,将这句话当做笑话含混过去。
第163章
谭宗贤却不放过他,有些逼迫的味道,“章大人?”
章年卿苦笑一声,脑中不知不觉闪现谭宗贤当日的话,‘你来接我的班,如何?’他迟疑片刻,颔首道:“诚惶诚恐。”
“那就好。”谭宗贤仿佛很欣慰似的,环视四周,掷地有声道:“今晚之事,明早我自会向皇上禀告,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章年卿眼尖的注意到,谭宗贤没裹好的牌位上隐隐写着‘家父李……’后面看不清了。他瞬间明白什么,若有所思,肩膀忽的被人一拍,一转身是刘宗光。“刘大人。”章年卿客气道。
刘宗光看着章年卿,近十年未见,章年卿已经大变样了。目光落到他完整无暇的双手上,想着谭宗贤的偏袒,冷笑道:“章大人倒是有远见的很啊。”
“哪里哪里。”章年卿敷衍两句,转身对张恪道:“尚书大人给刘大人另安排一间牢房吧。免得……小心照看,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点到为止。
张恪会意的点点头,章年卿拱手告辞。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张恪是刘党出身,如今若不顺着谭宗贤,只怕下一个牢里关的就是他。章年卿知道,刘宗光再换是个牢房也没用。谭宗贤不会放过他的。但,聊胜于无。
二十多年的仇人相见,能做什么呢。章年卿想起谭宗贤手中那个牌位,磕头道歉吗?嗤笑一声,刘宗光怎么肯。他是个‘别人家孩子比自家还孩子聪明’,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可想而知他有多么自负、极端。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为自己犯下的错感到愧疚。
回去的时候,夜更深了。张恪派两名狱卒送章年卿到家门口。谁知刚到家,有不速之客来访。刘俞仁从石狮子背后走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章大人,刘某有事求见。”
难得用了求字。章年卿没有说话,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这些日子刘俞仁东奔西走,处处碰壁,他也略有耳闻。但在朝堂上稍微能说上点话的人,都知道此事无解。
且不论谭宗贤会不会放过刘宗光,单皇上就不会放过这等清除异己的好机会。
章年卿早就知道,所以利己于皇上的私心,都不叫私心。皇上便是看破你那点小九九,都无伤大雅。如不然,谭宗贤能如此尽心尽力的榜开泰帝正名?只怕此事过后,朝野上下,再无人敢提禅位一事。
刘俞仁的背后一片黑暗。章年卿接过小童的灯笼,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刘俞仁道:“里面请。”率先带路。
书房里。
刘俞仁这些日子四处求救,却处处碰壁。不管再难,他总能咬牙坚持下去。唯独此时,他感到一丝丝迫窘,他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有上天注定这一说法,但他很不愿意在章年卿面前难堪。艰难开口,“我知道章大人可以自由出入刑部,刘某想问一句,家父身子如何,可还健朗?”
“尚可。”章年卿替他斟了一杯茶,淡淡道:“谭宗贤带着他父亲的牌位去见你父亲。”
“是吗。”刘俞仁没有追问谭宗贤父亲是谁,见状,章年卿微眯着眼道:“看来刘公子对当年的事也略有耳闻。”
刘俞仁低头笑笑,言简意赅道:“父亲给我治病花了不少银子。”
章年卿不予置否,刘宗光是慈父也好,也奸臣也罢。都与他无关,可方才刘宗光看他手腕那一眼实在窝火。连带着对刘俞仁也厌恶,“刘公子恢复至此,也不枉刘大人一番慈父心肠。”
气氛微僵,一时尴尬。
冯俏没有睡着,得知刘俞仁和章年卿在书房谈事,莫名心慌起来。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怔怔发呆。正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章年卿已经带着一身冷气回来了,他眉宇间有一些细汗,手也是热乎乎的。
不待冯俏问,章年卿主动道:“外面冷,怕冰着你。跺了跺脚。”
不知为何,冯俏却看了眼外面。一道帘之隔,章年卿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冯俏拉住他的手,章年卿手掌宽大有力,很快反握住。冯俏微微安心,柔声问:“刑部叫你过去干什么?”
章年卿道:“……张尚书怕谭宗贤弄死刘宗光,对上面没法交代。叫我过去搭把手。”
冯俏皱眉道:“怎么会。刘大人才入狱几天,刘党还没清算完,怎么会现在处死他。”
“当局者迷。可见他们还没有我的俏俏看的清楚。”
两人都只字未提刘俞仁,闹了一通,章年卿有些饿,冯俏起身要为他做夜宵,被章年卿拦住,“叫厨娘做吧。”他摸了摸冯俏侧脸,有些热潮,怜惜道:“累了就睡,不累就靠着陪我坐坐。”
窗外有夜虫鸣叫,树叶沙沙的。吃食很快送上来,冯俏看着章年卿狼吞虎咽。章年卿见她看的眼馋,舀了一勺,刮刮残粥,“啊,张嘴。”
冯俏下意识张口,莫名所以被喂了一口,吃完才后知后觉道:“我都洗漱过了。”急急忙忙起身,值夜的小丫头听见动静,忙捧着盐水进来,伺候冯俏漱过口。
章年卿才悠悠的问,“吃都吃了,怎么不多用点在漱口?”
冯俏一愣,顿时后悔不已。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刚怎么不提醒我。”
章年卿嘴角微翘,悠闲的用着粥。
第二日清晨,刑部传来消息,刘宗光暴毙。
“怎么可能!”章年卿大惊,昨天人还好好的。
还不待问清楚,下人带进来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下人道:“一个叫寿哥的送来的,说是劳夫人照看一下。如今他谁也不放心,无论如何,恳求夫人帮帮忙,他晚上一定来接孩子。”
章年卿望向内间,冯俏简单梳妆从里间出来,一见孩子,眼泪便忍不住滑下来。求助的看向章年卿,“天德哥?”颤抖中有央求。
章年卿无声叹气,摸了摸孩子小脸,问冯俏,“这是刘俞仁的儿子?”
“不知道。大约是吧。”冯俏谨慎道,她委实想不起来刘俞仁何时娶妻生子,这些年她一直跟着章年卿在泉州,加之为了避嫌,她从未主动联系过刘俞仁。还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章年卿嗤笑一声,冷笑道:“刘俞仁号称小孟尝,手下门客三千,如今儿子连个托付的人都没有吗。”话毕看了眼冯俏,意味不明道:“他就知道你吃准了我。”甩帘离去,倒是没赶孩子走。
章年卿大步匆匆,每一步都带着怒气。内心几乎咆哮,为什么生死一刻的时候,刘俞仁要把孩子托付给冯俏!
刘家没人了?孩子没娘亲,没舅舅,没外公?他不敢多想,走到大门口,凉风一吹,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没换衣服。却不想再回去,让丫鬟取过官服,在书房换了才上朝去。
冯俏知道章年卿在生气,却无从安慰。刘俞仁能把孩子托付给他,想必已经走投无路。天德哥说的对,无论他和刘俞仁如何不合。有她在,一定会保孩子平安。
冯俏苦笑一声,这算不算寿哥在算计她?
刘子权是刘俞仁长子,小名小鱼儿。小鱼儿长的白净俊秀,眼睛黑白分明,像足了刘俞仁。他像是被人匆匆从被窝里抱出来的,一身素色小直裰,腰带都没系好。树倒猢狲散,刘宗光突然暴毙,寿哥此时压力一定很大吧。
冯俏解开小鱼儿的腰带,重新给他系上。
天德哥说,昨夜他去刑部的时候刘首辅还好好的,怎么天一亮人就没了呢。想当年,陈伏在大牢里命也没这么薄。往近了说,如今河南都指挥使韩江还在大牢里,还是开泰帝授意的重刑,人都能吊一口气活着。
堂堂首辅刘宗光,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冯俏唏嘘一声,她不可惜刘宗光。刘宗光之前处处为难章年卿,冯俏对他并没有好感。只是,知道人将要死,如今横生指节,突然暴毙,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宫里,司礼大太监说皇上昨夜偶然风寒,今日病中,不得上朝。虽然刘宗光之死牵扯颇大,奈何龙体抱恙,一干得知谭宗贤昨夜去过刑部,跃跃欲试的官员也不得不偃旗息鼓。——总不能让皇上带病上朝吧。
章年卿也微微松了口气,昨夜他在场,刘宗光的死太突然了。他到现在脑子还是僵的,给他一点时间缓缓也好。谁知念头刚放下,小太监偷偷来请,附耳道:“章大人,皇上召您去紫来殿面圣。请随小的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章年卿一咬牙,提步跟上。谭宗贤答应过他,这次不拉他下水。但愿他能言出必行。
章年卿并不抱希望的期待着。
紫来殿中一股浓郁药香,挥之不去。仿佛着殿中之人真的重病一般。章年卿一闻药味,更加确信皇上真的在装病。寝宫又不熬药,便是服了药,也会在第一时间燃香散味,断不会如此浓郁。皇上也不是久病成医,会固味难散。
大概皇上也很头疼吧。如果谭宗贤真的杀了刘宗光,朝中清除刘党的进程还如何进行下去。已经被压迫的了无生路的朝臣,一定会借机逼谭宗贤下位。
一切都陷入僵局。
思及到此,想起昨夜还活蹦乱跳的刘宗光,章年卿越发相信刘宗光不是谭宗贤害死的。一切一定都另有隐情!
章府里,章鹿佑一醒来便发现家里多了小弟弟。他好奇的问小鱼儿,“你在我家做什么?”
小鱼儿很镇定道:“我爷爷被人抓进大牢了。我爹要去办大事,让我来找小姨。”
章鹿佑闻言拧起眉头,“小姨,我娘?你是冯家的孩子还是孔家的孩子。”
小鱼儿道:“我姓刘,叫刘子权。”
“不可能。”章鹿佑斩钉截铁道:“我娘没有刘家的亲戚。你等着,我去问我娘。”牵着小明稚便跑去问冯俏。跑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妥,折回来把小鱼儿也拉上。
第164章
紫来殿气氛凝重。
章年卿谢过小太监,疾步进去,快到内殿时才放缓脚步,整理衣着,调整气息,“臣,礼部侍郎章年卿叩见皇上。”行叩拜大礼。
皇上迟迟没有叫他起来,章年卿目不斜视,维持着跪拜姿势,纹丝不动。
“起来吧。”开泰帝声音略疲惫。
章年卿抬头吓了一跳,开泰帝竟只着中衣,披着棉被坐在炕上。他慌忙底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君主衣洁不整,面见朝臣是大忌。章年卿脑中迅速闪过礼典上的条文,这些日子他在被各大礼典、礼仪、礼册,有据可依,方才能行事不慌。
章年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皇上能以这般姿态见他,是亲密的表现。
一转头,谭宗贤已经不知道在旁边跪了多久,两腿发颤,摇摇欲坠。看的人只想伸手扶一把,开泰帝的目光让人心疼,他看着谭宗贤,像是看着一个让人发愁的孩子。
章年卿听见开泰帝问,“你让朕怎么办。”开始章年卿还以为是问他,张了张口,正想回答什么。才发觉皇上是对谭宗贤说的。
“臣……”谭宗贤的声音有些嘶哑,“愧对皇上。”
“给谭大人倒杯水。”开泰帝对太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