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柔软和关心。
纪梵蓦地停下步伐。
自打进入省检察院后,生活中接触的人形形色色,即便是再愚蠢的人也会习惯性给自己戴上假面面具,把最适合在这个环境打拼的性格展露在众人面前。
哪怕是他,也如此。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撇去案件利益之后散发的真心才更加难能可贵。而且以最近的几次接触来看,他并不认为简清会是重情之人。
越是与预想中的不同,他对此产生的兴趣就愈发浓烈。
一个垂眸,细长的睫毛掩过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再次漫上的是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可以,我尽量。”
简清心中一喜,有些意外纪梵竟然这么好说话。她也没过多深思其话语里的意思,扬起小脸粲然一笑:
“多谢纪检了,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纪梵抬手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微闪,遮住他眼底的笑意:
“饭就不必了,倒不如简律师给我解释解释,表里不一一词,是什么意思?”
“……”
怎么又给扯回去了!
“噗通——”
耳边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有人入水的声音,引得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望了过去。
简清离亭心湖很近,本是沉浸在该如何解释才能掠过这个话题。结果被突如其来的水声打断,吓得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不知为何,回过神后她第一反应便是去寻方才站在桥上的那抹白色身影。
然而石板桥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倒是绿色的湖面正泛着一圈圈水波,晃荡的幅度足以见得刚刚遭受了多大的撞击。
“什么声音?”
“好像是有人跳下去了!”
“真的假的,想不开吗?”
窃窃私语的猜忌声肆起,简清心下一紧,从她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湖面上的动静。
跳下去的女孩没有半点挣扎,白色的裙摆短暂漂浮之后很快坠了下去,像是被拖入了无尽深渊,很快就看不见了。
救人!
浮现这个想法之际,简清已经朝前迈开了步伐。然而在行至湖边触及那深不见底的湖面时,她却硬生生地顿在那里,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害怕。
纪梵见她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免奇怪:“简律师?”
简清置若罔闻,这一刻,仿佛噬骨的冰凉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顷刻间包围了她。
明明身处阳光之下,可她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是无意识地找寻救命稻草,紧紧攥住了旁人的手腕。
纪梵自然没错过她眼里的慌张和畏惧,那双充满攻击性的眼睛正无措地眨着,失去了往日的骄傲和稳重。像是一只被猎人紧盯的兔子,想要退缩却硬是吓得连逃跑都忘记了。
特别惹人心怜。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在不断加重,伴随着凉意一并刺激着他的感官。纪梵不禁蹙眉,对她突然变化的情绪感到不解。
有人在她迟疑的几秒钟之后跳了下去,快速游向女孩坠落的地方,许是捞了一下没捞着人,便整个人都潜了下去。
湖面又再度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想要上前却又怕添乱,只能祈祷好心人能够成功救起女孩。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拨打120,有人心急地关注着湖面的一举一动。在这样各顾各的情况下,简清突然低下头,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纪梵。”
不是纪检,而是纪梵。
和第一次喊他时的从容冷静大相径庭。
纪梵低眸看她,想要看清楚女人此刻的表情,但偏偏她头低着,只能看到她紧簇的秀眉。
说实话,他不太喜欢未知的状态。就像现在的简清,冒出来的情绪不给人一点解释和反应的机会。
这样无法掌握的感觉让他有一丝烦躁。
听着耳边再次贯入的水声,简清颤巍地掀起眼帘。视线中,被旁人抱上水面的女孩,正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
心尖像是被针狠狠戳中,满腔的勇气和坚强都顺着被戳出的伤口泄出,那种无助的感觉又再度席卷而来。
简清红着眼眶往右挪了一小步,眉眼间有罕见的脆弱,用纪梵的身躯挡住了不远处的画面。
纪梵拧眉睨了眼躲在自己面前的女生,刚想出声询问,忽的听到慌张的三个字:
“你别动!”
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又像是怕他弃之不顾所以没控制好,拔高了音量。
“我怕。”
纪梵怔愣,花了几秒钟来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
腕上传来的凉意在不断提醒他眼前人的害怕,他下意识地瞥了眼闹腾的湖面,结合她之前的反应猜出了缘由。
“你怕水?”
得到她沉默的点头,他竟觉得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奈。
头顶传来一声短叹,简清的思绪已经回笼了大部分。
她看到纪梵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拨开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甚至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一瞬,宛若失去了庇护和支撑,女生眸中的温度就像心脏一样不断下沉。
她脱了力,染上温热的指腹滑过那泛着凉意的表盘,刹那凉了心扉。
这一刻,简清清楚地察觉到,掀开恐惧的帘幕后,其实是对被抛弃的无措和苦涩。
她害怕的或许不是水,而是身处水中孤立无援的绝望。就像曾经把她推至泳池中,任由冬日冰凉刺骨的池水侵蚀她弱小无助的身躯一样。
扑腾挣扎时,她看到的是他们凑在一起幸灾乐祸的表情。无论她多么艰难地朝他们伸出手,得到的只是无情的拒绝和嘲笑。
“简清。”
一声轻唤,垂落的手突然被坚定地握住。
简清一怔,睫毛打着颤,错愕地望着他。
男人宽大温热的掌心与她紧紧牵在一起,拇指压着她虎口的软肉,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感受到被救赎的希望。
纪梵坦然地对上她的目光,微敛的眼睛里藏着不明显的妥协,嗓音如拨弦的提琴,低得不真实:
“既然怕,以后就离远点。”
他顿了顿,唇线抿得很直:
“不是所有人都会朝你伸出手。”
第18章 第十八页 几日不见,他似乎又好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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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清自小在孤儿院长大, 她的身份信息上生父生母都是不详。但最可笑的是,她偏偏心里明白得很。
她的生父霍徵,是曾经北城霍家的太子爷, 现任霍氏集团的董事长。
她的存在,美名其曰父母爱情的结晶。只是这份爱情甚至没有挺到她诞生就骤然结束。
她唯一一次见到霍徵,是在六岁的时候。那时她的妈妈, 抱着一丝希望想要把她送到父亲的身边,让她得到更好的生活。
一场生日宴会,名流聚集。霍徵差助理将她带往华丽的宴厅,那是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场面, 谨慎又守礼。
后来简清才知道,那是霍家小公主的生日。那个比她小了六个月,同父异母的妹妹,霍芸熙。
宴会上, 事先得知她会出现的霍芸熙, 带着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 在外庭的泳池边围堵她。
他们欺负她,将她推入泳池。冬日的泳池边, 打扮成公主模样的霍芸熙,就看着在水中挣扎扑腾的她, 不断嘲讽。
“我才不会把爸爸让给你!”
“爸爸只有我一个女儿!”
“你妈是小三!你就是个私生女!!”
不堪的话由一个刚满六岁的小女孩口中说出,灌入简清的耳中, 像是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羞耻又愤恨。
童言无忌,却最伤人。
而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最后是经过的服务生注意到了泳池的异常,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她救了上来。
失去意识前, 她看到闻讯而来的那些大人物纷纷在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而她的爸爸,抱着有些惊慌失措的霍芸熙,只看了她一眼,丢下比池水更加冰冷的三个字扬长而去:
“不认识。”
后来简清再回想起幼时的这段记忆,感到非常庆幸。
庆幸——
自己对着那个男人,没有喊过一声爸爸。
……
亭心湖畔,简清微垂着眼睑,细长的睫毛轻轻颤着,没有挡住眼底的波澜和悲哀。
冰凉的手还被紧紧牵着,她下意识地不想松手去反握住那温热,却又不敢用太大的力道生怕对方发现就此离开。
“不是所有人都会朝你伸出手。”
他的话惯是现实又残酷,从不给人一丝脆弱的机会。
回忆至此,简清蓦地扯出一抹笑,笑容里浸满了苦涩和自嘲:
“谢谢提醒,我知道。”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