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哥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些认床,所以昨夜才没有睡好。”
“嗯。那一会儿用过膳了,就早些休息。”
鱼用油滚好了,青辰便下了豆腐,搁了一点酱油和醋来焖。怕明湘肚子饿,她又添了些柴,用竹筒吹了几口,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到了天色全暗的时候,两道菜才终于烧好了,栗子甘笋炖五花肉、姜葱鲫鱼焖豆腐,荤素搭配,色泽油亮,香味四溢,看得直叫人垂涎三尺。
明湘自打两道菜出炉,就一直夸个不亭,“青辰哥你太厉害了。”
沈青辰把两盘菜摆上桌子,又拿了一副碗筷给她,“快吃吧。”
明湘一脸诧异,“青辰哥……是做给我吃的?”
“嗯。”她用布巾擦了下沾了油的手,“都是给你吃的。昨天连累了你,我也实在想不到该如何与你道歉,只能做些吃的给你。”
明湘连连摆手,“青辰哥,你不必这样的,你做了这么好的菜,还做得这么辛苦,还是你跟老伯吃吧。”
青辰摇摇头,“我吃过了。父亲的膳食我从光禄寺带回来了。这些都是给你吃的。”
“明湘,我要正式与你道歉。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明湘看着眼前的进士老爷,清雅才子,温和而体贴的俊秀青年,眼眶竟是不由又红了。
两天后,日子已到了九月中。京城愈发变得秋高气爽,翰林院内金风细细,流连缠绕过叶尖。
明湘的事情过去了,沈青辰的学习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不过依旧充实。每日除了完成课业外,她还要继续给林屿画漫画,一张张叠在一起,已是有半寸那么厚了。除此之外,翰林官们也常叫她去论学,比如陈岸,青辰除了与他们论学外,也会时常帮他们打打下手,做些查书校正的工作。
这日,陈岸整理起往年会试的试题,看到一题觉得挺有意思,便叫了沈青辰去后堂。
沈青辰收到消息的时候,顾少恒恰好也在她旁边,于是他脚上似也长了耳朵,自动自发地就着青辰一起去了,笑嘻嘻道:“我正巧也得空。”
三人探讨了一会,陈岸肚子饿了,搁下笔合了书册,说是知道棋盘街的朝前市新开了家面馆,卖的酱牛肉切面特别好吃,要请他们二人一同去吃面,当是感谢以往青辰的帮忙。
青辰记挂着家里的父亲,本来是想拒绝的,奈何顾少恒一听就流了口水。陈岸话音才落,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前辈相请,晚生们岂有不去之理。陈大人不知道,我这人最是爱吃面的。今日既有幸,少恒就先谢过陈大人了。”不过是一碗面,倒叫他的腔调甜得像抹了蜜似的。
抹了蜜的不单是顾少恒的嘴,更是他的心情。
以往他想请沈青辰吃餐饭,那是比请菩萨还难的。请客是件礼尚往来的事,青辰家境贫寒他是知道的,也暗示过她不必回请,奈何人家就是不肯,那股倔劲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现在好了,陈大人相邀,他总不好拒绝前辈吧?
陈岸边将笔投入青花笔洗,边笑道:“原来你也爱吃面,那倒是与我一样的。”说罢又转向沈青辰问:“青辰呢,你爱吃面吗?”
“……我也喜欢的。”面对两个兴趣相投的人,她若说不爱,大约有些不礼貌。
顾少恒立刻接道:“那今日这酱牛肉切面就吃定了。这就一起去吧,谁也不能改主意了。”
他心里都盘算好了,等他们到了面馆点了面,他就借着上茅房偷溜出去,到他最喜欢吃的那家烧饼店买两个烧饼。先把饼藏在袖里,等走的时候他再悄悄塞给沈青辰,让她也尝尝。这么打定了主意,顾少恒一时又想,青辰刚吃了面,可能是吃不下两个烧饼了……
管他呢,吃不下两个,可以吃一个倒一个啊!
陈岸年长他们一些,这会也被煽动起了热情,音调都提高了,“说的对。走。”
沈青辰这下彻底不好再拒绝,只好同去。
棋盘街在大明门与正阳门之间,地处京城内东、西两地交通要冲,因毗邻五府六部等中央行政机构,相应的酒肆茶楼等应运而生,渐渐地正阳门内外的棋盘街和廊房胡同便形成了十分繁荣的集市,人称“朝前市”。
今日天色尚早,集市内还热闹非凡。整条街连带折向东西两头的几条胡同皆是熙熙攘攘,人潮如织。一顺整齐的铺子甍宇齐平,有绸店、扇店、打银铺、瓷器铺、香蜡铺等各类的货行,贩卖的货品从烧酒、牛羊肉、杂货、皮金到秒黄丹、生熟药材、南北香料等等不一而足。
站在街头,只见各式幌子招牌迎风招展,因是饭点,各种面点熟食的香味儿也溢了一街。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沈青辰很难想象,这个已经灰飞烟灭近五百年,在史书上已化作楷体小字的朝代还有这般盛世繁华。如果这繁华的背后再少些乌七八糟的事,又不知该是何等令人向往的模样。
她掖着袖,跟着陈岸和顾少恒,很快便扎入了人群当中。
只走了一会儿,还没到面馆,几人就在半路遇到了熟人。
这是另一拨论学的人,原是在待诏厅外的榕树下,早陈岸他们一些结束。为首的是翰林院七品修撰张源,他也是前几年的状元,此外还有两个编修和几个庶常。
其中一个人已经换下了青袍,穿了身宝蓝色纻丝直裰,身形笔直地站立在闹市中。浓眉黑眸透着一丝不羁,目光穿过人群,漠然落在沈青辰的身上。
不是大明朝第一官、二代徐斯临又是谁。
今日正巧是张源的生辰,因他老家不在京城,几人便就近寻个酒馆要庆贺一番。
张源一问,知沈青辰三人正巧也是来用膳的,便立刻出声相邀,“陈大人,你们几个既然也是来用膳的,不如一起来吃杯酒吧。”
第29章
陈岸是个随和的人,本来也没有特别的事,就答应了。顾少恒的第二娘胎大约是酒缸,能凑的热闹就鲜少错过,自然也痛快应允。于是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望向了沈青辰。
青辰不敢跟大家一起喝酒,担心酒后不小心泄露了身份的秘密,一时面露难色。
顾少恒怕她又不肯去,赶紧说:“青辰,既然都来了,也不差这么点功夫,我知道你不善饮酒,你放心,今天肯定不叫你多喝。”
陈岸比张源品级低,也怕扫了上司的兴致,就道:“是啊,既然不能喝就少喝一点,没事的,都来了就一起吧。今日是张大人的生辰,同去庆贺一下吧。”
这时忽而又有人道:“不就是喝点酒,有什么可怕的啊。扭扭捏捏的,像个女人一样。你要是不想多喝,谁还能逼了你不成。还是看不上我们,不想跟我们一起?”
青辰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徐斯临,他正冷着一张脸看着自己,下睑露出一点点眼白。
刚才初见他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对劲。前两天他的言行举止还正常一些,今天看着就分外冷漠,这番话听着也有点带刺。也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心情比孩子还善变。
青辰正想解释,张源便道:“沈青辰,你都入翰林一年了,好像还没怎么与我们共饮过。今日就不要再推辞了吧?”
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青辰也就不再好拒绝,只能应了是。
他们饮酒的酒楼是个二层的木制馆子,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未点灯也显得红艳艳的。
这酒馆一层供寻常人吃酒,屋角摆了多多个贴了红纸的酒坛,一道木梯折了两折,通向二层的长廊。二层隔了几间屋子,隔扇推开,就见屋内布置得雅致华丽,室内有兰草装点,墙上还挂了幅美人图。
大家一一落座。顾少恒挨着沈青辰,徐斯临坐的稍远,隔了陈岸、林陌和罗元浩,余光的极限之处就只能看见沈青辰的茶杯。
徐斯临不常参加这种聚会,而沈青辰则几乎没有,所以除了殿试唱名那天,两人就没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宴席开始后,大家一起给张源敬酒,青辰不得不喝了一杯。除此以外,大家倒也如之前所说,并没有怎么灌她酒。
顾少恒言出必行,为青辰挡了庶常们好几杯。他自己酒量好,倒是喝了不少,敬完这个又去敬那个,俨然是回到了第二娘胎,自如的很。
徐斯临显得不是很热情,就只一一敬了几个前辈,客客气气地喝了几杯,然后便静静地坐着,听大家说话。
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引无数人趋之若鹜,但要熬出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人都熬到胡须三两寸了,才初露头角。十年二十年岁月慢慢消磨,就是再有前途的日子,每天只待在那一小块四方天地里,与书籍史册打交道,日子还是很乏味的。所以,偶尔出来饮酒作乐,就成了他们排遣寂寞的最好方式。
席间,大家从经史子集谈到戏曲话本,又从风花雪月说到乡野趣闻,兴致来了也吟了几首诗锦上添花。顾少恒对作诗还是挺擅长的,对着窗外夕阳做了首《邀月》,既风雅又风骚。
他作诗的时候,青辰只觉得脑袋隐隐有些发胀,趁大家笑闹没在意,就到了屋外的廊下扶栏站着,避一下,透两口气。
她垂头往楼下望去,只见棋盘街上行人渐少,许多铺子都要收摊了。
有一对父子正在一个糖人摊子前等着他们的糖人,四五岁的小孩就坐在他父亲的肩膀上。
青辰想起了自己在现代已经过世的父亲,他还活着的时候,也带她去买过糖人,纤薄的糖人拿在手里的时刻,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她父亲是个工程师,在她上初中的时候过世了,死在了他监修的最后一个大坝上。
那个项目总投资超过十亿,她父亲是负责整个项目施工的总工程师,而承接项目的人是某位高官的儿子,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在堤坝修建的过程中,她父亲发现有人为了攫取利益而偷工减料,自此便拒绝为这些人工作,还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结果告发信却石沉大海。不久后,他就因工程事故“意外”地命丧了黄泉。她不相信那是意外,哭了很久很久。
青辰还记得,父亲临死前带她去看堤坝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大自然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可是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去对抗这种力量,保护自己、家人和更多的人。他那种坚定、带着雄心抱负的神情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收回思绪时,楼下的那对父子已经不见了,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她不敢细忆的童年。
便在这时,身后的隔扇被推开了,出来的人是徐斯临。
他走到她的身边,只手扶着栏杆看她,淡漠道:“这就醉了?女人尚且能喝个二两,你一个男人,酒量怎么这么差。”
“我没醉,只是有点晕,出来透透气。”沈青辰回头看着他,“你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徐斯临面无表情地望着底下的街道,“我不是。我出来看看你……看你会不会一个跟头载下去咽了气。”
“……”
青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搞不清楚眼前这人今日是怎么了,好好说两句话,竟是句句带刺的,自己也不知如何又惹到了他。
“我先进去了。”话不投机,她也不想多说。
可他却拦住了她的去路,一双眸子紧盯着她不放,“等一下,不许走。”
青辰皱了皱眉,大明朝地大物博,到处是好山好水好景色,他为什么偏偏要缠着她,她想喘口气都不行。
“徐公子身份尊贵,想看人栽个跟头又有何难。我要是就这样载下去咽了气,也没什么精彩的,你要是真想看,不如我到那屋顶上去,打更高处选个好姿势再落下去,如何?”对于他的纠缠,她其实早就该习惯的,只是这会脑袋里酒气乱窜,有些话便不受自己控制。
徐斯临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一时有些诧异,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转过头来看着她平和道:“我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你倒不必如此怒不可遏,话里带刺的。”
其实他也是喝了好几杯酒的,只是远未到量,此刻还能保持冷静。他看着她微红的脸,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同样泛红的一小截颈项上,最后又挪回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微有些迷离,雾蒙蒙的,当真是个齿白唇红的俊秀青年。
沈青辰一听这话,又是微微蹙起眉。他说话可以带刺,如何她就不行,徐党只怕就是这么欺负人的。她不喜欢徐党,讨厌那些掌握权势却欺压别人的人。他们害死了她的父亲。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对他这个第一官二代没什么好感。
沈青辰自嘲道:“我一个寒门,只消你动动小指就灰飞烟灭了,又怎么敢话里带刺。我只是想着这九州万方天大地大,难得竟能与徐公子相遇吃酒,你要是想看我表演,我又怎么敢不献丑呢?”
说罢,她侧头地看了他一眼,正好迎向他微闪的目光。
徐斯临微眯起眼,看着那张白皙而微微泛红的脸,低沉道:“你一个寒门,自然不敢如何,现在这般口无遮拦嘲讽我,是因为找到了宋老师这个好靠山吧?”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强,更何况他姓徐。那天这人分明跟他说,宋越与他哪儿也没去,结果竟是去了镇抚司,为他讨要一个姑娘。他骗他,他心里很是不痛快。不知道宋越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更让他不痛快。
沈青辰没想到他会提起老师,一时也来不及想这话背后的意思,就只道:“他是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对你对我没有什么不同。况且,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需要什么靠山。”
话出口后,青辰微微喘了两口气,只觉得胸口有些闷,心跳也加快了。
徐斯临眉头已是紧皱,凝视着眼前不知哪里突然来了倔劲的青年,扶着栏杆的五指慢慢蜷紧。这个人以前只知道避让自己,说话都是温和轻柔的,今天一喝酒才终于吐露了心声,原来他对自己有如此多的龃龉。
到底是同窗,自己不过就是捉弄过他几回罢了,他至于这般抵触自己,如此冷嘲热讽吗?
与此同时,在屋内喝酒的顾少恒察觉到沈青辰和徐斯临消失已久,便抬头向隔扇外张望,见两人果然站在一起,一时有些不快。
俊眉凝望着青辰,徐斯临酒劲渐渐上来,吸了口气道:“那日可是你说的,宋老师来找你,只是问了学业上的事和那首诗?”
青辰垂下的睫毛一眨,“有什么不妥吗?”
见她还不想承认,徐斯临的情绪一时有了起伏,瞳孔一缩低吼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去了镇抚司衙门,他还为你欠了陆慎云一个人情!”
沈青辰一怔,抬起头看他。
她倒忘了,他是首辅大人的儿子,满朝文武尽是徐党,锦衣卫里自然也不例外了,他当然是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
如此看来,他是在明知故问,是在等着看她妄图在他面前掩饰而出丑,是跟以往一样,凭借他的特殊身份来戏耍嘲弄她。自己当真是在以卵击石。
沈青辰垂下头,真的不想再说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抱歉,我酒劲上来了,得回屋里坐一会儿,就不陪徐公子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