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质疑的是张万生张前辈!”他声音提得非常高,每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万生,像是要在他身上扎出两个洞来似的。
也难怪他有这种反应。
他是八段,等级高过何陈两个七段,修复的三国彩绘大漆案也是价值极高的文物。然而大部分裁判给他的分数都不算太高。这中间最不可理解的是张万生。他只给了他8分,这个分数比两个七段还要低,这简直是当面抽了他一个耳光,他脸上火辣辣的,到现在都还没有消下去。
他高声问道:“我的修复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凭什么只给我这样的分数?”
张万生瞥他一眼,“啧啧”了两声:“看到这个分数,你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樊八段声音非常硬:“还请张前辈指教!”
张万生走到他的三国大漆案旁边,伸手在上面抚摸了一下,动作颇为爱惜。
然后,他直起身体,道:“那我就跟你讲讲看吧。”
不管天气冷暖,张万生穿着的一直都是一件粗布麻衣,扎着绑腿,绑腿上还有因为雨雪沾染的泥点子。
他看不太出年纪,但满脸也是沟壑般的皱纹,肤色是长期在外的黧黑,配上这穿着打扮,平时看上去的确就是个老农民的样子。
然而他只要一开始说文物,整个人的气质就完全不同,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产生了高山仰止的感觉。
他指着那个三国大漆案,说:“自战国时起,我华夏就已经有了漆器的存在。几乎每个时代都可以看到不同种类的漆器,但在汉晋之间,只有一个时期比较少见,那就是三国时期。”
他声音徐缓有力,带着强大的自信与说服力,“三国时期战乱频繁,文物因此难以得到保存。漆器流传至此时,也几乎断了代。三国漆器并非不存在,但非常罕见,尤其是像这么大型的三国漆器,我在此行好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一句句地说着,下面的人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这,这全部都是说的好话啊。三国大漆案既然这么珍贵,文物价值这么高,那为什么只给了樊八段八分?
难道是……
0599 一分不值
圜丘坛上,张万生还在继续。
他道:“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的确非常珍贵,唯一遗憾的是,它保存不善,被损坏得非常严重。当初出土的时候,它内部的木胎损毁殆尽,外面的漆皮也在干裂之后又严重受潮,化为了大量残片。”
他语气里有许多遗憾,摇了摇头道,“因为它自身的品相问题,有损文物价值,在这一项上,我只能给它八分。”
下方安静了一会儿,瞬间又是一片哗然!
张万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很珍贵,所以他给了它八分。然而,他给樊八段修复成果的总分,也只有八分!
难道说,这八分全是给的文物本身,樊八段的修复其实是——一文不值吗?
樊八段先是一怔,接着脸色铁青,再接下来整张脸全黑了。
他的声音非常阴沉,他慢吞吞地说:“张墨工,我尊你一声前辈,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我的修复,怎么就,一分也不值了!”
“一分也不值,嗯。”张万生仿佛没有感受到他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怒气,非常平静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又点了点头,竟然道,“这个评价还是很精准的。”
“你!”樊八段的脸又黑了一层,简直要气死了。
他阴恻恻地说,“张前辈,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张万生摆了摆手道:“急什么急,我话还没说完呢。老实说,这个修复本身还是不错的。”
他围着那漆案转了个圈,再次伸手摸了摸,道,“原先的木胎损坏不能使用,所以照着原样,使用原木质打造了一个新的木胎,然后再把漆皮一点点打理平整,按原图形贴上去……不拘泥于原物,又尽量恢复原貌,这个修复思路当真不错。”
他长得像个老农民,一双手却细腻修长,保养得非常好。这时,这双手细细抚过漆面上的图样,暗红色的光泽好仿佛映入了他的眼中。他说,“木胎打得好。原木胎腐蚀严重,不堪作为样本,新木胎硬度尺寸全部合适,尤其是这边角的弧度,与漆皮完全贴合,这非下一番功夫不可!”
他一夸起来就没完了,“木胎好,漆面打理得也好。你看这里,原来是很碎的,而且漆皮卷翘,完全不成样子。这修复之前就把它压平了,缺损的地方提前进行了补配,配得很细致。可以想象,它出土的时候只是一堆碎片,现在把它还原成完整的图形……”
他后退一步,细细打量,道,“没错,图形完整,没有错误,看这宴饮场面,多细腻多生动……”
旁边的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先前张万生只给樊八段打八分,还说明了这分数全是给漆案本身的,大家还以为樊八段的修复比之前伍八段还不如,要被张万生指出一大堆问题呢。结果张万生开口全是夸奖,听上去应该是相当出色的修复?
出色的修复,却只被给了个鸭蛋,这是怎么回事?
张万生夸了一大堆,然后抬起头来,极为冷淡地看着樊八段,问道:“这么漂亮的修复,真是你做的吗?”
张万生这句话很轻很淡,但其中蕴含的份量,让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闭了嘴。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张万生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
樊八段的修复的确做得不错,但张万生觉得不是他自己完成的,所以修得再好,也拿不到分数!
这对于一个修复师来说可以说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然而樊八段听了,只是扬了扬眉,反而笑了起来。
他问道:“不是我做的?那会是谁做的?”
他点了点那个漆案道:“我承认在来此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修复此漆案了。木胎、漆皮、用来填补的生漆在此之前全部已经准备好,只剩最后的工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坦然,其他修复师也纷纷点头,显然不以为异。
的确,这在文物修复乃至夺段之间都是非常常见的做法。很多文物修复起来耗时都非常长,每次的夺段时间有限,不可能全部修完,只能展现其中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高段修复师手上都会有处于修复过程中的文物,被夺段挑战时通常都会直接把它拿过来,操作其中的一部分或者直接完成。
所以此时,樊八段说起来理直气壮,其他修复师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樊八段朗声道:“高级文物通常都非常复杂,远非一个人能够完成。或者张前辈有此能力,但是抱歉,我还没有到达这个水平!”
樊八段说话的时候,张万生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直到他全部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你只要冠个名,这文物就算是你修出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