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灯光。
威克翰来到了通明徹亮的大厅。
他理应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因为,这里就是基督山伯爵举办订婚宴的场地,那一日,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就拥挤在楼梯的平台之下,伸长脖子仰望出现在二楼的伯爵夫人的模糊的影子。
而此时此刻,那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水晶吊灯的光影,表面却失去了宾客们烦乱的脚步。
再没有别人。
整个殿堂无比空旷,只除了颤颤巍巍出现在门前的威克翰,以及——不远处的前方,正伫立在大厅的中央注视着他的那道蓝色的身影。
“你——”
威克翰呆住了。
那个人……那个人!
魂牵梦绕而遥不可及的影子,竟然如同要让他圆梦一般,惊喜地出现在威克翰的眼前。
——虽然,他远远注视着他,那湛蓝的眼底却没有映出来自他的任何东西。
——那眼里装载的正是蓝色的火焰。
威克翰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那些人塞给他的重物是一把剑。剑还是崭新的,可以想象,让其脱离刀鞘的束缚后,剑刃所反射出的将是多么凛凛的寒光。
然后,他又一眼忘记,来到他视野里却不愿上前的“伯爵夫人”手中,也握着一把剑,和他得到的那一把……完全相同。
压抑得快让他窒息的气氛,也在这时悄然而至。
“不管你的真名是什么,也不管你到底来自何处。”
在被人以像是要将他也一同掠夺而去的火热目光死死盯着,艾尔利终于开口了。
他颇有些忍无可忍的感觉,明明过去也有人用类似的眼神凝望向他,却和如今的感受截然不同——只能说是类似,因为那些人的眼神中不带有像威克翰这般令他浑身不舒服的东西,并不会让他直接感到反感。
于是,深呼吸。
在威克翰痴迷贪婪又终于额外浮现出震惊之色的目光注视下,艾尔利以极其郑重、庄严的形式,拔出了他临时从埃德蒙那儿借来的剑,只暂时将剑尖向下垂直。
“乔治·威克翰,我,艾尔利,正式在此地向你提出决斗的要求。”
“决……斗?”
“没错,决斗,对象是我,还有你。”
艾尔利重复道。
他不欲跟这个人多说什么了,简直打破了他以往对任何人都格外礼貌的习惯。因此,连带着平铺直叙、不带情绪起伏的话音中,都似乎凝结起了淡淡的冷意。
“十分抱歉,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你不仅是被我提出决斗要求、应当彼此尊重的对手,还是我身为ruler,必须要完成职责,进行惩戒的对象。”
“为了让这场决斗的结果不会让你心怀没有必要的不甘,当你举起剑时,你的身体会恢复到最佳的状态。”
“那么。”
在目瞪口呆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威克翰的眼里,“伯爵夫人”——现在发现了,“伯爵夫人”其实是一个过分美丽的青年——面若冰霜,双目却灼烈得不再是宁静的天空,而是掀起波涛的海。
“请你拿起你的武器,乔治·威克翰。”
威克翰:“……”
威克翰感到手中的剑更重了。
这剑明显是贵族们最爱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样式,剑柄镶金,纹上明显的细纹,而剑身却格外细长,当然,细长也就代表着锋利。
他突然心生出一股莫名的激动,舔舔干枯的嘴皮,望向艾尔利的目光略微没之前那么垂涎了。他真的举起了剑,生命的活力果真源源不断地流入原本干涸的躯体中,他重新挺直了背脊,脸上泛光,取而代之的是期望,对生的期望。
“决斗?我和你?”
威克翰的嗓音大了起来:“哦,要我用这么危险的武器来伤害您——哪怕只伤了一点,我也……”
艾尔利淡淡地打断他:“这一场决斗,只能由一方的死亡作为终止的信号。”
威克翰立即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了。
是的,他喜欢美丽的人儿,甚至可以说得上“爱”了。但还不一定能够弄到手的美人儿能跟自己的美好未来相提并论吗?
当然了,威克翰如今又不想死了。他依旧不认为基督山伯爵能找到杀死他的办法,让柔柔弱弱的伯爵夫人与他决斗,想来是畏惧了,害怕了——那好,他宽容大量,从这个该死的庄园出去后,以后也留伯爵一条小命。
“好——好吧!”威克翰迅速答应,同时用袖子使劲儿擦拭剑身,仿佛这样就能让剑更锋利些,能够直接刺穿艾尔利那颗大抵也应当柔柔弱弱的心脏。
在决斗开始前,他还得不放心地确认一句。这个问题主要是针对于基督山伯爵,那一个——刚好伴随着沉重脚步,出现在伯爵夫人身后的漆黑的男人。
“你们得保证,在我胜利之后,不会受到报复!任何,任何!”
愤怒和憎恨的视线顿时投向了白发金眸的伯爵,然后,他冷不防来了个寒颤。
“……”
“……”
听到这样像是一下子得意起来了的发言,艾尔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论才好。
还能有比威克翰更愚蠢、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吗?估计也很难找到了。
这场决斗,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在确定怎么才能彻底将威克翰杀死后,任何时候,任何方式……艾尔利都可以亲自动手。
此前,不算必须对抗的魔物,他从来没有杀过人,没有夺取过任何生物的生命,他的手上还没有染上血液。
从无到有本应是极为艰难的跨越,对于仍然算是一张白纸的艾尔利尤甚。可事实上,做出决定并没有多么艰难,在那绝无妥协的“原则”的引导下,他要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事。
奥兹曼迪亚斯曾经对他说过的——底线,原则……终于深深地体会到了。
同样的。
即使要杀死威克翰,艾尔利也只能允许自己使用这样的方式。
秉承骑士的原则,光明正大、但结果早已经奠定地——决斗。
可即使如此,他的心还是沉重的。
于是——在空旷而又过于敞亮的大厅内,决斗即将开始之际,艾尔利忽然转身,看向静立在他身后的男人。
“埃德蒙。”
由于暂时失去了自己的盔甲,在这严肃的场合里,艾尔利又换上了另一套着装。
与伯爵先生在这个世界临时更改的标准的贵族式装束完全一样,只不过为了贴合他的身材,腰身与衬衣的长度略做了修改。
忽然回首的他,原本随性散下的长发被一条蓝色丝带束起,蜿蜒地盘在脖颈旁,将纯白色领结之上本应显露出的柔嫩肌肤悄然地遮掩。
艾尔利与埃德蒙对视,从沉默的男人眼中如愿地得到了能让他振奋起来的力量。
于是,如同作为回报,他的唇边扬起了足以令冷漠与沉寂尽数笑容的轻笑,稍显得柔和了几分的眸子里,也盈满了温柔的光。
“埃德蒙,我请求你赐予我勇气。”
——master,我请求你给予我勇气。
似曾相识的话语。
埃德蒙先是一愣,随后,便像是想起了什么,苍白的脸上竟然掠起了一片奇异的光辉。
第一次听到同样的话,是在监狱塔,那时的他内心激动,想靠近些却又难以迈步。而第二次,也就是现在——
他终于可以毫不顾忌地迈开步伐了。
“好。”
男人出奇坦率地向前一步,拉起了艾尔利的两手,将他们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而在下一句话音响起之时,埃德蒙垂首,眼睑将金色的眼瞳略微遮掩,他的嘴唇也在从自己手中露出些许距离的心爱之人的指尖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相信你,我就在你的背后注视着你。从始至终。”
艾尔利微微歪头,莞尔一笑。
“…………”
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那两人深情对视的威克翰差不多快被气死了。
“够了!!!!!”
难以忍受自己被忽略得这般彻底的年轻人大声怒吼了出来,因为情绪激动,额角甚至冒出了青筋。
“过来!不管是决斗还是什么,现在就开始!”
挥舞着那把窥得见有多么锋利的长剑,威克翰红着眼睛瞪视着那两人的身影,嫉妒使得他还算得上英俊的面孔陡然扭曲:“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告别了!我要杀了你们!”
“呵……愚蠢。”
其中一个人嗤笑。
“……等不及了吗。好,那就开始吧。”
剩下的另一个人背对着他,声音幽远地说道。
随后,这个人便缓缓转过了身。
威克翰握着剑的那只手突然间一僵,竟有些要让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武器脱手的趋势。
因为他发现——
那股似曾相识的,曾经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本来应该属于那·个·男·人的令他恐惧的眼神,仿佛在这一瞬间,于另一人如湖水般平静的眼底复生。
艾尔利始终向下的剑尖,终于抬起,指向他的对手,他的敌人,让他深感到厌恶之人。
“你是一名军人,腰间也有佩剑。这么想来,你的剑术也应该不错了。”
“当、当然!”颤抖的嗓音。
“好的,这就是一场剑术的比拼。”
“身为人类的你,还有……”
——即使是英灵,也极其弱小的我。
但,即使弱小,他用得最多的也是剑。
这一场决斗,不会输,因为……
“我会拼尽全力。”
耀眼的银芒一晃而过,仿佛陡然间照亮了整个室内,同时传出的,还有一声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