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后一张修复后的实景照片,对下方的修复师道:“各位请看,这座寺庙做出如此修复之后,成为了当地的一处盛景。各种善男信女纷纷前来,上香敬佛,捐赠善款,无论是不是节假日,这里都人流如织。寺庙的主持看见这情景,非常感激。他对我说,他们的生活改善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恢复了人们对佛祖的敬仰,这才是他最感到欣慰的事情。”
许八段说到这里,极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说,“文物从古至今,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古代的文物,它是为了古人所服务,让他们使用,欣赏,把玩。而现在的文物,理所应当为今人服务。用来当作雅器也好,用来赏鉴把玩也好,都各自有它的用途。我们在修复的时候,也理应考虑到这一点。”
他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应该怎么修复,而是向着下方抱拳做了个团揖,就此退了下去。
圜丘坛上暂时空了下来,苏进身边,几位收藏家小声议论着,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苏进的耳中。
令狐先生还是之前的那种看法:“许八段果然名不虚传,他说得很好,我很同意。文物就应该是美的,文物修复师,也应当尽全力展现它的美!”
任爷也点着头,说:“我对宋朝建筑有点兴趣,他的这个修复,的确做得非常出色。令狐兄,回头你去问了寺庙地址,我跟你一起去。”
“好啊!”令狐先生大喜,连声赞同,“一起去一起去!”
另两位收藏家同时也在小声交流,听他们的话,也一样是赞同许八段的发言的。
谈修之轻声转向苏进,问道:“你什么看法?”
苏进开口正要说话,又一个人缓步走上圜丘坛,周围议论的声音顿时一静。
圜丘论道,的确只要高段修复师都能上去发言。但是一般来说,修复师们多少有点敝帚自珍,另外也会顾及同行的面子,一个人刚刚下来的时候,其余的大师是不会马上上去的。
现在许八段下来还不到五分钟,这位上去得也太快了点吧?
几个人声音一顿,同时抬头,然后,苏进跟谈修之对视了一眼,一起扬了扬眉。
这位大师也一样是个熟面孔……昨天惊龙正仪上,他同样站在苏进不远处。
樊八段樊长老!又是一位协会长老,也是五名长老中的另一位八段。
樊长老同样站上了天心石,同样抱拳,向着下方一揖——动作跟之前的许长老一模一样。
他的表情却没有许长老那么和蔼可亲,说话做事都有点刚硬果断的感觉。他说:“刚才许大师一番发言实在令我心有感触,我现在也厚着脸皮上来说几句话了。”
他大声道,“许大师的话我非常赞同,文物不是天生地养的,它是由古代工匠或者文人墨客创造出来的,它从诞生时起,就跟人脱不了关系,现在,它也不可能独立存在,它也必然要跟人密切相关!”
之前许八段只是就着一些理念,泛泛而谈,而此时,樊长老明显激进得多。他说,“不同的文物,有不同的艺术价值。以前我们对它认识不清,有很多误解,也有很多评判失误的地方。我也学着许大师的样子,来举几个例子。”
他的声音比许八段的更加洪亮,在天心石的效果下,听得更清楚。
谈修之微一扬眉,道:“这是有备而来啊。”
苏进正要说话,另一个更加低沉浑厚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可不是有备而来。”
苏进转头一看,叫道:“杜组长。”
杜维带着舒倩,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后。他先对苏进笑了笑,说:“苏六段,恭喜你啊。”显然已经知道祈年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了。
谈修之没有避开话题,他显然跟杜维也比较熟悉,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他:“杜叔,你的意思是……”
舒倩心直口快,抢先把话说出来了:“哼,例子说举就举,可不是有备而来?”
她说得果然没错,樊八段的“例子”果然不只是嘴上说说,他跟之前许八段一样,向下挥了挥手,拿后,几个学徒捧着托盘列队上来,排在了他身后。
这些托盘全部都是黑漆木制,金色的花纹华贵细腻,上面盖着锦缎,看不清下面的东西是什么。
——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他今天这场论道,绝不是偶发的心血来潮,一定准备已久。甚至包括许八段先前那场也是。
舒倩轻轻哼了一声,闭上了嘴,杜维、苏进和谈修之也同样没再说话,而是一起凝视着上方。
虽然文物修复界保守的声音极其强烈,他们想要固守传统,想要把从古至今延续下来的手艺作为自己致胜的根本,因此拒绝一切的变化。但可笑的是,现代文明的力量仍然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强大,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无法拒绝。
就像之前那些修复师看着超声波清洗仪,露出了羡慕与好奇的眼神一样,这些高段修复师们接触到现代科技的一些东西时,也情不自禁地沉浸了进去,享受着它的便利。
其中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天空电视台。
天空电视台能争取到惊龙会这次的直播与转播,其实是花费了很多力气的,背后还有很多交易,普通人想都想不到。
即使如此,他们对惊龙会的转播,也非常有限,必须经过文物协会的允许,才能涉及到其中一部分。
昨天,慕影主动提出协助,利用大屏幕把场上的情景放大给所有人看。虽然那一次行动对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来说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但毫无疑问,这项技术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大部分时候,修复工作只在两只手之间完成,规模不会太大。那是一项细密而精巧的工作。
但是,谁不想让自己高超的技术展现在更多人面前,自己说的话被更多人听见呢?
所以今天,圜丘坛上同样树起了转播设备,下面的大屏幕能够清晰地展示上面所有的一些细节。
现在,无数道目光凝视上方,紧盯大屏幕,想要看着樊八段将要展现给人们看的文物。
樊八段转身,走到一个托盘旁边,掀开了一幅锦缎。
摄像头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把它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单色釉的瓷瓶,弧线优美,色泽匀丽,淡青色的颜色像汪出了一抹清泉,好像是从它最深的地方沁出来的一样。
下面的修复师们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曲先生轻声说:“北宋汝窑天青釉瓶!”
于先生仰着头,轻声赞道:“雨过天晴云破处……汝窑极品啊!”
宋代五大名窑里,汝窑可以说是最出名的一座了。它烧造时间不长,从宋哲宗到宋徽宗,仅有20年。它瓷器胎为灰白色,瓷釉是一种淡淡的天青色,俗称“鸭蛋壳青”。釉层不厚,随造型的转折变化,呈现深浅浓浅的层次变化,表面有极细的开裂纹片,如同冰裂,俗称“蟹爪纹”,一般以釉色取胜,很少花纹装饰。
“雨过天晴云破处”,就是对汝窑精品的至高称赞。
汝窑瓷器传世极少,而且后代仿制,从未烧到有九成像者,真伪鉴定相对比较容易。在苏进以前的年代,汝窑瓷器的传世作品不足百件,极为珍贵。现在樊八段随手就拿出了一件真品来,果然出手不凡。但同时也可以看出来,就像杜维说的一样,他的确是有备而来,绝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听完许八段的话之后,“有感而发”才上台的。
樊八段小心翼翼捧起那个瓷瓶,转了一个角度,把它呈现在镜头下面。高清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它上面的色泽和纹路,即使是对瓷器毫无审美的人,也可以看出它究竟有多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