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盛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真想要调查一个人的背景并非什么难事,况且那被调查的对象,又不是什么神秘人物。所以,这下毒害死自己儿子的人是谁,是什么来历,很快假李言的家人就查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儿子被毒杀,报官自然是最省事的,可偏偏这毒杀自己儿子的女人却有着一个让朝廷都讳莫如深的背景。当地府衙,即便是将人捉了回来,也未必就能明断。所以,假李言的家人选择了一条既方便,又省事,还能达成儿子遗言的复仇方式。”
“假李言的家人做了什么?”刑如意想到了女鬼的那张脸,那张看起来恐怖至极的脸。
“假李言的家人,将姑娘暗中捉了回去,并且依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又为这二人举办了一场成亲仪式。只不过,一个是被搀扶着的死人,而另外一个则是被五花大绑着的活人。
成亲仪式是从子时开始的,夜幕中,飘浮着或长或短的白绫。吹奏乐器的乐师们,各个都在脸色涂抹了一层青色,远远望去竟都如同假人一般的面无表情。乐曲,是喜庆的,但在这样诡异的夜晚听起来,却只会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的却不是洞房。
姑娘虽自小待在边关,也曾随着父亲,在幼年时见过不少的死人,可却从未见过像自个儿眼前这么可怕的死人。那是她的夫君,与她曾有过一夜亲近的夫君,也是她亲手毒杀的夫君。眼前,他仍是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头戴喜帽,脸色苍白的与自己面对面的站立。他的眼睛,被两根细细的竹签撑开,露出里面混浊的眼白,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姑娘害怕了,她打心底生出无限的恐惧来。她拼命的挣扎着,想要从这座喜堂中逃离,可身上的绳索捆绑的是结结实实,负责看管她的又是两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她根本移动不了半分。她想要大声的喊救命,可宅院深深,又是在深夜子时,就算她喊,也未必有人能够听见。况且,此时她的嘴巴还被堵着。她只能无助的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些人,自胸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正文 第323章 蚕僵(14)
刑如意听着狐狸的故事,脑海中竟也跟着浮现出那幅令人恐惧的画面来。她仿佛看见一个满脸褶子的管家模样的人,站在摇曳着的灯烛光影中,那张脸随着光影的晃动,变得忽明忽暗。她仿佛听见,管家用恍若砂纸一般的嗓音喊着:“礼成~”
话音落,原本驾着姑娘的一名妇人松开了手。姑娘像是瞬间看见了希望,从眼睛里迸发出微弱的光芒。她呜呜的叫喊着,更加用力的挣扎。
妇人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走到已经是死人的新郎官跟前,用手中的剪刀剪了新郎的一缕头发,然后同样的也在姑娘的头上剪下了一缕发丝,然后将其捆绑在一起,对着姑娘说了句:“青丝绕青丝,人死情不移。”
“呜……”
姑娘眼瞧着那名妇人将缠绕在一块儿的青丝丢入棺木中,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
“新夫人莫要哭喊,若是惊吓了少爷,老爷跟夫人可是会生气的。”
妇人狞笑着,将堵在姑娘口中的棉布扯了下来。
“你们要做什么?放了我!快点放了我!我是将军夫人,我是未来的大将军夫人,你们不可以这么对待我!”
“将军夫人?”妇人斜睨着眼上上下下的将姑娘瞧了一遍:“新夫人若是想当将军夫人也不是不行,等到了那边,仔细的照看着咱们家少爷。兴许,您的愿望就能达成了。至于现在嘛,您只是咱们家的少夫人。别看少夫人这个头衔儿没有将军夫人那么鲜亮,可在咱们这个小地方,您也是修了大福分的。哦,对了,若是您有什么话想说就尽快的说,因为再过一会儿,您的那些话就只能去跟那边儿的人说了。”
嘴巴被塞着的时候,姑娘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嘶吼,如今这塞着嘴巴的棉布不在了,她看着妇人的眼睛,听着她那似威胁又似挖苦的话,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她言语颤颤的求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我不是存心想要害他的,是他先冒充我的夫君骗了我……是他骗了我……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我只是气不过才会做那样的事儿。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去找我的夫君,我得活着。我求求你们了。”
“事到如今,竟然还敢胡说。”高高在上的夫人终于开了口,却是恶狠狠,冷冰冰的:“奶娘,给我缝了她那张巧言善变的嘴,省的黄泉路上,还在我儿子跟前说些有的没的,惹我儿不高兴。”
“是,夫人!”
被唤做奶娘的妇人,笑眯眯的从身旁拿过针线筐,寻了一根最粗的针,穿了一根最粗的红线,然后走到了姑娘面前。
“请新夫人稍微的忍一忍,我的手脚很麻利,这针线活又是常年做的,保证给新夫人您缝的是又快又精细,保准让你在我们家少爷跟前说不了一句废话。”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姑娘又开始奋力的挣扎:“我不要!我不要!我——”
“瞧瞧新夫人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话,咱们家夫人也是为您着想。这阴曹地府可不比阳世,新夫人您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倘若到了那边儿,惹得咱们家少爷不高兴了是小,若是惹了办事的鬼差,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奶娘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的咬着牙根儿将针线穿过姑娘的嘴巴,然后一道一道的缝起来:“新夫人需得知道,这人呐,最容易祸从口出。到了那边,学得安生点。这心里呀,要弄明白,婚姻大事,想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甭管你与咱们家少爷是何种缘分,这成了亲,行了礼,拜了花烛,入了洞房那就是夫妻。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姑娘怎么就不懂呢?不懂也就罢了,竟还妄想着再入旁个男人的怀抱?啧啧,这种事,咱们家少爷肯忍气吞声,咱们家老爷夫人可是看不过眼的。”
奶娘说着,用力的、狠狠的扯断手中的线。然后后退一步,就像是在欣赏着自己刚刚修好的图样一般,仔细的打量着姑娘血淋淋的嘴巴。
“哎呀!这线竟歪了,也怪新夫人你总是不听话,老在这里动来动去的。这倒好,下辈子投生,八成要生出一张蜈蚣嘴了。”奶娘说着,竟极其不合场景的掩嘴笑了笑。
嘴巴上的疼痛,直接传递到了心里。姑娘虚弱的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眼泪依旧往下淌着,滚烫的泪珠沾到嘴巴上,那疼痛的感觉越发的重了。
马上就要到一更天了,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都站起了身。
帮佣们先是将自家少爷,也就是新郎官扶进了棺木中,跟着那些五大三粗的妇人们也将姑娘高高的架了起来。
姑娘眼瞧着那棺木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身上失去的力气又渐渐的回来了。她挣扎,她后退,却根本无用。她被那些人重重的扔进棺材里,身旁躺着自己早已经死去的一夜夫君,甚至她还能闻见他身上的那股尸臭味儿。来不及多想,她又被七八双手给狠狠的按在了棺材里,那个所谓的管家,举着几根长长的木钉走了过来。
姑娘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的看着管家将那些木顶钉在自己脚腕上,手腕上,手掌上,最后是她的喉咙处。再然后,她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自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在棺木中。眼前,晃动着豆大的火光。在飘忽的火光中,她看见了那张让她惊惧的脸……
刑如意正想问狐狸,那张脸是谁?门外却再次传来了脚步声。抬头,只见阿牛半扶半抗的拖进来一个人。
“掌柜的,你快来看看!”
阿牛走进院子里,头都没有抬,就唤了一声。
狐狸蹙眉,看向刑如意。
刑如意嘿嘿一笑,忙解释着:“这是胭脂铺新招的伙计,我打算当做储备人才培养的。你想想看,我总得跟你回青丘成亲吧?到时候,李茂、殷元、常大哥都得跟着咱们走,这云家集上的铺子也不能丢了是不是。好歹也是白娇留下的产业,好歹也能赚些可供日常开销的银子。这阿牛呢,是云家集的人,自幼就生活在这里,又读过书,会算一些帐,为人老实可靠,是最适合的人选。这些日子,我都让李茂带着他。你也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没什么心情干活的,所以也都顾不上他们这些人了。”
狐狸轻轻嗯了声,没有说话。阿牛已经拖着胡大进了屋子。
“这是谁?”
“胡家大老爷,今日凌晨在路口碰见的。整个人疯疯癫癫,还折断了我的香。”阿牛说着,往床上看了眼,只见更夫一家三口并排的躺着,心里不由慌了起来:“掌柜的,我……”
阿牛所有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终于看见了狐狸,看见了这个好看的像是刚刚才从画上走下来的男子。
“掌柜的,他……他是神仙吗?”
“神仙?”刑如意看着狐狸笑了:“算是吧!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相公大人殷臣司,你应该从殷元或者李茂的口中听过他。他出去办事,今日才刚刚回来。在胭脂铺里大家通常都会管他叫殷爷,你也随着这么叫好了。这是阿牛,刚刚我已经与相公你说过了,就不需要再另外介绍了吧。”
“小的阿牛见过殷爷。”阿牛整了整衣裳,行了个礼:“难怪殷公子长得那般好看,原来都是殷爷的功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都是殷爷的功劳?掌柜的我,长得很丑吗?殷元像我不行吗?”刑如意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
阿牛自知说错了话,嘿嘿一笑,将头低了下去。
“掌柜的,我的香灭了,我叔叔和婶娘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都被我给连累了?”
等了一会儿,瞧着刑如意不是那么生气了,阿牛才小声的问了出来。
“你叔叔的情况很不好,他的魂儿没了,找不回来了,至于是这么养着,还是寻个日子送他离开,就看你婶娘与小侄子是怎么想的。你婶娘与小侄子都没事了,只是刚刚经历了一些事情,还需要缓一缓,估摸着到天黑时,人也就醒过来了。
喏,药我已经给煎上了,你既已经回来,就留在这里照看着,等他们醒过来,提醒他们将药吃了再观察一阵儿,也就没事了。至于这个胡大,我记得云家集附近也是有庙宇的,他罪恶深重,如今又落魄至此,也只能寄养在那种地方了。至于胡家的产业,稍后我会让常大哥去趟衙门,由官府出面进行处理,所得银两,一半充入此地的财政,另外一半就捐赠给庙宇,权当以后这些年养着胡大的开销。”
“这行吗?万一官府的人不肯出面怎么办?”阿牛小声的问,顺带扫了胡大一眼。
“有利可图的事情,官府里的人跑的比谁都快。放心,顶多两日,这些事情就会处理妥当的。”刑如意牵住狐狸的手:“行了,你叔叔家中的事情,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我家相公好不容易才回来,我也要留些时间给他才是。对吧,相公大人?”
狐狸抬抬眉,算是傲娇的回应,至于刑如意,早就将一只脚跨出了门外。
正文 第324章 蚕僵(15)
驿馆内外,像是隔着两重天。
门外,相距不远便是云家集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丝毫不惧今日严寒的天气。
门内,虽然燃着许多的火盆,甚至连走廊处都悬挂了用来挡风的布帘,但依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寒意。
刑如意裹着大大的毛皮斗篷,将整个身子都缩在那一团毛茸茸当中,只露出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她低着头,双手藏在衣袖中紧紧的握着暖手的炉子,一步紧着一步的跟在常泰身后,穿过阴寒的走廊,停在一处客房门前。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前一日答应常泰要来看李言。早知道是这样的鬼天气,说什么也要拖延两日才是。
才刚在门口停下,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自门内传了出来。刑如意抬头看了看常泰问:“常大哥可知将军这病症是由何而来?”
“怎么?”常泰回看着刑如意:“莫非如意你从这咳嗽中听出了什么来?”
“如意又不是神仙,哪能单凭着一声咳嗽就能判断出这病人患的是什么病。只是将军这阵轻咳,在压抑之中又透着几分急促,咳声中还略带着一些杂音,证明将军他不光肺部有些问题,这喉咙似乎也不大舒服。”
“你说的这些常大哥也都不懂,只知道将军这病最初是在营帐中染了风寒,先是咳嗽,跟着怕风,接着整个人迅速的消瘦下去,身体也是越来越弱,自边关返回神都时,已经走不得路了。对了,将军他还有些怕光,所以从神都一路到云家集,他们多是选在天气阴沉或是夜间,这驿馆中但凡是透风和透光的地方,也都尽量遮了起来。”
“如此严重?”刑如意蹙了蹙眉:“按说,将军是习武之人,身体也应当比一般人强壮。若只是小小的风寒,就算军医当时处置不当,也不会蔓延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这件事莫说将军自己,就是我心中也是有些疑惑的。否则,也不会多次规劝,让将军来找你医治了。”常泰叹了口气,在门上叩打了两下:“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话音才落,门就被打开了。
门内站着一名素衣女子,如月的凤眉,一双恍若秋水般眸子里泛着点点波光,挺秀的鼻子下是一张半抿着的樱唇,看的出来,刚刚在房中时,这名女子曾委屈的哭过。
见门外站着的是常泰与刑如意,素衣女子微微一怔,忙的松开了半抿着的嘴,嘴角向上微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常大人来了,快请进。刚刚将军他还在念叨着大人。”素衣女子侧了侧身:“常大人身后的这位姑娘,莫非就是那位?”
能从将军房中出来,脸上还挂着委屈的泪痕,见了常泰也不拘束的美貌女子,在这驿馆当中,怕也只有将军夫人木兮了。
想到此处,刑如意微微躬身:“刑如意见过将军夫人!”
“姑娘不必客气,快请进!”
木兮再次侧了侧身,将常泰与刑如意一同迎入房中。房中点着些蜡烛,但这些蜡烛却都放在距离将军较远的地方,而将军李言则半卧在躺椅上,整个身子都被衣服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个眼睛。看见常泰,他晦暗的眸子中才又了那么一丝丝的活气。
“李兄,这是如意,我之前与你说过的。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她上前为你仔细的看看。”
“算了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李言虚弱的说着:“我李言此生能够结识你,已经算是种福气了。我自小虽顶着李家族裔的名头,却活的谨小慎微。小的时候,爹娘不允许我出门,一是怕我被人给害了,二是担心我将别人给害了。所以,我只能拼命的练武,拼命的学习那些兵法,想着有朝一日,就算我踏出了那个门,也不用畏惧任何人。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也可以保护任何一个我想要去保护的人。”
“你做到了!”常泰由衷的说着。
李言摇了摇头:“曾经,我也以为我做到了。我驰骋沙场,不畏敌寇,不是因为我艺高人胆大,而是因为我知道,除了奋力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不想再像我的爹娘那样,谨慎的、哆哆嗦嗦的、担惊受怕的活着。要嘛,我坦坦荡荡的活在阳光下,要嘛,我就死在敌人的刀下。
终于,我走到了自己一直想要走到的那个地方,我成了边塞百姓口中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大英雄。我骑着战马,带着我的兵士,盯着头顶上炙热的太阳,走在夹道欢迎的路上。我也觉得我做到了。从此之后,我可以做回真正的李言,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任何一个与我亲近的以及我想要去亲近的人。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是我自己想多了。”
“李兄为何要这样想?”
李言瞟了刑如意一眼:“这位姑娘就是你的心上人吧?”
“李兄切莫要胡说,如意视我为兄,我自然也会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的照顾。她有未婚夫了,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子。”
“常兄这话中是明显的还有些话要说啊。不过,罢了。若你是我就会明白,这一生,能有个让你喜欢的,让你惦念的人足以堪称幸福。”
“李兄你有夫人陪伴左右,哪像我,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常泰说着,也看了刑如意一眼。
这二人的对话,刑如意不是听不明白,可就算听明白了又能怎么样?所以她只能低头站着,甚至脸上,还挂着那么一些些的尴尬。
李言扯了扯嘴角,紧跟着又是一连串的轻咳。木兮听见咳声,忙跑了过来,手中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将军,就算木兮求您,将这药喝了吧。”
李言一记冷眼扫向木兮,刑如意竟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冷漠与敌意。
“木兮求您!等您的病好了,到时候您愿意怎么惩罚木兮都没有关系。木兮只想将军好好的,木兮就算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出去!”李言奋力的挺身,目光阴狠的看着木兮:“我让你出去!我让你带着你的这些毒药给我滚出去!”
“李兄!”常泰拦在木兮跟前,右手顺带着将李言安抚回原位:“你身体不好,脾气渐长,这些我都能理解。可夫人她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的照顾着你,就算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你又何必将自己患病的情绪全部都施在她的身上。李兄,这不像是你!”
“不像是我?那我又是什么样的。”李言苦笑着躺了回去:“常兄,算我求你,让她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她!对了,你不是说让你的如意姑娘帮我诊病吗?那就来吧。”
“将军——”木兮低低的唤了声,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全是盈盈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