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当初的风光,落到如今都是把柄。章年卿被打措手不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脑中空空一片,一时竟想不出良策保下许淮。
许淮身为章年卿的左膀右臂,小刘党闻风而动;想趁机上折,一举拉下许淮,斩断章年卿的左膀右臂。刘俞仁犹豫片刻,答应了。
许淮很快被下诏狱,章年卿不能明着做什么,但他身在内阁。不放赦,不拟旨,成了他无声的抗拒。所有人都知道许淮对章年卿意味着什么,大家看得见他的决心,除了刘俞仁,没人愿意当面锣对面鼓的和章年卿唱反调。
可连刘俞仁也希望的是章年卿屈服在皇上的威严下,而不是他的逼迫下。皇上想让刘俞仁来拟这道圣旨,刘俞仁出人意料的婉拒了。
与此同时,章年卿还让许淮写了份坦陈词,道:风闻奏事是御史的指责,臣许淮自在御史台任职以来,战战兢兢,从未做过逾越之事。更枉顾结党营私,所弹所劾,皆是品行有污,不恪尽职守之人。从未又一丝一毫的私心……
末了,煽情道:言官本就是个得罪人的活,如今他不知犯了谁的怒,要被处死。事已至此,他亦无怨无悔。许淮不怕死,可若许淮死于忠于弹劾之罪,今生今世也无法瞑目!从此,天下言官如何还该直言四谏,还有何人敢当这监察官,监察众人!他为同僚痛惜,为大魏惋惜。
‘坦诚词’一出,御史台上下人人自危,心有戚戚,齐齐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第二日,竟一同上书,死谏东门。
开泰帝迫于御史台的压力,只好暂时将许淮放出,革职待罪。
许淮出狱后的第一顿饭是在章府吃的,冯俏亲自下厨。秋雨连绵不断,屋顶瓦片被雨水冲刷着,几人围在圆桌前吃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意。
小齐王也开始淌这趟浑水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场势力角逐中,卷进来的人越多,事情便越乱。甚至章年卿都因为小齐王的突然入场,而感到短暂的头晕目眩,看不清方向。
章年卿不想承认,但小齐王接连发招的时候,他的确是懵的。这是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对手,章年卿看不透小齐王的想法,看不透小齐王的手段。
不过如今许淮出狱,倒是传递给了他一个消息。小齐王是想和四皇子一争高下,既然如此,章年卿便知道小齐王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手该往哪挡了。
章年卿心里很不舒服,他很不喜欢小齐王和四皇子之争是以章芮樊受伤为开始的。这些皇子脑子里到底塞的是石头,还是他们脑海里根本没有亲情可言。一个觉得强.奸了他妹妹,章陶两家就会站队。一个觉得打伤了他父亲,章陶两家就会站队。
哪根筋不对???章年卿腹谤不已。
紫来殿,小齐王站在开泰帝身旁,给开泰帝递着奏折。开泰帝笑吟吟的,“现在怎么办?”小齐王试探道:“谭……”刚说了一个字,开泰帝淡淡收回笔,风轻云淡道:“谭宗贤已经致仕,这些就别牵扯他了。”
小齐王低声应是。
开泰帝问他:“你很不喜许淮?”
小齐王没敢说他设计四皇子的事,只道:“看不惯章年卿罢了。”
开泰帝唔了一声,“嗯,打人打狗。你倒也没错。”
小齐王微微不甘心,“您又不是没见过谢睿当年的样子……”
开泰帝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当年。”
当年,当年的谢睿是什么样子。泥腿子,木讷,怯弱,丑陋,怪头娃娃。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清风俊逸的四皇子,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蝴蝶都没他蜕变的快,宫里隐隐有传言,说四皇子是命中的真龙天子。
所以流落宫外时才化龙为虫,生的那般丑陋。一回宫没多久,便又褪虫为龙……
小齐王斥责了宫女,却又深深无奈起来。在世人眼里,谢睿才是那个要继承皇位的人。哪怕此时在皇位上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妥协谢睿入宫就好了。他从来没觉得,一样东西离他那么唾手可得,又离他那么遥不可及。
其实,小齐王心里明白。当年即便没有四皇子,也会是二皇子。他的境遇不会比现在更好,起码谢睿没有一个身为宣武大将军的舅舅,他能争取的陶金海,他也能争取。
小齐王向开泰帝求娶章青鸾:“……求父皇赐婚。”
开泰帝凛然的看着他的儿子,第一次感到寒冽,手心下是圆润而冰冷的黄金雕龙,有些硬,但不咯手。无数双手曾不止一次抚摸过这把龙椅。他慢慢的问:“你府上已有一位徐家的女儿,一位王家的女儿。还不知足吗?”
“儿臣知足。儿臣求娶章青鸾并非为私欲,是为大局考虑。若陶金海的外孙女能嫁进东宫,他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哦,这么说你都是为朕考虑。”开泰帝轻轻一笑,“真是委屈你了。”
小齐王扑通跪下,背脊发凉。
小太监脚步匆匆,揣着手,一路低头前行。
谢睿正陪着母妃下棋,他下棋不好,是进宫后学的。王皇后却不嫌他棋臭,耐心的教他棋路。小太监在谢睿耳旁嘀咕一句,谢睿倏地站起来,撞翻了棋盘,黑子白子混在一起,大惊道:“什么!”王皇后顿时花容失色。
谢睿连夜出宫去见章青鸾。青鸾抱着被子,坐在暗不见光的屋子里。门外是谢睿护卫的低声催促,她青丝散在背后,泪流满面,木然道:“你让他走吧。不然我就喊鹤叔叔了。”
护卫着急上火,“章四小姐,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我们殿下是来救你的。”
“救我?他和小齐王有什么分别,我嫁谁不是嫁。难道他就比别人高贵了,我非他不可。”章青鸾道:“我的婚姻大事,自有我父兄为我做主,干他何事。我父兄让我嫁开泰帝我也嫁,区区小齐王算什么。”
四皇子不知何时也翻墙进来,站在门开,咬牙切齿道:“我就那么不如小齐王,小齐王有两个侧妃,你也看得上他!”
青鸾愤怒道:“我看不看得上与你何干。”
谢睿一脚踹开门,抓着她的手腕道:“竟然嫁我嫁他没有分别,不如你嫁了我。左右没有分别,不如让我讨个便宜……”
青鸾挣脱不得,大喊道:“鹤叔叔!”
赵鹤闻声而来,横眉道:“四殿下夜闯章府,有何贵干?”
谢睿直接道:“叫你们章大人过来,我有话对他说。”赵鹤迟疑着不动,谢睿不耐道:“你去。”指着章青鸾丫鬟道。
丫鬟大着胆子给章青鸾披了件衣服。
章年卿和冯俏一起来的,冯俏提裙进门,蹙眉看着谢睿:“小睿……”谢睿道:“阿俏姐姐,今日实在情非得已。小齐王向皇上求赐婚,要娶青鸾。”
冯俏道:“怎么,怕了?怕小齐王抢先你一步。”
谢睿沉默道:“是。”答案是这么坦诚又刺痛人心,让人无处回避。章青鸾垂头不语,冯俏搂着她肩膀,坐在床上。场面亦是这么迫窘又尴尬,青鸾想找个缝钻下去。
上天真的是公平的,给予你无限宠爱的同时,也会剥夺你另一项幸福的权力。章青鸾觉得她像一个人任人摆放的稀世瓷瓶,要么终身埋在土里,谁也不要碰触。要么,注定被人抢夺。然而大家抢夺的并非她本身,而是的背后的工艺,和身上赋予的价值。
章青鸾无比渴望的希望,有个人能看到她,只看到她。而不是她身上的任何东西。
不管章年卿怎么怨怪四皇子,他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来通风报信,章年卿还是心存感激。哪怕谢睿的本心只是不愿意让小齐王得到青鸾。
章年卿和青鸾当面锣对面鼓的谈,他试探道:“青鸾,你曾说过,你的婚姻大事,全让三哥做主。这话可还算数。”
青鸾垂首道:“算数。”
章年卿心疼的摸着她的头发,道:“三哥也不愿将你匆匆嫁了。你看,如今局势如此。三哥若有一点办法,也不愿意让你受委屈。四殿下说,皇上不知为何,还没有答应小齐王求娶。三哥想在皇上赐婚之前,让你出嫁。”
青鸾沉默片刻道:“好。”
其实京城敢娶青鸾的人并不多,齐大非偶,毕竟娶了青鸾,就意味和陶金海成为一条线的人。皇上只是不高兴小齐王擅自求娶罢了,只要时机成熟,青鸾迟早是小齐王的房中客。
章年卿忽然觉得心疼,以前的青鸾敢拒婚,敢跳着脚对陶金海说她不嫁。她曾满心欢喜的期待自己嫁个良人,如今却心灰意冷。青鸾终于明白,无论喜欢不喜欢,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真正喜欢的是她本身。
除了她的父兄哥哥,嫁给谁都没分别。
第188章
章年卿急于为青鸾觅一位青年才俊时,宜诗正在为府上请平安脉。
这一请,竟请出了晴天霹雳。宜诗跪下,对冯俏道:“四小姐……有孕在身。”
冯俏冷静的问:“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冯俏一掐日子,眼前一黑,连忙派人叫回章年卿。章年卿知道前因后果后,当机请来谢睿质问。
“不可能。”谢睿斩钉截铁道。
“畜生!”章年卿扬手挥去,余光忽的夹到谢睿领口的暗纹蟠龙,急急刹住。
谢睿冷静的拦住章年卿,“章大人,章大人,你听我说。如果青鸾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一定认。可我谢睿以性命起誓,那晚什么也没发生。我和青鸾根本没做到最后一步。这一点你大可去问她。”
章年卿青筋暴起,一抽一忍,强忍着怒气问:“这么说你们有过肌肤相亲了?”
谢睿点头,坦然道:“有过,但没做到最后一步。”语气缓缓,他解释道:“她哭了,我于心不忍。”说完自嘲一笑,仿佛自己也觉得可笑一样。
章年卿自然不信,盯着谢睿脸色许久,撂下一句话:“你等着。”
拉开门,冯俏在外面候着,章年卿在她耳旁低语片刻,冯俏面上波澜不惊,低道:“天德哥你在书房等我。”章年卿点头离去。冯俏转头吩咐云娇:“……西屋,箱底。”云娇领命而去。
冯俏独自一人去青鸾屋,姑嫂两人面对面而坐,彼此尴尬许久,冯俏叹了口气问她:“你和小睿赤诚相见了?”
“见了。”
“他碰你了?”
青鸾眼中露出些许迷惑,冯俏早有准备,拿出孔丹依当年为她压箱底的避火图,递给青鸾。青鸾愣了愣,明白是什么。沉默的接过来,翻看良久,抬头道:“我们没有。”
“没有?”冯俏不信。
章青鸾坚持道:“我们没有。”她甚至忍着羞耻挤出五个字:“他没有进去。”见冯俏还是不信,急急道:“我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冯俏深深的叹息,没有做到最后一步,这个孩子是凭空掉下来的吗。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勉强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和你三哥明……”
“嫂嫂。”青鸾抱住冯俏手腕,低声道:“你让宜诗给我一碗药吧。这个孩子我不能留。”
冯俏推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青鸾,女人大产小产都是一道鬼门关。这个险我不能让你冒。你还小,做不了这么大的决定。”
青鸾眼眶微红,没有哭,看着冯俏离去。
书房里,冯俏和章年卿促膝而坐,赵鹤也站在一旁,三人齐齐发愁。事情艰难到寸步难行的地步,每一脚都是泥泞,偏偏牵筋动骨的是至亲至爱,让人左右为难。
章年卿嗤道:“我看谢睿对我府上是熟门熟路。”
冯俏想起谢睿夜闯青鸾香闺,一时哑然。赵鹤也倍感羞愧,他身为护院,却未尽到护院之责。章年卿闭着眼,于心不忍道:“便是那夜他们不曾做过什么,谢睿屡次擅闯章府,他们当真都克己守礼?俏俏,你信吗?”
“我信。”冯俏出乎意料道:“以我对青鸾的了解,她不会。”
章年卿咄咄逼人:“如果是谢睿逼她呢?”
冯俏毫不示弱:“若小睿真有那个本事,当夜在王家便成事了。”
章年卿忽的泄气,内心却高兴不已。与其说他在咄咄逼迫冯俏,到不如说他在咄咄逼自己。章年卿迫切的需要个人来强势的说服他,说服他内心的愧疚。
冯俏问:“这个孩子你想怎么处置。”
章年卿道:“不知道。”
冯俏摇头一笑,怔怔道:“我也不知道。青鸾说,她想把孩子打掉。我没答应。”
“没答应?”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两人又陷入沉默,烛蕊噼啪剥开,跌入蜡油里继续燃烧。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声青鸾的声音,“三哥。”
章年卿和冯俏对视一眼,章年卿高声道:“进来。”赵鹤及时退出。
青鸾穿着鸭青色坎肩,月白挑线长裙,素净清丽。章年卿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落在她腹部,定定一会,抬头问她:“这么晚了不休息。”
青鸾抿唇一笑,意有所指道:“三哥睡的着吗。”
章年卿本是心烦意乱,见她一笑,不知为何心里一松,笑骂道:“亏你还笑的出来。”板着脸道:“我看你还怎么嫁的出去。”
青鸾脸上泪痕未干,俨然是刚刚才有了主意。她玩弄着白净的指甲,语气随意道:“是啊,我如今怎么才能嫁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