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瑶又问。
覆水难收。
姜十娘此前说的话有多不留余地,此时便有多狼狈,她恶声恶气地看着一旁的阿叙,怒道:“你看什么看?”
阿叙除了一开始看直了眼,后来便一直垂着脑袋装不在,此时遭这池鱼之殃着实是冤枉,忙不迭俯身道歉。
“姜姐姐连个泥里刨食的都比不过,还迁怒他人,这般不修口德,回头若让人参你阿爹个内帷不修,教女无方可怎生是好?”
这话说出来,自然是没人当真的。
御史大夫也没这般无聊,盯着人房里这起子芝麻绿豆点的事,可姜十娘到底还是年幼,被挤兑得满面通红,半天才道:“你家阿蛮姐姐自然是貌美无双,可那又与你何干?”
“那你是承认自己不如我阿蛮姐姐了?”苏玉瑶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姜十娘言语挑唆。
姜十娘僵了一瞬,转头朝王文窈求助似的看了一眼。
“三娘子,十娘既已知错,不如便就此罢了吧。”王文窈朝苏令蛮瞥了一眼:“二娘子觉得意下如何?”
这是问苏令蛮了。
王文窈是何人?
常言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这琅琊王氏,传承百年,名望臻顶,而王文窈更是白鹭书院琴棋书画四魁首,在京畿的闺秀圈里是默认的领军人物,这般一个右相嫡女,王氏嫡支,问苏令蛮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之女问题,换作旁人,早该是诚惶诚恐,卖起面子来了。
偏她不,她摇摇头,恍若不知其意,剪水眸中盛满的是清澈的小溪:“此事既是关乎阿瑶妹妹,自然该由阿瑶妹妹决定。”
“姜姐姐既是当着书院的同窗侮辱于我,自然该当着同窗的面向我道歉。”苏玉瑶很聪明,她对这王文窈吸了吸鼻子,道:“王姐姐素来公正仁厚,若讲求公平,总不好对姜姐姐太过偏心吧?”
一句话便抓住了王文窈的软肋。
她这人对自己名声素来极为在乎,否则也不能经营出如此清流美名,心下一顿计较,便拍了拍姜十娘的肩膀安抚道:“十娘,此前确实你不对在先,若是回头传到姜伯父耳里,恐怕就不大好了。”
王文窈的话,姜十娘自然是听的。
她一番扭捏,便同意了转日当着同窗之面道歉,继而愤愤地拉着王文窈便离了羽衣坊,并决定短时间内再不会来了。
“行了,走罢。”
苏玉瑶长出胸中一口恶气,扯着苏令蛮袖子亲亲热热地走,边走便道:“阿蛮姐姐,你明日便穿着这身入学,好看极了。”
“阿瑶不介意姐姐与你同穿红色?”
这亦是苏令蛮难以理解的一点。
小娘子们总希望自己最为特别,甚至有那位高权重的公主不做衣裳则以,一旦做了,便会要求不得再往外同售相同款式的裙裳,买断了。
这身石榴红当时还是苏玉瑶强烈建议帮着选的,没料到穿来竟这般出彩。
京畿的裙裳在袖口、裙摆、衣襟这等细节上有着极为高超的技艺,定州多有不及,便当初杨廷送来的那套买自定州的红裙此时想来,亦差了不少。
“阿蛮姐姐穿得好看,阿瑶自然就不怪你。”苏玉瑶的逻辑显然是与常人不大相同的。
不过苏令蛮既然曾见过天底下最奇葩最古怪的麇谷居士,苏玉瑶这等便不大放心上了。
几人溜溜达达出了羽衣坊,一路走来,苏令蛮便格外分明地感受到了长安百姓们奔放的“热情”。
“阿蛮,你这待遇与那岫云杨郎差不离啊。”
苏玉瑶拄着下巴,慢悠悠道。
她们兜转的一条长街显然属于西市的繁华区,各色商铺林立,来往时不时见一队又一队的佩刀城池卫交错而过。苏令蛮眯起了眼:“威武侯杨廷?”
苏玉瑶点了点头,看着苏令蛮又一次打发了来送诗送扇各种送的青年俊才们道:“刚才见过的王姐姐你大概认识的,前阵子京畿出了件大事。”
“何事?”
苏令蛮兴致缺缺。
“正月十五,王杨两家抛弃政见定下盟约,为杨清微和王文窈定下婚约,孰料三月十八,杨清微千里赴长安,一回来便闷不吭声地跟圣人讨了旨,解了这姻盟,登时将杨宰辅气了个半死。”
“但谁叫他有圣人护着呢?”
苏玉瑶不无羡慕地道。
第100章 势在必得
苏蜜儿与苏珮岚当初亦曾在春日宴上远远见过杨廷一面, 不免为其风姿心折不已, 听闻此事,险些没咬了舌头。
“杨郎君自己做主将婚事给退了?”
苏蜜儿一惊一乍地道。
苏玉瑶点点头:“退婚一事, 当初闹得是轰轰烈烈,只可惜苦了王娘子, 这么多年一片痴心,尽都付诸流水。”
“敢情你们都知道她心慕杨郎君?”
苏令蛮觉得自己是有点看不大明白这个大梁京畿了。
若说保守, 有著书立说,言“男女七岁不同席”;可若说奔放,亦有自荐枕席、贵妇风流之冶艳小道。
其中离经叛道第一人,当属当今圣人的亲姑姑静岳公主。
自驸马去后不肯再嫁,公然于别苑中养了一群面首,日日嬉戏野游, 将男子的三妻四妾发挥得淋漓尽致,可长安人却习以为常, 并不奇怪。
只听苏玉瑶颇不以为然地道:“莫说王姐姐, 便整个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除开一门心思入宫的,泰半的心思都是系于岫云杨郎之身,还有一小半便分给了琅琊王沐之。”
“奈何杨郎君素来自傲嚣张, 一个两个都没挑拣上,也不知往后能挑上甚样神仙般的人才。”
苏令蛮听得津津有味。
从苏玉瑶言语中,她仿佛能窥见另一个她不曾臆想过的盛世长安,在这里, 不独有风波诡谲的政治,更有兼收并蓄的大气、异端相存的容忍,与她曾臆想过的森罗境遇截然不同。
“我从前以为,你们这些勋贵女子总要比我们这些边地女子矜持,此时看来,也不尽然。”
苏令蛮叹了一声。
苏玉瑶抚掌大笑:“我大梁本就是边将立国,自然少了那些酸腐规矩。不过说到矜持,明日阿瑶带你去见一人,见了她,你便晓得,这世上还有许多自苦的女子。”
几人顺着长街继续逛,苏令蛮这一身红装极为显眼,身量比寻常长安女子高出半个头,本就是高挑美人,皮肤瓷白,黑发如瀑,于人群中几乎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苏令蛮发愁地又拒了一个上前搭讪的郎君,苦笑道:
“看来长安的小郎君,也不都是十分冷峻的。”
她下意识地想起杨廷嘴角那千山堆雪挤挤挨挨似的冷漠,竟觉得很是亲切。
苏蜜不快地捧着心道:“在蜜儿看来,这长安城的小郎君,俱是秋风扫落叶,冷漠得很。”简直是旱得悍死,涝的涝死。
苏玉瑶几乎要笑出泪来,她揩了揩眼睛,笑嘻嘻道:“自鬼谷子好美人这一风气盛行,长安城里便有这逐美之风了。不过——”
她顿了顿,提醒道:“这些小郎君不过是看阿蛮姐姐貌美,若要说真心,掂一掂大概也就五两,不值钱。”
苏珮岚赞同道:“阿瑶所言甚是。”
“等等,你们瞧那是不是大兄?”
苏玉瑶突得停住脚步,叫住众人,果见一身着亮宝蓝缂丝水云纹圆领长袍男子背对着站在转角弄堂的死角处,被他身子遮住之处,一抹浅鹅黄隐隐透了出来,好似女子的裙摆。
苏令蛮面色一滞,倏地涨得发红,目光游移。
她多年习武,眼神利索,一眼便看见“文弱”的苏文湛正双手捧着一个小娘子的脑袋浑然忘我地亲香,不由感叹着长安几多勇猛之士,光天化日便敢行廉耻,一边扯着苏玉瑶要离开:“阿瑶,走了。”
“再等等,”苏玉瑶双手合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大兄平日里便爱欺负阿瑶,一会需得抓他个把柄,好叫他以后务必老实了。”
苏令蛮脸黑如锅底,她就知道,凭着苏玉瑶的小矮个儿,必是没看明白她的世子哥哥在作甚,否则怎能不退避?自觉要撑起姐姐的职责,遮掩一二,却已然来不及。
苏玉瑶扬声:“大兄!”
苏文湛下意识地睁开眼,待意识到这把嗓子属于何人,身子便跟石头一般僵在了原处,也不忘乎所以了,手推着怀中女子让她从另一头速速离开,果见苏玉瑶跟只炮仗一般嘟着嘴巴快速地跑到了自己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跑远了的鹅黄衫子。
“大兄,你与阿露姐姐……?”
苏玉瑶歪着脑袋疑惑道。
“小孩子家家,管大人事作甚?”苏文湛摸了摸她头发,柔下声来:“乖阿瑶,大兄与你打个商量,今日所见之事,务必不能告诉阿娘。”
苏玉瑶做了个鬼脸:“那你答应阿瑶,以后每日都带一份百味斋的糕点回来,阿瑶便不告诉阿娘。”
苏文湛猛地给了她一个爆栗子:“瞧把你鬼的,成,不过最多两月。”
苏玉瑶见好就收,“沓沓沓”踩着脚步便回了苏令蛮几人身边,苏文湛这才发觉那几人的存在,面上一抹红云不由更深了,乍一眼看去,竟似个乖巧的。
“大兄,我等还有些地方要逛,便先走啦。”
苏玉瑶欢快地招手示意,另一手扯了苏令蛮便朝巷子外走,苏令蛮无奈地朝苏文湛点头示意,人已经随之走了出去,苏蜜儿亦与苏珮岚一同走开,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苏文湛面前。
苏文湛摸了摸脑袋,忍不住道了声:“倒霉。”
难得沐休,约了佳人,不料竟被妹妹逮了个正着,还赔进去日后许多个百味斋糕点,实在是霉运透顶。
另一边苏玉瑶却眉飞色舞地吐槽道:“大兄厉害,阿露姐姐素来最规矩不过,居然也被他拉着在这街市上如此孟浪。以后你们切记了,遇着大兄刚刚这样的惯手,千万莫理会。”
“惯手?”
苏蜜儿不解地道:“何为惯手?”
“偷香窃玉的惯手。”苏玉瑶嘻嘻笑道:“长安城里达官贵人多,最不缺的便是这自诩风流之士。大兄还以为阿瑶不懂,其实他已换了好几个小娘子约,阿星告诉我的。”
阿星是苏文湛身边的贴身小厮。
苏令蛮摸了摸鼻子,只觉得今日所见种种,实在冲击了她对长安的许多固有印象——此时觉得,长安城表面上的冷漠矜贵,内里流淌的,却是闷骚的热血。
她打了个哈哈:“没想到大兄……竟是这般人物。”
“这般的惯手,长安城里多么?”苏珮岚一脸唏嘘,显然今日所见,亦让她的感官大变。
苏玉瑶“哈哈”两声,扯着苏令蛮便往旁边的笔墨斋走,“阿蛮姐姐,你明日不是要去书院了,不如去挑些笔墨纸砚来,阿瑶送你。”
苏令蛮见她不理苏珮岚,不由点了点她额头,相处了一下午,有意无意的,两人熟稔了许多,她道:“不必,你留着买你百味斋的糕点,阿蛮姐姐这儿有银子。”
她自然知道苏玉瑶方才那些话真假掺半。
有些事能做却终究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论苏文湛与那“阿露姐姐”到底是玩玩的还是正正经经地欢喜,可被熟人撞破了,也只好叫那小娘子匆匆远离了,可见纵世情如此,男女自由来往仍是受压制之事。
至于所谓“惯手”,不论长安还是定州,亦是不少的。
轻浮浪荡男儿郎,哄得女儿把情丢,这话定州早便传遍了。
笔墨斋双开门实木建制,三层吊脚小楼,一进门便觉书香环绕,其内往来着书生冠的不知凡几,不大的一间铺子,却盈满了人。
笔墨斋不独只卖笔墨之类的文房四宝,第二层第三层均被大手笔打通,通透性极强,一层书册无数,一层名家字画,所见之处目不暇给,书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