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押三两银子,还书时候退回,若是污损,押金就扣了。抄好的新书,无墨迹、无删改,一本五百文。具体要求桌上有一份,小相公可仔细瞧一瞧。”掌柜的十分客气且熟练,看他店中抄书的规模,来找工作的书生肯定不少。
柳娘仔细看了,道:“小生并无异议,可要签契书?”
“哈哈哈,小相公不必多虑,鄙店在这府学门口开了三十年,就凭一个诚字!不会吞了银子的。”
“不是,不是……”
“老朽知道,小相公是大家出来的吧。您这一手字,笔力稍有欠缺,像是模仿位高权重之人所书,并不像是专攻科考而来啊。”掌柜的叹道。
柳娘如同被说中心事一般,震惊又羞窘,摸出银子放在桌上,拿了新书的纸张,低头道:“小生告辞了。”
掌柜的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不知是哪家的庶子被赶出来,又或者是家道中落,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柳娘拿了书和纸张回来,黄氏笑道:“总算有进项了,老娘选租客也能从容些。”
“你还没放弃把房子租出去啊?”柳娘哀叹。
“当然要租了,外院东厢房、西厢房能租两家人呢,老娘都打听好了,三间连着的厢房,一月怎么也能收他个七百文,再加上做饭、洗衣,一月至少一两半,足够花销了!”
“娘,我这不是找到活儿了吗?你且缓缓吧,没有人品来历靠得住的,可千万别招进来。还有,你手里应该还有一百多两银子吧,怎么这么着急。”
“哪儿有一百多两,前几日在正街上看见一间小铺子售卖,一丈宽两丈深,才这么大点儿就要一百两。不过位置好,老娘一狠心一跺脚,就给拿下了,日后也有个长久营生。现在家里满打满算三十两银子,明个儿又该买米买油了,不赶紧挣钱,就得喝西北风!要不,你身上还剩多少,老娘给你收着?”
“我一个大男人整天出门在外不需要交际啊,急别打我主意。”柳娘可不放心,银子到了黄氏手里就回不来了。
“今日去霍主事家里怎么样?可攀上关系了?”黄氏突然想起来正事。
“勉强混个脸熟吧,这是长久的水磨功夫,我和门房打听了,九月就是霍主事生辰,到时候再送份礼吧。三节两寿,霍主事家里人喜事儿,都去送礼,慢慢交情就送出来了,反正咱们要在府城长久待着,不必着急。”
“也是。”黄氏点头,“当官儿就是好啊,别说官儿了,一个小吏都威风得不行,若不是你年纪小,老娘都想让你去考功名了。”
“娘你别百日发梦了,考功名第一步就是五人联保,你看我可能吗?”
“就是有人作保,你那半吊子也要能考上啊。成了,回去抄你的书吧,记着敬字惜纸,真抄坏了,钱你自己赔!”
如此,黄柳一家就在府城白鱼街安家了。黄柳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子,每日抄书苦读,发奋希望考上府学。家中还有一个寡母和一个妹妹,黄大娘在街坊邻里口碑不错,是个健谈爽朗的妇人。
慢慢挑捡了几个月,终于在十月寒风中黄氏挑中了一对年轻学子,都是府学的学生。因家里远,过年也不准备回去,府学条件差些,愿意在附近租房子住。
“顾相公和林相公看了可还满意?不瞒两位相公,家中这院子有租的打算都小半年了,没敢拿到牙行去问,也不敢轻易让人住进来。二位都是府学的学子,老身这才放心呢。”黄氏穿着她最体面的酱红色衣裳,装做土生土长本地人。
“都听说黄大娘家中整齐体面,我二人才来的。”顾相公大些,出头答话,赞道:“院子收拾的真雅致,院中梅花尤其遒劲不凡。”
呵呵!黄氏在心里骂娘,遒劲是什么意思?面上却骄傲笑开了,“我儿种的,相公瞧着好那就定下吧。”
“听说还能准备每日饭菜,兼带洗衣收拾?”顾相公问道。
“今日正好快到饭点了,相公留下尝一尝味道,若是勉强能入口,再谈不迟。”
顾、林二人客气两句,答应留下来,到了晚上柳娘也回来了,她近些日子准备开启新工作,除了抄书之外,也开始写书了,正在店里看书累积素材,南调平仄她现在还把握不好。
“请问,是黄小兄弟吧?”见柳娘一进来,顾相公就起身抱拳。
“恕小弟眼拙,看着二位贤兄都十分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姓名来了,恕罪,恕罪!”
“愚兄姓顾,上行下舟,草字磐石。”顾行舟笑道。
“愚兄姓林,单名峰,草字温之。”林峰也跟着起身抱拳。
“小弟姓黄,单名一个柳字,无字,兄长们唤我阿柳即可。”柳娘回礼,道:“早知兄长们要来,今日就不该出门的。”
“无妨,无妨,现在回来也不迟。”顾行舟提高音调道。
柳娘假装自己没听见林峰小声和顾行舟说笑话,“叫阿黄就和我家狗一样了。”
黄氏见柳娘回来了,把主场让给他,趁她进屋洗手的空挡叮嘱道:“姓顾的还赞花儿好看呢,别客气,使劲宰!”
柳娘也没想和把自己比喻成狗的人客气!
饭桌上摆满了菜式,都说食在广东,可此时明显还没流行起来煲汤文化。黄氏这手艺都是柳娘借口书中翻来的秘方交给她的,菜式荤素搭配,鲜美无比,十分适合当地人的脾胃。
顾行舟这样有家底的人也吃的不亦乐乎,大赞:“大娘好手艺!”
“顾兄若能留下,便可天天吃了,到时候该腻了。”柳娘笑道。
“不会,不会,这般美味,一日三餐的吃都不会腻!”顾行舟显然十分满意,笑道,“贤弟啊,我和温之就准备租你家的外院东厢了,你看多少银子合适。”
“租房虽是小事,可小事也磨人,小弟先把规矩说了,贤兄若是觉得还成,咱们再谈可否?”柳娘见顾行舟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继续道:“若是两位住在东厢,日后非请不能入第二进院子,老母幼妹住着,没有规矩,实不放心。吃饭就在正厅用,这正屋三间,中间是正厅简做饭厅,东边布置成书房,西边布置成客房,若是兄长们有客人来,五日之内,可随意歇息。过了五日,便要收钱了。西厢此时还没租出去,若是租出去了,一样的规矩。租客人选不再与两位兄长商议,不过放心,我家等了小半年才等到两位兄长,另外的租客,也不会马虎。”
“都是应有之义。”顾行舟点头。
“东厢三间一月二两银子,每月一结。小弟仰慕兄长们高才,每日饭钱、洗衣、收拾这些就不用另外算钱了。”
“不可,来之前就打听好了,每日吃饭才是重头戏,阿柳不可随意减免,为兄哪里过意的去。”顾行舟连连摆手。
两人又你来我往的推却一番,最后定下房价二两,吃饭一两银子,洗衣、收拾之类的免费。
谈好了初步意向,柳娘拿早拟好的具体条款给他们看,连一日三餐,每餐荤素数量分量都列清楚了,不可谓不细。
顾行舟和林峰仔细看了,方才签名。
等从黄家出来,林峰笑骂:“就你傻大方,一月二两,都能去租一进院子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黄贤弟家中收拾得的确雅致,又有黄大娘的好手艺,洗衣做饭这些杂事儿都让人包了,我们安心读书不好吗?黄贤弟在笔墨稠中抄书许久,早就入了一等,听先生们说写得一笔好字,馆阁体、瘦金体、行书都拿得出手,若非年纪尚幼,又是一位大家。这知根知底的,租住他家也方便。”
林峰不乐意道:“我瞧你别是看上这位阿黄了吧!是啊,年纪小、长得漂亮,还写一笔好字呢!”
“真是个醋坛子,我就那么随口一句,又要给我扣罪名了?”顾行舟笑道,“管他阿黄阿柳,都不如温之得我心啊!”
“去,那你还踩我一脚,阿黄本来就是我家看门狗的名字,还不许人说了。”林峰笑着和顾行舟逗闷子。
“能说,能说,可不能当面说啊,我看他八成是听到了,不然怎么一晚上都没往你这边看上一眼。”顾行舟搂着他的肩膀道:“不许又生气啊,我这是背后教妻呢!”
“谁是你妻,不要脸!”
“背后教弟,阿弟,成了吧。”顾行舟叹道,林峰年纪小,既然结了契兄弟,顾行舟自然就把教导他在责任扛在肩上。林峰娇气、爱耍小脾气,待人接物也还欠缺,可他依旧是那个夜半燃灯苦读的少年,昏黄的灯光下那一抹亮色,一下子就撞进自己心里。
顾行舟和林峰定下了,又给了一笔定金,让黄氏帮忙采购床上用品。黄氏买了东西自己做,赶在他们正式入住之前做出出来,又赚了一笔。
有了顾行舟和林峰的经验,黄氏的西厢专门留着租给府学学子,用黄氏的话来说,这就是“人傻钱多!”
住进来之后,林峰对坑他契兄银子的柳娘倒是和颜悦色不少,只因林峰看见房里的摆设了。都以暖色系的成套摆设,没拿残次品忽悠他们,卧房有文竹,书房有水仙,厅堂有茶花,摆设十分得体。
“光这茶花就值三五两银子,不是把咱们当肥羊的黑心肠。”林峰满意笑道。
第170章 渔家傲
“天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冷起来了, 这房子临海, 总觉得有些潮。磐石兄、温之兄, 你们可要加被褥?”柳娘坐在外院东厢书房和他们闲聊, 她是来送炭盆的。
“不了, 不了, 大娘准备的被褥已经够暖和了,现在我睡觉都感觉自己掉进了棉花堆里。长辈说了,谁得太软, 对年轻人腰不好。”林峰笑着推辞。
柳娘翻白眼道, “腰不腰也该是磐石兄担心啊~”
“你个小不点儿, 还知道什么腰不腰的, 你有吗?”林峰毫不示弱把白眼儿丢还给他。处熟悉之后, 柳娘也发现林峰就是个毒舌, 不要怕说得太狠伤感情,他太顽强了,每天都在研究怎么吵架。据说梦想是考中进士当御史,一辈子爽快骂人。
“磐石兄, 炭盆放在房间里不能把门窗都闭死, 还要留条缝通气。卧房我也给你们放一个,还有一小桶炭放在旁边,临睡时候加一点, 能一觉睡到天明。还有这两个皮囊,临睡的时候灌热水在皮囊里,抱着睡也暖和。”柳娘交待清楚, 对林峰道,“至于你,抱着磐石大哥睡吧,他暖和你就暖和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赶紧跳了出去。
房里林峰跳脚道:“个小不点儿,矮冬瓜,居然也该打趣我了,看我不拍烂他的狗肉!阿黄,哼!”
顾行舟已经习惯了他俩这样,笑道:“在房里骂有什么用,出去打他啊。”
“我这是怕外面冷!凭什么要出去,这炭也是我们出钱买的,我更要好好烤。个死要钱,两个炭盆子居然另外收钱,真是掉钱眼儿里了。”林峰在房里说大话。
顾行舟不理他,自顾自的看起了文章,叹道:“往日看阿柳的文章,火候已至,也不知他为什么不肯考功名,若是他能考上秀才,我们一同举业,也有个伴儿了。”
“真是个大少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阿黄他家孤儿寡母的,银钱开销不说,谁给他做保人,他自己户籍都是新落的,你敢给他担保不?”万一出事儿,自己的功名都要遭连累。
“唉,相处这一个多月来,阿柳学问好、待人接物也好,不像是奸邪之人啊。”顾行舟叹道,当然这个时候他也不会贸然说自己要当保人的。
“哼!阿黄!”
“你能不叫他阿黄不,听着跟唤狗似的。你叫他阿黄,他就要叫你如玉,你又不喜欢这个名字。”温润如玉,林峰字温之,简称如玉,而如玉是长春院头牌的花名。
“什么叫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就没这么个称呼,是那阿黄不依不饶,我先改了,岂不显得我怕了他?”林峰跳脚反驳,可屋里只有他们俩,顾行舟素来包容他,斗嘴都没兴致,叹道:“先把书科先生的作业写了,要说阿黄还有什么长处,也就一笔字了。他若是能考个功名,日后做名士也成啊,光靠卖字,就能有大笔润笔费。”
顾行舟还是不理他,只点点桌面上的文章,让林峰集中注意力。
再看一个时辰,蜡烛燃烧完毕,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顾行舟把芋头和番薯埋在烧过的炭盆里,剩下的火点能闷熟它们,第二天早上还是温热的,拿来当早饭正好。别说,外面便宜得很的芋头和番薯,这样闷熟了吃,别有一番意趣。
林峰则把水壶里的热水灌到皮囊里,又在墙角水桶里舀满水壶,把水壶提到他们卧房,坐在炭盆上,以防万一晚上要喝水。若是用不到,就拿来第二天早上洗脸。
就从书房到卧房这么几步的距离,顾行舟也要拿披风把俩人兜头兜脸罩住,一溜烟跑过去。
两人躺在床上,顾行舟给他掖好被子,叮嘱道:“今冬明春好好用功几个月,明年把院试过了,你就是正经秀才了。不然这般拖着,再交银子府学也不让读了。”
“嗯。”说到功课林峰就没有了活泛气,他考两回都卡在院试上,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而顾行舟早过了县试、府试、院试,成了秀才,还是其中的佼佼者——禀生。明年秋天顾行舟就要考举人了,若是自己再不用功,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远了。林峰不想这样,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比今天学得更晚些!
柳娘回了内院,黄氏坐在床上磕瓜子,草儿听话的用手剥,一屋子悉悉索索的声音。
“回来了,那俩酸文没事儿吧?读书人就是身子骨差,万一有个好歹,老娘这房子不成凶宅了。”
“我的亲娘,你能说点儿吉利的不?”柳娘跺脚搓手,缩到炭盆旁边。
“老娘光炭就买了一千斤,若再出事儿,不白费银钱吗?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你那几颗花花草草也该推出去卖了,剩下还没打花苞的,等着过年时候再赚他一笔。”
“成,到时候我换身短打去,地皮我也算踩熟了,不好穿着长衫去丢人。”
“这有什么,赚钱就没有丢人的,就是这些个酸生穷讲究,你可别学。”黄氏剥开一个橘子,给柳娘一半,给草儿一瓣,剩下的往自己嘴里塞。
柳娘见了也懒得说她,等哪天上街给草儿买个零嘴就是。
“咱家西厢可有人想租?”柳娘拿火钳拨动着炭火。
“银子凑手的老娘瞧不上,老娘勉强能过眼的,都是穷鬼。唉,也是日子舒坦了,居然挑捡起来,若是往日,什么时候嫌银子多过啊!”黄氏感叹,“都让你个带累坏了,总说城里讲究体面,这体面也不能用银子来换啊,心疼死个人咧!”
“长期投资,长期投资,咱把名声经营好了,以后来租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再说了,租客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旁人也不敢来打主意。前几日霍主事听说我和府学的学生交往密切,也高看我一眼,真信了我是立志进学的读书人。”
“平白无故问这个,难不成你有好人选?”
“是有那么个,我来城府也有小半年了,认识几个朋友。其中有个海商,光棍儿一个,也没家业,为人义气豪爽,想租房子。名叫张顺,绰号浪里白条,我看他还成。”
“海商啊,不成,单蹦一个,什么背景都不知道,万一是个心狠手辣的,咱们要么妇孺,要么文弱书生,可经不起。”黄氏摇头。
“海商又不都是土匪,哪儿会动辄杀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斜对门就是衙门,府学周围治安最好,天天有兵士巡逻,你且放心吧。”
“斜出半条街的对门,还是在后街隔空对上的,有什么用?”黄氏不满,又想起当初霍经济吹得天花乱坠,若不是为了户籍,她岂肯要这房子。
“行了,冬至快到了,我先请他到家里吃顿饭,你亲自掌眼,也让顾行舟和林峰看看。虽说我们是房东,召租客不用和他们商量,可外院还是他们住,若能聊到一起,可喜可贺!”柳娘笑道。
“也成,冬至那天买头羊来,你上次教我那羊肉汤是真不错,不腥不膻,汤都是奶白色的,加几粒枸杞更是美死人。我再包些头丸,保准他们吃的舒舒服服的。”黄氏自从进了府城,不用出去讨生活,皮肤阴白不少,说话也少见脏话,还找到了做饭的新爱好。虽说每次都嫌弃浪费好东西,可每每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