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在正元帝下旨立太孙时, 依旧满朝哗然。
这旨意既可说来的没有半点征兆, 又可说早已酝酿良久,旨意一出,前朝后宫先是为之一静, 跟着便又喧嚣起来。
整个东宫都沉浸在喜意里,太子妃只当那冠服是真为着祭祖用的,接到旨意时,还怎么也不敢相信,跟着便红了眼圈,要往偏殿观音堂中去上香。
东宫这些妃嫔,都是因为正元帝未再立太子,这才留在宫中的,可少年守寡个个都信了佛道,有自念经的,有抄经绣经的,卫敬容便替她们开了个观音堂。
太子妃把三枝清香高举过头,腊梅素鹃几个个个都掏出帕子抹泪,等她拜完,扶她起来:“我们娘娘总算是熬出头了。”
碧微却早已经猜着了,腊梅炫耀那珠子的时候,她就知道正元帝是下定了决心,左右也就是这一个月中的事了,此时反而觉得轻松。
外头挂起一盏盏红灯,许久不结彩的回廊也挂起彩绸,正殿里赐下菜肴来,承佑挺直了背立在案前习字,听见外头喧闹,头都没抬,完写最后一个字,奉给母亲看,问道:“往后,我可要给太孙行大礼?”
当年秦显并不要弟弟们对他行礼,只作寻常兄弟那样待,碧微想了一回道:“他若是不愉,你便对他行礼。”
承佑点点头,接着又问:“孙侍卫何时来?”他自有骑射师傅,可正元帝更偏爱承吉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两人差着一岁,力气却差不多,师傅教导也不敢不用心,只是不如孙侍卫带他去玩时那么尽兴。
碧微摸摸他的头:“这两日权且忍一忍,过几日再请孙侍卫带你去练箭。”
承佑虽然不乐,却不再要求,抱了猫儿自去玩耍,小禄子瞧在眼中,这话在东宫里不敢说,可人人心里都知道,若是太子还在,还不知道心悦殿会如何受宠,哪里会似如今一般,小殿下要出去骑马射箭还得看一看正殿的风向。
饮冰炊雪两个预备了给正殿的贺礼,小禄子看了越发心酸,出去告诉孙侍卫今日小殿下出不来,在外头叹了两声:“要是太子还在,良娣哪里会过这样的日子。”
人心都是偏的,孙侍卫本是东宫率卫,跟着秦显日子最长,离开之后也最念旧主,与小禄子自然也是最熟识的,听见这么一叹,虽不能多言,心里却很赞同:“小殿下有何吩咐,只管找我就是。”
便是这么一句话,叫人听见报到太子妃耳中,承吉立太孙的旨意才颁布下来,立时就有人趁热灶,报给太子妃说心悦殿中太监,与宫中侍卫行止过密。
太子妃把碧微叫到正殿,秦显一死,两人之间就再无话可说,太子妃进宫咽了多少苦水,似乎在这一日里都能倾吐干净,无错尚可咎,何况有错:“你既是东宫遗孀更该谨言慎行,岂可放纵宫人与外臣走动?”
“孙率卫是东宫率卫,与小禄子有旧,今日来确是奉上贺礼来的,只是门前这许多人,便不进门,只略表心意。”碧微嘴角一动,便把太子妃的话挡了回去。
两人这些年可称得上是彼此忍让,可以太子妃看来,是她容忍着姜碧微,连承佑出去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此时却再不必忍耐她了,放下脸道:“孙率卫当年是率卫,如今可不是了。”
她不比碧微口齿伶俐,想来想去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跟着却下令,往后不许承佑无故出东宫门。眼看着碧微退出去,心里头还拱着火,今日事事顺心,心悦殿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惹她动怒。
素鹃递上茶来:“那个孙率卫,在东宫时可曾对娘娘这样恭敬,也不知道究竟是跟小禄子有旧,还是跟姜良娣有旧。”
奉恩伯夫人正在殿中,旨意一下,她便赶紧进宫来了,甄家青云直上,还只差着最后一步,把太子妃哥哥的女儿配给太孙为正妃。
她来原是为着这事儿,家里儿子日日在催,若不早早定下,还不知被哪家抢了先去,听了素鹃这一句,看了她一眼,拉了女儿道:“姜良娣这些年来,可还规矩吗?”
太子妃不明所以:“娘不是都瞧见了,她的规矩顺从都是假的,心里可从来没服过气。”奉恩伯府人丁兴旺,而姜家只不过守着一个侯府,姜碧微还自恃出身,她弟弟说亲,满京城没有一个肯结亲的人家,订的亲事,还是和家里的私塾先生,也不知道她这气焰从何而来。
甄夫人拍了拍女儿:“我说的是不是那个规矩。”一面说一面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太子没了,她都敢跟东宫率卫出宫去寻,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身孕,谁能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太子的。”
太子妃一怔,她盯着自家母亲的脸,脸色一下子白了,嚅嚅道:“总不至于,母亲想的太多了些,她……她与太子……恩爱情深。”说到恩爱二字时,声音陡然尖起来。
甄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当承吉当上太孙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早生,一步早了,就步步都早了,若是承佑长大了比承吉更像太子呢?”
“礼法不可改,母亲可别再胡说了。”太子妃口中虽然责斥,却又疑心母亲是在家时听见了什么,那些个官夫人惯会在母亲身边奉承,说的话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迟疑问道:“母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凑上去奉承甄家的,从七八品到四五品,如今又有二三品,立太孙的旨意一下,甄家门庭若市,与姜家的府门隔了没多远,便有人说,若是姜家肚里那个快一步出来,如今光耀的就是对街的门楣了。
甄夫人这才有此一说,又教导女儿:“她要是规矩便罢了,若是不规矩,咱们有的是法子治她,我儿此时还怕什么呢?”
太子妃心中知道这话无稽,可她这许多年,在姜碧微的面前总觉得矮了一头,秦显在时她是秦显的心尖,秦显死了,原来的宫人太监率卫又都向着姜碧微,她是正妃,却觉得被压过一头,还是有了承吉这才一天比一天底气更足,如今手里突然有了尚方宝剑。
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这话并不在宫中传出,而是在宫外传说,从奉恩伯府上传了出去,从街头到巷尾,这几步路的功夫,刹时便传遍了。
姜碧成闭门苦读,身边是当年姜远身边的文臣,入了大业便一直都不曾出仕,只安心侍奉旧主,若不是安排好了弟弟,姜碧微当年也不会这样进宫来。
姜碧成将要年满十四,才刚定亲还未成婚,在外听见见声,气得提拳便砸了过去,姜远当年若没有手段,也不能在群雄并起之时占下蜀地,姜碧成这许多年得到悉心教导,功夫不弱,年年秋围总能有所斩获。
他打的是甄家亲戚的儿子,还就是甄夫人娘家的亲戚,比他的年纪还大些,却被他压在地上打了一顿,哭着告到了甄家,甄夫人又进宫来,告到了太子妃的面前。
立太孙告太庙,正元帝亲口把立定的继承人祭告天地祖先,甄家真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太子妃自接管了宫务,有太孙当她的靠山,底下的尚宫太监,无有一个敢不听从,看见母亲气得这样,把姜碧微叫到跟前申斥。
姜良娣与孙率卫两个人有私的话越传越广,一直传到了徐淑妃的耳朵里,她一听说便气得立起来:“这真是……真是疯了!”
甄家得势,却也不能这样把旁人的脸面摔在地上踩,京城中传得风风雨雨,贵人们在宫中还难听见,外头的流言却越传越真,说先太子坟前绿树浓荫,就是死后还戴了绿帽子。
正元帝岂能容忍这些,当年的金吾率卫是他派出去的,究竟如何旁人不知,他却心中有数,示意徐淑妃拿往几个宫人太监,交给慎刑司发落。
宫中流言立时止住,太子妃又害怕起来,赶紧让母亲哥哥不许再传,可流言却不能止。孙侍卫本就是太子跟前第一的率卫,被泼了这样的污水,在同僚之中抬不起头来。
这一日正轮到他当值,按剑跪在了紫宸殿外,对着紫宸殿磕了三个头:“太子每有征战,身先士卒,待我如兄,姜良娣节义双全,二人皆因我受污,唯有以死自证清白。”说着长剑当胸刺入,倒卧在地,血水顺着汉白玉阶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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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挑唆
流言传出去, 就似吹出去的风, 吹都已经吹出去了, 自然收不回来,等甄家回过神,这张口吹出去的小风就已经掀起了大波澜。
甄家自秦显死后抬起当奉恩伯, 四五年时光流转, 再也不是当年才刚跻身上层时那付小心翼翼的面貌了,还想着立了太孙,能把自家的爵位也提一提, 太孙的母家,该提起来封国公才是。
好话听上百句便当真,何况听了四五年,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 句句都是夸奖吹捧,把甄家架起在云台上。
甄家底下便围拢了一圈人, 对内口中没有一句不是奉承话, 有个鸡零狗碎的事便拍着胸脯出来承办,对外打着甄家太孙的旗号横行,替甄家广置田地,吞并商铺, 那些惧事怕事的, 如何敢闹?就是不怕事,民告官也得先挨一百板,板子打过了, 能不能活都是造化。
此事一出,太子妃才害怕起来,话虽不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娘家却脱不得干系,若是正元帝一意追究,又如何是好?
赶紧把母亲传进宫来,埋怨她道:“我早跟母亲说过,这些话岂是能乱传的,母亲怎么这样不小心,如今可好,死了率卫,陛下必要追究的。”
甄家到底不曾经过大事,自有了太孙便事事顺心,得的富贵再多,底气依旧是虚的,也知道这回办错了事,心底不住后悔:“哪里知道会传出去,说不准儿别个心底也这么想呢。”绞着帕子发急:“要不然,你先去认错,抱着太孙哭一哭,陛下总要心软的。”
“母亲糊涂,我若是真去了,岂不是把罪责认下了。”太子妃既不想也不敢,心头不住懊悔,想想都是底下那些人吹得父亲母亲不知东南西北,恨恨道:“母亲回去让哥哥再别跟这起子人来往了,往后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
甄夫人立时便有些讪讪,正元帝纵是下赐也极有限,只靠着年节里发赏的金银,哪里过得上此时的奢华生活,家中奴仆便人数甚众,哪个送上门来不是几房人家一送,各样器具玩物更是数不胜数,田地商铺都有人进献,哪里能说断就断。
太子妃见母亲不肯,越发着急,甄夫人赶紧安抚女儿:“我回去必告诉你哥哥,先闭门两日,看看风声如何,若是无事那便是陛下着实爱重太孙,咱们就更没什么好怕了。”
正元帝岂肯放过,承吉才刚立为太孙,宫务又刚交到太子妃的手上,才这几天的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旁的还罢了,事关爱子,他怎会罢休。
正元帝立太孙之前还需要一个正统名头,太孙自生下来就在太子妃的身边长大,名正言顺,便是袁礼贤也从没挑剔过这个。
如今承吉已经是太孙了,甄家便该有太孙母家的自觉,行事该当宽厚有君子风,而不是几面嚼舌,还似村中长舌妇人。
正元帝原是怕甄家寒微,撑不起承吉来,如今再看,甄家哪里还是当年的扶不上台面的人家,奉恩伯府煊赫一时,声势把成国公家,辅国公家都盖了过去。
正元帝为了承吉隐忍不发,矛头不指向太子妃,却把宫中传过流言的都拿住了送到慎刑司,接着大加抚恤孙侍卫,知道他家中还有老母幼儿,发下厚赏,有感其忠义,侍卫之职不能世袭,却降下圣恩,特许孙侍卫的儿子成人之后,顶替父职。
至于姜家本就搅在这留言中,多提一句都是伤了太子的颜面,便一句都不提起,只是厚赏了孙侍卫,跟着便把徐淑妃叫到面前:“你自来是个省心的,怎么这桩事这样马虎?”
徐淑妃低下头,老老实实挨了骂,自省罪责。反是乔昭仪在侍寝的时候说破了:“徐姐姐想说,也得有人听才是,皇后娘娘是个肯纳谏的人,咱们这才敢说敢做。”
正元帝听见她提皇后,抬了眉毛看看她,见她面上一片和顺天真,轻轻应得一声:“你的意思是太子妃并不肯听淑妃的话了?”
乔昭仪立时红了面颊,咬着唇摇头,待正元帝又催促了,她这才道:“徐姐姐提过一回,让太子妃别常把娘家侄女接进宫来,还不知陛下圣意究竟如何,免得将来难堪。”一面说一面怯生生抬头看向正元帝:“妾心中倒喜欢那个甄家姑娘,生得玉雪可爱。”
正元帝就喜欢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听见太子妃常召娘家女儿进宫,想起承吉口中常念叨的,他原以为不过是小宫人小太监,尚宫局挑了许多干净机灵的孩子陪太孙玩耍,不意竟是甄家女。
“这话怎么从来没人在朕面前说过?”正元帝声音一沉,乔昭仪便收回替他按腿的手,脖子都缩起来,更不敢答话了。
正元帝抚抚她的头顶:“说罢,朕不怪罪你就是。”
乔昭仪便道:“哪个敢说呢。”把话咽下去,到底没敢说。
孙侍卫一死,他那些旧日同僚感其忠义,齐聚在他坟前,当年事人人都长了眼睛看着,东宫率卫莫名被污,他保的不是一人的节义,而是一众人的节义,今日能攀扯他,明日就能攀扯别人。
这批率卫都知道孙侍卫常教导小殿下骑射,他死了,依旧还有人顶上,到了日子便去东宫外头等着,小禄子见了,把泪水咽了又咽,到底忍耐不住,当着人便哭起来。
秦显为人少有架子,他贵为太子,却与这些人似兄似友,隔得多年也有人不曾忘怀,如今更是把对太子的忠义,托到了承佑的身上。
才刚出了这样的事,正元帝的眼睛耳朵都盯着东宫,见此奇象,倒有片刻默然,眼睛盯着墙上挂着的那把金刀怔怔出神,忽的问道:“刀柄上的结子可是换过了?”
王忠闻声进来,听见正元帝问,伏在地上:“是奴才换的。”正元帝时时摩挲旧物,刀柄上的结子早已经褪了色,这会儿细看,大小颜色式样都一样,却是新打的结子。
正元帝立时便要发怒,王忠跟着言道:“年年新岁奴才都换上一枚新的,这个已经是第五枚了。”正元帝一怔,王忠又道:“姜良娣年年都打一个新结子来,替换下旧的。”
每一年她都打一个梅花同心的结子,把东西送给王忠,再把旧结子拿回去,一句不曾多说,王忠跪倒在地,心中感叹,多少年来不曾发现,偏偏是此时发觉了。
正元帝眼睛一阖,王忠赶紧道:“陛下可是腿疼?”正元帝几不可察的颔首,王忠赶紧取出清虚的新药,化水调服。
第二日正元帝下了一道旨意,赐太孙生母云氏为贞顺夫人,又给云家人逐一封了官。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妃仿佛天都塌了,一时脸色惨白,云氏死的时候是正四品良媛,如今又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名号,对比着后宫,就是一品。
不仅如此,正元帝还道人以孝立身,太孙该去云氏坟关至祭,为生母祈福上香烧纸,太子妃紧紧握着素鹃的手,差点儿喘不上气来,被腊梅掐了人中,这才清醒,哭得满面是泪。
可说到底,云良媛才是承吉亲母,她一时无可辩驳,只有把这苦水咽下。太子妃知道,宫人太监知道,人人都知道承吉并不是太子妃亲生,只有承吉自己并不知道。
他得了这么一件差事,人还懵懂,五岁的小儿哪里懂得生母与养母的分别,他心里从来都以为自己是太子妃亲生的。
仪官教导他要如何至祭,如何表示哀恸,承吉瞪了眼儿不懂,他分明已经有母亲了,为何还要对着一座坟哭母亲呢?他弄不明白就要发脾气,待见了王忠,伸手就要王忠抱他:“大监你告诉他,我母亲是太子妃。”
王忠点头:“自然是,礼法上自然是。”
承吉在紫宸殿中住了快要三年了,听见这句立时明白,这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弄不明白怎么自己已经有母亲了,竟还有一个母亲呢?
去皇陵回来之后便闷闷不乐,问了太子妃,太子妃却只是哭,哭了许久才告诉他说:“她……贞顺夫人生下你便产后失调没了,我为正妻自然该把你抱到身边来。”
承吉依旧不懂,宫人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若是妃子们自有抱养的孩儿,那他还能明白,可见到母亲哭得这样伤心,他便不再问了,却悄悄问身边的小太监,承佑的娘是不是亲娘。
承佑的娘是承佑的亲娘,四叔五叔的娘也都是亲娘,怎么偏偏就他的不是?
承吉心中难乐,在花园里又碰见了杨宝盈,他对杨宝盈是很熟悉的,婶娘常到宫中来,与母亲极好,便问她:“三婶,我为甚不是我娘亲生的?”
杨宝盈突然翘起嘴角,笑盈盈摸着他的头:“你怎么是你娘亲生的,你娘喜欢你,把你变成了亲生的。”
承吉摇头:“他们说坟里的才是我亲娘。”人人都是这么说的,连爷爷也这么说,宫中节宴头回请了云家人,云夫人看见他便哭了起来,让他心中越加起疑。
杨宝盈脸上笑意更深了:“把她埋进土里,你自然就是你娘亲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显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
竟还有人以为太子妃是当年弱女
矛盾早已经不是妻妾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