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鸣简短评价道:“他天资虽好,心性却不成文,因而难成大器。”
“正因为他难成大器,你才选择他。”尚余静默一刹,又笑了,“果然是你一贯的风范,我自愧不如。”
“比不上你,不必谦虚。”白衣修士虽然话少却字字尖锐,寸步不让也不愿妥协。
“不要这么幼稚,我们又不是尚未筑基的小修士,一味斗嘴又有什么意思?”尚余反倒宽宏大量起来,他瞥了一眼光幕,又是啧啧叹息。
就在这两人交谈的一瞬间,段光远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天大变化。
他身边就是处处尸骸血红满地,不知疲倦的少年还在奋力厮杀,非要以一己之力面对千军万马。
这样愣头愣脑一味厮杀的情况,着实让尚余看得腻歪。
他见多了天才人物,个个生性高傲从未吃过苦头,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
现在看来,段光远亦是此等情形,这小辈就败在他的高傲二字上,看来是没什么指望。
果然,尚余再一眨眼,就是段光远被剿灭于千军万马之中。少年不甘心地倒向地面,瞳孔中还是光芒锐利,是死不瞑目的固执。
段光远不甘心,又怎能甘心?
虽然是幻境,他却死在了几千个凡人手上。这等仇怨,他根本无法遗忘。
可等段光远意识模糊之后,那种古怪的不适感又来了。他头皮疼痛,又被人狠狠删了一巴掌。
恍如时光倒流,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
“真是无趣,只第一重幻境,你徒弟就无法勘破怨气滋生。他非要一股脑杀死所有仇人,才能心愿了却。”尚余一咋舌,“真是固执又可怜。”
少年修士悲悯地一摇头,不再去看段光远,转而去关心楚衍。他有些好奇,自己这位小徒孙,会怎样处理此等棘手问题。
人之门中足有十重幻境,环环相扣关联紧密。稍有疏忽走错一步,就得重头再来,最是考验一个人的耐性。
段光远一味厮杀的办法自然不可取,幻境唯有一种解决之道,都是尚余精心设计而出,他自己想来都有些骄傲。
等尚余一看楚衍那边的情况,他自己都愣住了。
楚衍化身之人被扇了两巴掌,他不气。被人羞辱唾骂,他还是不气。
那人木木愣愣任由他人打骂,仿佛真成了傻子呆子一般,全然看不出身为修士的高傲与脾气。
等到楚衍适应躯壳终于能动之后,他只是望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两人,平静了然地说:“我不是他,因而不气。明知身处幻境还要动怒,徒劳无益并无用处,我不干。”
说完他转身就走,那两人被他遥遥抛在身后,不一会就化为泡影即刻消失。
“不对啊,这根本不对。”
尚余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有些牙疼,“按照我的预计,楚衍一有灵气之后,应当狠狠报复之前羞辱他的那人,一举从废物变成天才,让整个家族都刮目相看。”
“再之后,找茬的人层出不穷,楚衍的修为也随之一并提升。从凡间再到仙界,不断崛起最终破界飞升,有背叛有艰险亦有磨难,由此才符合我设幻境考验他们的本意……”
少年殿主越说越沮丧,他无奈地拍了拍栏杆,觉得自己一腔心血全被浪费了。
亏得楚衍还是自己的徒孙,他居然如此没脾气又不倨傲,木讷无趣地像是一个木头人。
若他之前有了一丝怒气怨气,就是入局,不得不间照拆好。
谁能想到这小辈竟有这等心性修为,用那种取巧方法解决事端,着实让人觉得丧气。
“等他破界飞升后,你设下的第一重幻境才结束。”李逸鸣淡淡补充了一句,明显是不屑。
尚余当真诚恳地一点头,全然不觉得自己卑鄙,“是啊,这才是第一关。第一关是磨炼心性,第二关就让他窥破情念。什么生死离别啦,可望而不可即啦,还有身份悬殊只能默然无语,各类滋味全都让他品尝一遍,由此才算打磨心性。”
“选了人之门,就要窥破世间各类诱惑。十关下来,足够他心神宁静不起杂念,我都觉得是天大的机缘。”
说完话后,尚余又是一叹息。他既是替楚衍怜悯,又觉得他不知好歹辜负自己一片心意。
要是楚衍当真乖乖照做毫不反抗,他又能得到何等历练?他的一生都被他人注定,不得自由亦无法挣脱,大概只学会了顺从不抗命。
就如凡人驯化野兽一般,耐心又缓慢地将其收服。
想来尚余也是怀着这等心思设下关卡。能够窥破其中奥妙之人,才是真正的英才俊杰,窥不破想不透之人,怕是道心蒙尘修为倒退。
固然这历练过程安全又未出人命,其中凶险之处,并不比三道天劫加身来得轻松。
李逸鸣缓缓睁开眼睛,他和尚余一起观看楚衍破关的过程。
再娇美动人的女子对他表白心迹,楚衍都是轻缓地一点头。哪怕与爱人遥遥相隔生死离别之时,少年的眼神还是冷然沉默,不动心亦无有念头。
激怒无用情念无用,富贵无用名望无用。他们每次注视着楚衍转身离去,少年都不惊慌也不留恋,诸多是非只如过眼云烟瞬间消散。
楚衍势如破竹一路解决事端,没遇上阻碍也无艰难险阻。事情顺利到楚衍也觉得惊异,他想了想,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这种考验心性修为的幻境,换成其他人可能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楚衍经历太多早已麻木,因而波澜不生心静如水。
早在筑基之时,楚衍就已了却前世的心魔与仇怨。
他连自己的死亡都能看开放下,无怨怼也没仇恨。更何况楚衍明知自己身处幻境之中,万事皆虚并无真实,还有什么忍耐不得?
少年唇角微扬,笑意浅淡。他伸手拂去幻影,未来仍是一片苍茫无所依从,但他不害怕也不畏惧,
静静注视楚衍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静默得紧绷,看似平静却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我没想到,楚衍竟有此等心性修为。”尚余感慨万千,“如此平静了然心魔不生,怕是楚衍一直修炼到元婴,都是顺顺当当并无磨难。”
“若非真有把握,我都不愿相信楚衍与那人有关联。在我看来,还是段光远杀伐果决绝不忍耐的性格更像那人。楚衍不像他,反倒有点像你。”
兜兜转转铺垫那么久,还是为了说出最后一句话。
白衣修士不抬头,都能猜出尚余此时的模样,他必定是眯细了那双猫一般的眼睛,狡黠又机敏地紧盯着自己看。自己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全被那人看在眼中。
李逸鸣没有闭眼,他目光没有落到实处,而是恍恍惚惚出了神。
楚衍究竟经历过多大的磨难,才能看穿一切毫不留恋。明明他只是筑基修士,却有这样无欲无求的性格,看起来分外可疑。
“所以我一早就说,楚衍与你性格相似,合该与你走一样的路数。可惜阴差阳错之下,他却成了我的徒孙,真是世事难料啊。”尚余还跟着感慨一阵,仿佛他当真十分遗憾。
如此虚伪又令人厌恶的话语,成功让李逸鸣眨了眨眼。他缓缓地说:“我不修无情道,唯有你才是如此。”
“你也不必试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字字说得刻板又无趣,没波澜又无起伏,活像是说与己无关的事情。
尚余没试探出真实情况,稍有遗憾,还觉得不以为意,“我随口一说,你也随意一答,何必说得那么认真?”
不管怎样,都是这人自有借口。李逸鸣嘴角一扬,难得显露出一丝情绪,“你的十重幻境,半个时辰就被楚衍解开了,都不费什么力气。”
几千名修士都在山脚下静观事态发展呢,若是灵山大典如此轻易结束,怕是谁都不会答应。
尚余算是弄巧成拙,他总想着给小辈们找点麻烦,谁知结果如此出乎意料。
“你也别幸灾乐祸,我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么?”尚余一眨眼,还是不慌不忙。
第72章
“我下一步棋,就早已看清全局走势如何,和你大大咧咧全凭直觉可不一样。”少年殿主一摊手,满是自豪与骄傲。
李逸鸣不理他,又重新合上眼睛,还是之前波澜不惊万事不挂心的表情。
随着尚余话音落下,处于幻境中的十三人,也体会到那种突兀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身处的天地只是一方狭窄盒子,轻而易举就被人挪动堆放,蛮横又暴力地堆叠在一起。
层层相叠井然有序,亦是界限分明不容混淆。忽然间,隔膜与界限都消失了,他们头顶逼仄的天空也骤然一清。
世界还是眼前的世界,沉闷黑云翻滚不休,雷霆电蛇穿梭其中。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坦荡地蜿蜒向远方,有树木有山峰有湖泊。
似乎一切与之前并无区别,然而修士敏锐的神识却能觉察到不对。那是陌生的气息是同类的气息,除了自己之外,此地还有其余人。
究竟几人并不清楚,但其中一缕气息却太过显眼,犹如黑夜的烛火般摇动晃荡,明亮得招摇。
很有些修士不由自主眯细了眼睛。对于这缕突然出现的气息,他们再熟悉不过。
恰巧就是那运气好得让人嫉恨的楚衍,一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就走到现在。他们早有了默契与协议,谁若碰上楚衍,都会抢先出手将他淘汰出局。
楚衍不配进入灵山大典决赛,若让他侥幸夺得头筹,任是谁都会羞愤致死。他们先不着急互相厮杀,等解决楚衍之后,再细细盘算。
微不可查的凛然杀意蔓延在心间,气息交汇融合,很快他们就交流结束达成协议。
于是几个人轻快地一点头,小心谨慎地挪动位置,一圈圈一寸寸地锁紧,合拢成密闭透风的包围。
以楚衍为圆心,周遭数里都是杀机耸动。没有风声也没有迹象,这场不易察觉的危险已然迫在眉睫。
偏偏迟钝的楚衍并未发现蹊跷,他刚一走出幻境就停下脚步,直直看向远方碧色起伏的湖面,一张脸上满是赞赏与欣喜。
不需信号也自有默契,约定好的三人同时出手了。
一人蹂身而上拳风凛凛,亦有人剑意纵横凝聚成芒,还有人嘴唇翕动念动咒文,灵气激荡暴虐聚拢,一望即知的可怕威力。
三个方向三处攻击,有快有慢威力不同,却是同样棘手。
三人形成的圆心骤然收拢了,恶狠狠地搅碎剿灭一切生机,而楚衍就是其中心,柔弱伶仃无从抵抗。
少年头发与衣袖被风吹起,一双眼睛还是澄澈无波,没有惊慌也没有意外。
他甚至还对抢先攻到最前方的人笑了笑,颊边梨涡闪现,笑容纯善又无辜,真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并无区别。
一拳轰向楚衍的修士忽然觉得不妙,他本能地疑心这是陷阱。他早已经过多场厮杀,见过血也杀过人,可并无一人如楚衍这样镇定自若。
这短暂错觉简直让修士想笑了,他疑心自己想得太多。他是体修,一身筋骨淬炼得刚硬无比,寻常修士飞剑砍上来,都未必能在他皮肤上留下印痕。
反倒是那些法修身单力薄,若无法器抑或符咒防御,一旦被他近身就无力反抗,直接成了沙包。
再凌厉的术法,再充沛的灵气,若是修士无法施展出来,都是徒劳无用。
若是楚衍早就发现他被围堵,就不该任由自己抢先靠近占得先机。只此一点,就是他天大的疏忽与失误。
体修没有回避也没有退缩。他一拳轰出之后,已然能见到地面树叶卷起尘土飞扬,一道清晰可见的印痕随他拳风分开,无坚不摧勇往直前。
这一拳迅猛无匹又快比闪电,打在毫无防御的筑基修士身上,都足以击碎他们的骨头,让他们狠狠吐出一口血来。
紧跟着就是经脉寸灵气全无,那些娇弱又吃不得痛处的修士,挨上一拳就足以让他们双眼发黑地晕过去。
之后的套路,体修已然熟稔。他抢先击溃楚衍之后,就在旁边那两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攻去。
先打法修再打剑修,一个个解决之后,情况就十分明朗了。
体修心中寂静,他脑海中早有千百种应对楚衍的办法,更锁死了那人逃跑的每一个方向。一招招一式式随机应变,定能打得楚衍全无还手之力。
体修没想到,楚衍根本没躲。
扑面而来的拳风都已吹动了少年的头发,他才不急不缓抽出了袖中的那把刀。
纤薄又孱弱的一把刀,绯红刀刃似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