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原想开口说几句,目光落到谢睿紧绷的铁拳上,又咽下去。
谢睿身长玉立,袍角在风中翻飞。若当日他认下这个孩子,会不会……鼻子一酸,呛然泪下。其实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又怎样,娶了青鸾,圆了夙愿。哪样不比现在好。何况,这个孩子有可能真是他的……
谢睿心里一揪,痛的不能自己。呼吸间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痛。回宫后,他问过宫里的老嬷嬷。嬷嬷说,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别人容易怀孕,男人抵在门口蹭一蹭,都能留下种子。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后妃多子嗣艰难,求个孩子比求命还艰难。
嬷嬷一时好奇,问:“四殿下说的是哪名宫女。”
谢睿心狠狠一抽,淡淡道:“闲书上看到的罢了。”嬷嬷唉声叹气,很快忘记这码事。转而心疼起谢睿,在宫里没人疼没人爱,难怪只能在书里一解苦闷。
章年卿见谢睿神情悲痛,似是心软。灵机一动,做伤心状,撩袍跪下,叩头道:“四殿下,微臣恳求您一件事,还请您无论如何答应微臣。”
谢睿反应有些迟钝,僵硬的转头,看着他问:“章大人?”
章年卿恳求道:“请您将青鸾护送回河南。”
谢睿后退一步,幽幽的看着他,迟疑道:“你说,让,让我送青鸾回河南?”
冯俏若有所思看了章年卿一眼,一同跪在章年卿身边,面无表情道:“四殿下,我们若有一点法子,也不会求到你身上。小齐王和皇上如今都盯着青鸾……”她含混道:“青鸾如今这个样子,受不起刺激。我夫妻二人羽单翼薄,护不得她周全。还请四殿下成全。”
“好”谢睿道,过了会儿,他艰涩道:“容我几日,我让赵虎送她回河南。”
赵虎在山西大营当千户,听闻是护送章青鸾回河南。二话不说,卷着包袱来到京城。谢睿没有露面,派人将赵虎送到章府。
陶金海早早便听闻青鸾肚子里孩子的事,却还不知道这是场乌龙。青鸾刚跨进门,陶金海便拉着青鸾的手,小心翼翼的让她坐下,青鸾正欲解释。
陶金海摆摆手,慈爱道:“外公什么都知道。你放心,不用怕。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我给他打江山。”末了还怕她不放心似的,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你爹娘不敢将你如何。乖乖若是怕,那就住在外公院子里,谁也进不来。”
青鸾两眶湿润,“外公……”
陶金海大掌一揽,将她抱在怀里。声如洪钟,哄道:“怕什么,不就是睡了个皇子。乖乖不哭,还是我们青鸾厉害。去了趟京城,带了个龙种回来。哈哈哈,看今后谁还敢说我陶金海名不正言不顺。”开怀大笑,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青鸾也被陶金海逗笑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
陶金海刮着她脸,笑话她:“瞧瞧,瞧瞧。又哭又笑,乱流马尿。来人,打水,给四小姐洗脸。”结实的臂弯揽着青鸾,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
青鸾感到无比安心。
第190章
章青鸾的突然离开,让小齐王感到一丝丝强势。人是谢睿送走的,派的还是王家安插在山西大营多年的亲信。
小齐王不敢猜测这意味着什么,徒步进宫,冷宫穿堂而过,宫道夹着强风,尚是十月的节气,却依稀能感到初冬的寒意。
开泰帝穿着葛衣坐在坑边看折子,东窗大开,光线视野都好,只微微冷风吹的人身上泛寒。开泰帝上年纪了,眼睛有点不大好。眯着眼,将折子拿的远远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瞧。谭宗贤走后,开泰帝肩上的担子便重起来。
如今的内阁没有谭宗贤在时省心,每一封递上来的折子,开泰帝都得再三斟酌才敢批奏。
小齐王很是看不上父皇这一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了,何必把自己弄的如此委屈。用不惯章年卿踢走便是,何必日日搁在眼皮子底下膈应自己。
这不是硬生生给自己枕边放一把刀吗?
小齐王觉得开泰帝有些自作自受,眼下的困局,哪一个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四皇子、章年卿,都是他妥协的结果。可是妥协到最后有人感激他吗?
没有。只是用一个危机换另一个危机,拆东墙补西墙,何时是个头。
小齐王磕头行礼,开泰帝没有叫他起来,翻着折子问:“谢睿派人把章家四小姐送回河南了。”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齐王不明所以,试探道:“父皇?”
开泰帝放下折子,索性道:“你怎么看?”目光深邃,看着儿子。
小齐王老老实实道:“儿臣以为,谢睿和章年卿陶金海早就勾结在……”
“放肆。”开泰帝摔下手里的折子,折子在地上的跌了一下弹起,又撞在地上。小齐王跪着去捡,双手举起。开泰帝没有接,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齐王,倨傲又鄙夷:“你这个狗样子,还想做太子。”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痴人做梦!”
小齐王浑身冷汗,背脊发凉,不知哪里戳了父亲的怒火,重重磕头道:“父皇息怒,儿臣知罪,儿臣知罪。”一连说了三遍。
开泰帝见他眼中并无清明,敲着桌子,重重挑起小齐王心神,将其注意力全部吸引来。沉声问:“我问你,章家姑娘是否有了谢睿的骨肉?”
小齐王肩头蓦地一沉,耳旁是开泰帝沉沉的叹息,心里重重一击。
开泰帝招手道:“你过来。”小齐王看着皇上的手,迟疑站起来。“父皇……”
小齐王终究不是谢睿,他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命皇子,不是什么都得靠自己谢睿。纵然和开泰帝有嫌隙,两人总是父子。他是开泰帝的第一个孩子,开泰帝打心眼里疼他。
章年卿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抑郁良久,他对冯俏道:“四殿下可能真的以为青鸾有孕了。”冯俏一愣,还不待问。章年卿艰难道:“我听内侍说,前天夜里四皇子在宫里烧纸,惊动了皇上……”
冯俏默了一默,低道:“孩子没落地就去了,算不得人,烧不得纸,会不会是弄错了?”
章年卿点头道:“可不是吗。原先也没人往孩子的地方想,猜测四皇子是祭奠先皇还是王国舅。想来,不大可能是王国舅。依四皇子现在和王家的关系,他想祭奠随时都能回王家。这样一来,只剩……”顿了顿:“这才惊动了皇上。”
“后来,宫人在火盆里发现巴掌大小的寒衣,上面写满往生经。”章年卿低声道:“现在宫里都说四皇子在请小鬼,用巫魇之术谋害皇上,诅咒皇上子嗣。”
冯俏低诧一声:“啊。”她不解道:“小睿是在惋惜这个孩子吗?”
这个章年卿最有发言权,言简意赅道:“男人第一个孩子,总会格外看重些。”尤其是二十多岁膝下还空虚的男人,对子嗣总是格外看重。
最后一句章年卿并没有说出来,冯俏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心里闷闷一疼,上前搂着他脖子道:“你是在说你自己,还是在说小睿。”
章年卿微怔,笑了笑:“自然是四殿下。”
这个高度差很微妙,章年卿坐在木圆凳上,冯俏站在他怀里,视线平齐的地方,是冯俏丰盈的胸部。章年卿看着她胸前不安的起伏着,鬼使神差的伸手一摁。
“呀。”冯俏猝不及防,吓的后退一步。
章年卿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不满道:“想什么呢,连我都躲。”冯俏笑着打岔过去。
第二日,章年卿再去上朝的时候,宫里已经没有四皇子的消息。有人说四皇子被软禁了,有人说四皇子被杀了。还有那满不在意的,说上次不就闹了场笑话,别被谣言蒙了心智。可章年卿明白,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因为,连他也打听不到谢睿的任何消息。皇宫只有这么大,宫女太监们也议论纷纷。皇上也不管,任人心惶惶。章年卿试图找过韦九孝,却发现,连韦九孝也不见了踪迹
“四殿下还没有露面,已经三天了。”章年卿仰倒在床上。冯俏追去问:“那皇上呢,皇上什么态度?”
章年卿道:“没有任何反应,和平日一模一样。”
闻言,冯俏也焦急不已,愁道:“真急死人。四皇子究竟是被皇上囚禁了,还是他偷偷溜出宫,筹谋他计。”想了想,试探着提了个人:“天德哥,寿……刘俞仁对此是什么反应?”
章年卿觑着她,磨的冯俏心里发怵,才慢悠悠道:“心急如焚。”
冯俏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淡然道:“哦。看来刘大人也不知情。”
章年卿啧啧道:“瞧瞧你刻意的样子。我都说了信你,你喊他一句寿哥又怎样,难道我还会说什么不成。”喝口茶,合上盖子,指着她道:“我看还是你心虚。”
冯俏嗤笑,嘀咕道:“……又在这车轱辘转儿,也不嫌烦。”
章年卿笑着称是,双手奉茶。冯俏故意不接,两人闹了一场,抱作一团,苦中作乐。
一转又是三月,翻过新春。
开泰二十年,谢睿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年宴上竟也没有露面。朝堂诸臣再也坐不住,原先说风凉话的都闭嘴不言,闭紧嘴巴。文武百官不敢直接对开泰帝发火,只能将全部怒火发泄在内阁上。
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们,此时被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百官的谴责的一无是处。
这个制高点高到,大街上走贩小卒,都能指着章年卿等人问一句:您还记得你祖宗是谁吗?你还记得圣贤书上第一句话是什么?那我倒要问问你们,先帝的正宫嫡子被你们这些人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不知道。呵呵,你们是开泰皇帝的走狗,皇上一天放了几个屁都知道,一个大活人被皇上弄走了,你们一个个好意思睁着你们的狗眼睛说不知道。我呸!
愚民之所以为愚民,是因为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怒火攻心时,会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哪怕在他们心里,其实谁当皇帝和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他们也能坐在正义之风上,趁着道德制高点的浪潮,将这些平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阁老们,齐齐拉下凡尘踩一脚。
冯俏和孩子们不可避免的被连累了。
事出以后,章年卿连府里正门都不敢进出。还是有好事者找上门来,端着狗血顺着墙内泼去,泼完就跑。粗使的丫鬟婆子几次被泼了一身污血。
冯俏只能百般安抚,赏了布料和银两下去。
刘俞仁那边也不好过,刘宗光在世时,在民间的声望便不怎么好。树倒猢狲散,刘俞仁一直勉力支撑着。可真当事情来临,刘俞仁才知道他的力量有多么渺小。
章年卿家里只是被人泼狗血,刘府的大门却被人涂狗屎。小鱼儿去中学堂上学时,还有人偷偷拿弹弓打他眼睛。刘俞仁吓的心惊肉跳,将小鱼儿拘在家里,不敢让他去上学。
而尚文贺、晁淑年哪里也没好到哪去。
唯一过的还算不错的只有冯承辉,冯承辉入阁前是教书先生,世人对教书的总是格外宽容一些。章年卿知道后,微微安心,苦笑的对冯俏道:“看来我们家,还是沾你的光。”
冯俏勉强一笑,叹道:“知道敬畏我爹,这里面能有几个平头百姓。不过是借着百姓的名义闹事罢了。”
章年卿点头认可,嫌恶道:“专程恶心的人小手段罢了。”说报复回去显得有些小题大做,这么忍着又太恶心人。
冯俏发愁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办。现在是有人故事闹事,只怕没两天百姓们有样学样,鹿佑明稚都得跟着遭殃。我听说小鱼儿都差点被人打伤眼睛。”
“混帐!”章年卿拍桌怒道:“哪个王八蛋夹在里面浑水摸鱼。伤着孩子可是一辈子的事。”其心歹毒。
冯俏赶紧劝他,夫妻两心事忡忡,难眠的睡了。
夜,渐深。
赵虎披霜带月而来,匆匆敲开章家门,连大门都没进,对赵鹤道:“……带章大人躲起来。今夜京城有乱。”话毕离去,翻身上马。
“发生什么事了?说清楚。回来”赵鹤连片衣袖都没捞到。
夜幕沉沉,压着天际乌云。云里轰隆一声,雷声滚响。伴着春雷阵阵,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下,又密又急,很快淹没马背上的背影。
马背上的背影消失在皇城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跨夜了,太讨厌了。
第191章
赵虎从章府离开后,依约来到小东门外等候。马不耐烦的甩着蹄子,赵虎揉揉马脖子上的鬃毛,马长嘶一声,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温润的眸子的看着赵虎。赵虎乐了,刚想说什么。一名小太监从宫门走出来,来接赵虎。
小太监撑着宽大的油纸伞,雨滴顺着斜面滴落一线,他上前询问,“是山西赵大人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小太监眼中精光微闪,殷勤热情道:“赵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立早的时候殿下还怕您路上不太平,一直再问您的消息。”亲切寒暄着,却不让进去。
两旁黑甲侍卫,冒雨林立,面容冷肃。恍若不听不闻,不知道外面任何动静。赵虎默默品咂了一下‘立早’二字,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太平的。一路上有人张罗,我只是骑马赶路,当不起辛苦二字。”重重落在‘张罗’二字上。
小太监立即恭敬一拜,撩袍对着雨水地便要跪。赵虎猝不及防,幸而多年练武,眼疾手快,总算在人跪下之前,将将把人捞住。小太监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钳住,上下不得,苦笑之余,不得不感叹赵虎的真心。顺势起来,亲切道:“赵大人请随我来。”
赵虎随小太监进门朝西一拐,拐进夹道又朝东而去,七拐八折,进了间小屋子。稍时,又有人拿来一套衣服给赵虎。“这是……?”赵虎看着和禁卫军一模一样的黑甲,迟疑道。
小太监道:“……方便掩人耳目。”笑了笑,不好直言,赵虎区区千户之职,根本无权进宫。想了想,解释道:“如今宫里到处都是禁卫军的人,行动起来倒也方便。”
赵虎吃惊不已,看来宫里形势对四皇子极为有利啊。谢睿竟然在和皇上的交手中能占上风,赵虎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谢睿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没人比赵虎更清楚。搜刮记忆,赵虎对谢睿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小睿撕心裂肺的怒吼,眼睁睁看着王皇后从山海湖的横崖上跳下去的场景。
那时候的小睿一身蛮力,干嚎怒吼,撕心裂肺。一直挣扎,拽的拉他的人也险些跟着一起跌下去。一晃数年,谢睿摇身一变,不仅成了黄袍加身真龙贵子,还挟圣旨以令天子,掀起一场宫变。
是的,圣旨。
谢睿不知在哪找到一道先帝遗旨,揭破开泰帝伪善的面孔——号称受兄长临危之托,代侄继位的开泰帝,竟然是满嘴谎言的大骗子。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开泰帝却谎称自己是名震言顺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