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漫长,要一直到二月头子上才能定下录取名单来,待传回各地州县却是二月下旬的事了。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江家却是生了些显而易见的改变。
自从江芝回来后,不说村人晓得她和离了,成了王家箐乃至附近几个村子的大新闻,毕竟她当年嫁得可是外省富户,满以为过上好日子的人了……现今回来,身上就带了些故事。
就是江家院子里,江家妯娌与小姑子间也果然发生了些小摩擦,不是早饭推三阻四牵扯不清楚,就是谁又动了谁的衣裳水粉……没个几日就要去找王氏讨次说法。
无法,王氏只得定下规矩来,家中饭食由三个媳妇与一个闺女轮流着做,每人连续五日,从高氏开始依次往下轮转。没轮到做饭的就负责洗衣裳、打扫卫生,反正只要王氏见着哪个闲着,不管是姑娘还是媳妇儿,都要骂两句的。
当然,骂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提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果然人多了,尤其是女人多了,是非就要多起来。
平时江芝不回来,高氏吃点亏,三妯娌也就相安无事各司其责了,现在这姑奶奶一回来,将她那蒋家二|奶奶的气势也带回了。见不得高氏老好人多做活,样样都得分配得均匀了才行,这可苦了杨氏这惯会偷奸耍滑的货,稍不留意就要被她告上一状……
这倒不是江芝多侠义心肠,好打抱不平似的,只她那性子就是见不得谁耍滑,尤其是本就不太对付的杨氏,更成了她“清剿”的首要目标……每每惹得杨氏背了人骂“狗拿耗子”“你以为你能在娘家指手画脚一辈子”等语。
对这些“罪行”,起初王氏只敷衍了事,毕竟几个都有儿有女的人了,她也不好多说,但后来却愈发不像话。
江芝拗着要一丝不差的均匀分工,杨氏却是借口奇多,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腹痛拉稀,高氏只会毫无原则的做老好人,张氏是个不插嘴的,但也从不会主动做活……有一日,众人赶集去了,待太阳落山了家来却见是冷锅冷灶,谁也不肯出去造饭,只得王氏骂骂咧咧着去了。
姑娘是她自己生养的,三个媳妇是她主张着讨回来的……她能怪谁?最后,只得定下规矩来,谁也不许破例,这才稍微好了些。
果然是逆境出人才,杨氏在这种事事被江芝看不上的高压鄙视下,居然想出了一连串办法来。
自杨氏回了一次娘家后,江家每隔几日总要来几个陌生人,不是二十多未娶亲的山上猎户,就是三十多丧妻的鳏夫,还有那和离了有个一儿半女的县里商户……一来就只盯着江芝瞧,见她这段时日养起来了,肤色白皙,为人干练的,都能瞧上她。
可惜江芝却是见过世面的了,对这些农家汉和猎户怎会看得上眼,对那商户倒是留心问了,一听所谓“生意”就是三瓜两枣的维持生计,年纪也不再年轻力壮了,她自是不会乐意的。再聊几句闲,听了他们对做生意的想法与谈吐,只觉着就是给自己提鞋都不够的……
二嫂给自己介绍这些霉乌龟,简直埋汰人,不就是在变着法儿的磋磨、折辱她吗?
于是她也不顾自己才和离回来的身份了,与那杨氏抬起杠来,不是教着秋姐儿喊她“后娘”,就是故意使了秋姐儿给她造饭时使坏……江春头疼,这都几岁的人了,也不怕教坏小孩子。
那小秋姐儿是没吃过甚好东西的小丫头,江芝随意两颗糖就将她哄了,自觉有嬢嬢撑腰,也不怕杨氏了,还真当着众人面喊过“后娘”,可把杨氏臊得满脸通红,打又不敢打,骂又骂不过,只恨不得将这姑侄二人打包送出门去才好。
江春见王氏也只顾着跟着众人笑,委婉的提过一次,令江芝今后莫再这般教小秋姐儿了。杨氏本就不喜秋姐儿,母女缘就淡薄的,她再这般从中唆使,今后她倒是拍拍屁|股嫁出去了,秋姐儿却是要在杨氏眼皮子下长大的。再说了,大人恩怨,你拿小孩子当枪使,本就没道理。
小孩子,你只能教她真善美,教她懂礼尊长,这般故意唆使着不尊重母亲,江春觉着有点恶意了。虽然杨氏有时是像“后娘”,但成年人这般灌输却是不对的。
王氏回过神来倒也将江芝骂了一顿,令她收敛了些。
但江春要的不是收敛,是“改邪归正”。因着家里事多,学馆又是不能住了的,她不耐每日早晚县城家里来回跑的,江春就往谭老那儿解释了一下,这工还是不去上了。不消上工,她就有充足的时间将秋姐儿带身边,尽量不给江芝唆使的机会。
但有时候还是会被她找到机会哄走的,江春念着她才经了那些事,起初都只委婉的劝她,到后来,她居然教秋姐儿说“大姐姐与后娘是一伙的”……江春简直怀疑江芝的智商。
这个分不清轻重的女人还是当时那个令自己欣赏的能干女子吗?
是的,又不是。
若从做事能力上来说,她还是能干的,家中造饭喂猪喂鸡卖菜,她样样都能做得滑滑溜溜,走出去没有不夸的。
但人与人总是这样的,“距离产生美”,太过接近了,长时间的相处,总是更容易发现旁人身上的缺点与不足,就是仙女看久了也能查出她的粗毛孔与黑头来……更何况是本就争强好胜惯了的江芝。
她身上的缺点逐渐暴露出来,争强好胜,对着家人装穷叫苦,对着外人却又吹牛摆谱,这些都尚且算轻浅的。
江春虽也不赞成“小姑子嫁出去了就不能再管娘家事”的论调,但这“管”也得有个限度啊,大事急事商量着出出意见倒是可以,但凡事都要指手画脚也是不讨人喜欢的,甚至是拎不清自己分量的表现了。
还过年不到,也就二十几日的时间,江春就看到了一个她以前不知道的江芝。
当然,不止她头疼,最头疼的还是杨氏,两个也不敢摆明了大吵大闹,但找王氏告状的阵仗却是每日必不可少的把戏。
“阿嬷,妹子她嫌我饭食没煮好,煮的比猪食还难吃,说我浪费了粮食!”这倒是事实,杨氏做饭真不好吃,但你要嫌不好吃怎不自己做嘞?有现成的吃了还挑三拣四,好像也不太厚道。
王氏道:“那你问问她可是吃过猪食了!”
“阿嬷,你只会帮着外人,你瞧瞧你姑娘,才扯了没穿过两回的衣裳,被二嫂借去穿过就再也拿不回了!”这也是事实,杨氏眼皮子浅,那身衣裳顶多二百文,她手里不缺这二百文,为何就要使这无赖招式呢?只不过是从高氏、张氏身上贪小|便宜习惯了。
王氏道:“那你直接问她要啊,就说我说了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江春只觉头大,果然女人与女人的官司是最复杂的。
就在姑嫂二人斗法不断,王氏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的鸡毛蒜皮中,他们迎来了宣和十八年的春节。
第80章 心酸
除了刚穿来那一年的头一次丰衣足食,以及军哥儿开口说话,是江春记忆深刻的年,宣和十八年的春节就与以往过的任何一年一个样。
只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年夜饭桌上多了嬢嬢江芝。
但好在她与杨氏的姑嫂大战收住了火势,在二十八采购年货那一日达成了休战共识,王氏照例的给大人娃娃每人扯了一身新衣裳,江芝与杨氏若还想要这身衣裳,就只得乖乖闭了嘴。
大年三十晚上,王氏在磕头祷告的时候,毫无意外的又加了“保佑我大孙女考上太医局”“保佑我姑娘寻个如意郎君”的话,也不知老江家列祖列宗与天上神佛能否听见。
到了发压岁钱时候,老两口也是一碗水端平的,照样的姑娘儿子儿媳每人得了五两,也算作是给小家的“活动资金”了。
至于江春几姊妹则是每人五百文,甚金银物件倒也未添置了,反正大的大,小的小,长命锁全都有了的,平日也就缺几文零花钱罢了。
用了顿丰盛异常的晚食,发完压岁钱,守完岁,这年也就跨过去了。初二这一日,三房儿媳妇开始回娘家。
因老大家光娃娃就有大大小小四个,尤其双胞胎兄弟还走不了恁远的长路,故王氏就让他们将牛车给赶了去,自然少不了又招来杨氏一顿酸言酸语,但王氏一句“有本事你生一串我也给你赶牛车回去”,就令她讪讪住了嘴。
王氏为人历来是大方的,各亲家的年礼也给得多,尤其苏家塘高家,那更是红糖糕点鸡蛋腊肉各准备了几斤,当然也没忘了高外公爱喝的花雕酒。另,江芝以前做姑娘时就爱去高家的,这次也自告奋勇买了几斤黄豆来,磨了豆腐,打定了主意初二要与哥嫂去苏家塘一日,高氏只当她与未出嫁前一般,欢欢喜喜应了。
江老大也不好当着爹娘面不让她去,只江春觉着这嬢嬢有些爱出风头,但王氏纵着她,一家人无人说不妥的,她只当自己“小人之心”了。
那豆腐用干净盆子装了两盆,打上凉水浸泡了,也能保存久些,放在车上就占地方,再加这多年礼,自然将小小的牛车给塞满了,三个大人四个小的就有些坐不下。
高氏与江春都道武哥儿两兄弟小,抱了他们坐车上;文哥儿是个调皮的,车上坐不住,闹着要走路。倒是江芝怕走路带起那泥土扑到她新扯的裙脚上,也坚持要坐车……于是,就变成江芝领着两个侄儿挤在车缘上,江老大给他们赶车。
一路上少不了问些高家这两年的近况,听闻刘氏去了三年高洪还未娶亲,江芝还笑着打趣“那丰厚家财却是无人张罗了”。其实这三年来打高洪主意的人不少,但苏外婆念着与刘氏婆媳一场的情分,两个孙子也渐渐大了,就未与高洪提续弦之事,高洪自己也不出气,自也就鳏了下来。
“春儿,那你两个表哥做甚哩?”
“表哥去了州府读书,表弟还在私塾。”高力的私塾已经读了四年了,总也考不上县学,今年说不定文哥儿与江夏都有可能考上的,他仍然还在“小学生”队伍中原地踏步。
“那你表哥读书很上进咯?”江芝眼里泛着光。
江春不想多谈高平,只随意敷衍道:“尚可吧。”
“你舅母也是个没福的,未去东昌前,我见过几次,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娘子哩,现今儿子出息了,她却没享到这福……今后也不知……”见江春不欲多说,她也就住了嘴。
待到了高家门口,却见那大门是关着的,门口竹筒子里插满了一匝新的香把子。
江老大先敲了门,半日无回应,但想着大年初二的,自不会出门,该是在家的,他又“舅哥舅哥”的唤了几声。
高氏见仍无人应门,还道“怕是在灶房听不见哩”,她忙“阿嬷阿嬷”的唤了几声。
可能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没几息功夫,门后响起了插梢被拉开的声音,只是却不太顺当,中间还有那锁头掉地上的“哐当”声,反复几次了才将门给打开。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个六七十岁的黑瘦老妪,两颊高突,目珠混浊,身上衣裳也有些灰扑扑的……就是抠门如王氏,过年也要穿新衣裳的,这倒是……不似那大方爽朗的苏外婆。
苏外婆见了门口几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勉强笑了声道:“小凤几个回来啦,快进来。”说着将手摸到江芝肩上,轻轻叹息了句“凤儿倒是瘦了些”。
“轰!”
江春只觉着脑袋嗡嗡作响,那分明是江芝,身量与高氏颇为相似,但脸面却是明显不同的,她的眼睛没有高氏的大,鼻子要比高氏挺一些,嘴巴也比高氏大一些、红一些……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高氏有些愣愣的望着亲娘牵了江芝的手叫“凤儿”,似是反应不过来。
江春鼻子有些发酸,忍住泪花上去牵了苏外婆的手,才触手,只觉着瘦骨嶙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除了硌人的骨头,就是薄软松弛的皮子……江春眼内愈发酸了。
她故意瓮声瓮气道:“婆婆未想到我们来这早吧?我们四姊妹早就念着要来吃婆婆做的糖糕哩,大清早起来就往婆婆家赶了!”
苏外婆终于将视线定焦在她身上,露出慈爱的笑来:“婆婆的小乖狗都长成大姑娘了,快进来,今年婆婆还没做糖糕哩,待会儿让你表弟去买来与你吃。”说着就将江春拉进门。
江春望着她有些踉跄的脚步,忍住心头酸楚,主动拉住了她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将她牵着进了堂屋。
一进堂屋,见门后放了两把锄头,上头生了些锈,像是好久未用了。锄头旁摆了筐筐箩箩的一堆,愈发觉着杂乱了,就是簸箕筛子的也七上八下的横在屋里……显而易见的比刘氏刚去世那年还要杂乱。
不知是堆积物件太多的关系,还是窗户未打开,屋内显得有些幽暗。
“阿嬷你们怎不开窗,这光线不太好哩!”高氏说着就要去将纸窗户推开。
苏外婆却叹了口气:“你阿爹病着哩,这窗子我也不敢开。”
外公是个劳苦了一辈子的庄稼汉,上山下地的,就是冬日下河洗澡,也不会咳一声的身子,大正月间居然病得不敢开窗,这也太反常了……看那两把生了锈的锄头,怕是病了好长时间不定了。
江春忙担忧的问起可吃药了,怎就病起来了。
“药也吃了几副了,只刚病那几日|他也不说,到后头起不来了我才发觉,正好那日|你表弟也不在,平哥儿去找同窗耍了,可怜我这小脚婆子走不到县里去,求了隔壁后生去帮我们请了大夫来,却道是伤寒入体了,开了好些汤药,吃了也是时好时坏的……”
“那我哥呢?他哪去了?”高氏问出口来。
不想,苏外婆却叹了口气,满眼忧愁地道:“莫提了,你哥不知怎的,说是酒楼里派遣他个上京的差使,年也未来得及过,腊月初一那日回来急急收拾了两件衣裳就走了,去了这整一月,也未得甚消息……唉,你阿爹也是个愣的,村里有人办喜事,他顶替你哥去帮了一日,直到天黑透了才家来,这不就病起来了?”
江春一听这话,想起舅舅在上个月最后一天曾与她说要去汴京寻夏荷与赵士林两人的事,她还未来得及问问他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呢……怎就这般急急忙忙去了,连年也不过。
怕说实话惹老人家伤心,江春只得岔开话题,指了江芝道:“婆婆你瞧,我嬢嬢也来哩,还记得她罢?”
苏外婆定睛瞧了半日,面带疑惑,“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你是夏儿吧?”
江芝刚绽开的笑意就凝固在了嘴角。
高氏有些尴尬,小声道:“阿嬷老糊涂了,这是我小姑子芝娘子哩。”
江春却愈发觉着鼻子发酸了,一股热泪憋不住就冲破了眼眶。
三年前的苏外婆还是个风风火火、耳聪目明的老太太,这衰老怎就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就是八月间武哥儿几个做生日,她都不是这副样子的。
这半年高家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是三年前的悲伤都攒到今年下半年来发作了吗?她在县里读书到底错过了一些什么?她突然有些惊慌。
“婆婆婆婆,肚肚饿!”武哥儿不懂大人间的微妙,摸着特意挺出来的小肚肚嘟囔,他们未用早食就出了门,委实是腹中空空了。
江老大忙去将外头牛车上的年礼卸下来,把牛牵到门前桉树桩子上拴好。
只瞧着高家院子是空荡荡的,堂屋却早被塞得不好下脚,马车上那些盆盆罐罐也不知该放何处了。
苏外婆虽看不清,但心思仍是通透的,瞧出江老大的为难,自己也有些为难,叹口气方小声道:“放屋里我怕你们不熟悉,乱哄哄的把几个小的绊倒就不好了……只这院里却又是放不得的,自从你舅哥去了京里,村里那几个地痞就连着摸进来几次,将那得用的好些东西都摸走了,本来锄头有四把哩,硬是被他们摸了两把去……墙角那堆包谷棒子,也被摸走了。”
又有些自责道:“我与你岳父是愈发不中用了,夜里这耳朵就跟聋了似的,门被拆走了都不定晓得哩。”
高氏着急道:“怎这般无赖,就无人管管哇?”
这话将外婆问得又叹了口气。
江春就教爹老倌将两盆豆腐搬进灶房去,剩下糖果酒水的则是拿进了堂屋。
苏外婆见收拾好了,忙招呼了江芝,热情的喊她椅子上坐,嘱咐她就当是在自家一般,千万莫拘束了。她自己则由高氏陪着去了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