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芳提着水桶走在前头,那水桶里装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鲢鱼,她身后不止跟了郁春还有在家里等成绩的高红红,至于高奎婆娘人出去了,不在家。
三人到的时候,郁家院子里头已经摆出好几条长凳,上点年纪的坐着,年轻人三两个一起站着,老太太早先就想到可能会有这种事,事先买了花生瓜子糖,这会儿都搬出来了,至于郁夏,她让乔越提着装礼物的袋子,一样一样取出来给家里人看。
给二老置了一套行头,是夏天穿着轻薄透气的绸衣绸裤外带两双凉皮鞋。老太太拿到手就说了好几个哎哟喂,这贴在皮肤上真滑,穿着得多舒服?
还有那鞋……
冬天的毛皮鞋在开春以后就脱掉了,老太太如今穿着一双黑色面料的布鞋,老爷子整个夏天都是穿草鞋,这凉皮鞋啊,县城里头穿的人都不多,谁也没想过能上自己的脚!
大伯娘在旁边吞了吞唾沫:“妈,别干看着,您穿上脚试试!”
老太太是恨不得立刻穿上脚,可院子里这么多人,都盯着她的动作,夏夏她对象也在旁边看着,这多不好意思。老太太正想瞪大儿媳妇一眼,咋关键时刻也没眼力劲儿了?就这时,她看到走过来的陈素芳三人,就把鞋子往大儿媳妇手里一塞,冲那头打招呼去了。
“高家的,你咋过来了?这提的啥呀?”
陈素芳把水桶往前提了提,让老太太瞧见里头两条大鲢鱼,笑道:“这不是听说你家二妹回来了?我给送两条鱼来,给你家添个菜!”
“这么大两条,留着自家吃多好?”
“我家打鱼的,吃的鱼还少了?这提都提来了,您就收下。”陈素芳说着就把水桶往背阴的屋檐下放,放下以后才冲郁夏打招呼说,“二妹真是越长越好看了,这么瞧着比县里那些姑娘还好看!”
郁夏辈分低,先前轮不到她插嘴,这会儿陈素芳看过来,她赶紧放了个凳子:“婶儿您站着干啥,快坐下说!”
说着又使唤乔越说:“阿越你别站着,给抓点瓜子花生过去,哎,我记得咱不是买了山楂球阿胶枣什么的,拆开来给乡亲们尝尝。北边就枣子、山楂、柿子、杏儿这些最多,糕饼点心都离不开这几样,我看密封好放得住的就称了一些。”
乔越先前就跟个桩子似的搁那儿杵着,正不知道干啥,听郁夏使唤起来才赶紧拿上个土碗往里装吃的,装好往陈素芳手里递。
陈素芳刚才就注意到了,郁夏旁边那男同志脸生,还没寻着机会问,就听郁夏喊他。陈素芳接过递来的零嘴儿,没赶着吃,她就盯着乔越看,看了好几眼才笑眯眯问:“这谁啊?”
坐在旁边条凳上的郁妈回说:“亲家母,这是夏夏在外头处的对象,你管他叫小越就行。”
郁妈还冲站在旁边的郁春招招手:“大妹你过来,你们姐妹有一年没见了,过来说说话。”
郁春这心里翻腾得厉害,她从看到郁夏第一眼就不顺气,先前婆婆还夸她懂事,知道穿得体体面面的出来……这会儿同郁夏一笔,还有啥体面?郁夏穿了个挺宽松的白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下摆松松的扎进牛仔裤里,这牛仔裤看着也是最普通不过的款式,穿她身上双腿就是又细又直,看着修长修长的!再配上那双回力鞋,看着哪里都不出格,就是一股洋味儿,时髦得很。
最气人的是,她两辈子都这样,皮肤就跟晒不黑一样,考出去之前帮家里忙进忙出做这做那也是白白净净的,看自个儿……冬天好不容易白回去一点,一入夏又晒黑了。
都说姑娘家还是穿裙子好看,穿裙子显女人味儿,她还特地换了身新崭崭得裙子出来,闹了半天就跟小丑似的,折腾半天就是个笑话。
偏郁妈拉着她的手笑得跟啥似的,还冲坐在旁边的陈素芳说:“你们高家的饭就是养人,你看大妹嫁过去还没几个月,一天比一天好看了!”
郁春完全没有被夸的自得,她感觉脸上烧得慌,咬牙说:“妈你说啥呢?二妹这样才叫好看!”
陈素芳嘴皮子多利索,跟着就一阵点头:“猛子婆娘说的是,郁夏那才叫好看!我进县里那么多回,还没见过比她模样更周正的!”
夸她好看假,明里说她不如郁夏那不是更扎心?
郁春气得胸闷,她正想说咱换个话题行不行,一抬头就看见二妹害羞的样子,她掩着半张脸笑道:“婶儿你夸我一句我这心里就飘飘然,再夸几句能飞上天了。”
只是郁夏一脸娇羞就算了,她那个对象还在旁边真情实感的说:“这不都是实话吗?夏夏你就是好看!我在京市也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
郁夏反手拧他来着,郁春胸口闷得慌,感觉一口气就要提不上来,憋都快憋死她了。
她都这样了,郁夏还不放过她,还点她的名给她道喜,说什么没想到这么快结婚,本来还以为能赶上吃结婚酒的:“姐啊,前头我给家里写信就说过,还是想当面同你道一句,祝你和姐夫生活幸福。”
看郁夏这么真情实感给她姐道喜,陈素芳脸都笑烂了。
心里别提多高兴,还说没赶上吃结婚酒不要紧,这回放假得待些时候吧?一家人有的是机会同桌吃饭。
“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您就留下吃饭呗,红红你跑一趟行不?告诉我叔他们,忙完了都过来。”
高红红刚吃了两颗蜜枣,嘴里甜着呢,听到郁夏叫她就响响亮亮应了一声:“好勒,小夏姐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告诉我爸一声。”
陈素芳心里高兴得很,还假意拍了闺女一下:“让你去你就去,你倒是脸皮挺厚的……”
乡亲们还跟着起哄,逗郁夏说就只留老高家吃饭,不招待大家伙儿整一顿?
郁妈刚才缓过来,又尴尬上了,还不知道该咋应,郁夏就响响亮亮回说:“今儿个没准备,回头我家开几桌席,正正经经请大家吃一顿!大牛叔您可得来,好生喝他两杯!”
老太太也是这个话:“咱们先把秋收忙完,忙完开席,吃它个痛快。”
本来坐着嗑瓜子看热闹的乡亲们这下高兴了,乡下地头就爱凑热闹,谁家过寿啊办喜事啊,只要开席请到一准去,有钱的包它一两块钱,没钱的拿包白糖或者从地里砍两颗菜,也就是个意思。
头两个月老高家的结婚酒办得就不错,这回郁夏回来,以郁老太太疼她的程度,席面一准差不了。
“那行,那就说定了!咱就等着吃你家的席!”
“郁夏她对象你也别急着回去,到时候我们喝两杯!”
……
郁春感觉自己是恍惚的,周围好像有五百只鸭子,嘎嘎的吵个不停。她胸口很闷,好像压着块巨石,她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处心积虑同高猛结了婚,结果事情并没有朝着她预期的方向去,她还被困在乡下地头,她妹失了能发财的丈夫,却一跃去了京市,在学校叱咤风云不说还找回个穿着光鲜体面一看出身就不赖的男朋友。
“二妹你咋不介绍介绍,你对象他哪儿的人?多大?做啥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郁夏感觉乔越站在旁边就跟个围观群众似的,赶紧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小声说:“听见没?我姐想知道你是咋个情况?你自个儿说说。”
郁妈赶紧伸手去拉郁夏:“这个回头关上门慢慢说呗,二妹你还买了啥快拿出来看看?”
这头郁春还说呢:“妈你紧张个啥?我妹还没结婚呢?你就心疼起女婿来了?怕我为难他?”
郁夏在郁妈手背上拍了拍:“我姐说的是,妈你就别争了,乔越他是怎么个条件总归要说出来给大家知道的。我买的东西啊,咱们待会儿再看,先让他给你们汇报汇报。”
郁妈其实就是自卑,心里自卑听啥都尴尬,就希望关键问题一个别谈,吃吃花生吃吃糖,吃完散了问高家借个自行车送郁夏他对象去县里招待所住,再把郁夏拽一边说说话,问她咋回事,这事给办的。
要带男朋友回来早说啊,看他对象这样条件就不差,早知道能买的买能借的借,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换上一遍,至少别跟现在这样没法见人。
郁夏没敢在信里写乔越的事主要就是顾忌她妈,早知道郁妈爱胡思乱想,生怕说得早了她要么担心闺女让坏人骗了要么搞出大动静来。
家里是啥样就是啥样,总不能因为乔越要来下血本买这买那甚至重新起个房子吧?
郁夏扶着郁妈让她坐回去,接着给乔越使个眼色,让他说。
乔越记得郁夏在火车上说,他全家都喜欢实在的小伙儿,他就没给润色,实实在在把自己以及家里的情况讲了一遍。说他爷是总工程师级别,他和他爸都是工程师,只是专业不同,他是搞计算机研究的。
还给解释了一下,这个计算机主要是服务于其他科研项目,它能海量存储海量运算,就像农民手里的锄头,是个必须的工具。这玩意儿越先进,就越方便其他科研项目的进行。总之不管是发射火箭发射卫星都需要计算机推演运算,而他做的事就是给计算机升级,给它更新换代,让它功能更齐全更完备更强大……
业务范围真的很难总结,为了让郁夏家里人听得懂,乔越也尽力了。
哪怕他尽力了,大家伙儿也就跟听天书似的,郁爸听半天就憋出一句:“所以你就是改良锄头的?”
“……”
乔越觉得,计算机他可能说不明白了,还是说说工资水平和待遇问题好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乔越身上,乔越紧张得很,可他就那样,越紧张,看起来反而镇定。他跟着告诉郁爸,因为最近一年完成了两个重要项目,工资以及生活补助都涨了一些,一个月能有三百来块钱,每年还能领几笔奖金这样,奖金不是固定的,不大好计算。
他说到三百的时候,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好几个差点从长凳上滑下去。
啥?
他说三百?还是一个月三百?
县里的干部都没这么多钱吧?更别提厂里上班的,一年能挣这么多也就不错了!
就有人在心里嘀咕说:不是吹牛吧?
可想想人家这体体面面的模样,人家是京市来的,是首都人!陪郁夏回来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些蜜枣啊啥的拆来给大家吃他眼也不眨,根本不带心疼的,是真有钱啊。
这老郁家咋就那么好命呢?不大像话的大闺女嫁去生产队上最富裕的高家!小的更了不得,在大城市读书,还找了个条件这么好的对象!人家肯陪她回家来见郁学农夫妻,那就不是玩玩的。
因为乔越的条件太好,好到超出大家伙儿想象了,他们连夸都不知道该咋夸,就感觉说啥都显得贫乏。
倒是郁春,从乔越介绍自己说是计算机工程师,她脸色就很勉强,之后越来越勉强,差点就绷不住了,还要假笑着做关心模样,问说:“他这么好的条件咋跟二妹你处上对象了?你俩怎么认识的?他家里知道你不?知道咱家啥条件?能同意?”
郁妈都快呼吸不上来,她想的也是这个。本来这不该当面问的,条件相差太多,明着问出来多难看,但大妹已经说出来了,她就扭头看向郁夏,想听她咋说。
说到这个郁夏就想笑,她握住乔越的手,晃了晃说:“我俩能处上对象还是他妈撮合的,这事说来也好笑。”
乔越也跟着想起自己当初犯过的傻,他捏了捏郁夏的手,说:“刚才只说了我爷和我爸,忘记告诉您,夏夏不是在京医大上学?我奶是他们学校药学院的院长,我妈是教她生理学的教授。她俩同夏夏相处之后就很喜欢,这才制造了个机会介绍我俩认识的。头年十月份夏夏就上我家吃过饭了,除夕也是跟我们过的。”
老太太原先还有点忐忑,听乔越这么说,她就高兴了:“夏夏你说,是不是这样?”
郁夏点头。
老太太就嗔她一眼:“你这闺女咋不早说?这么好的事你咋憋得住不给家里讲呢?”
郁夏松开乔越的手,走到老太太身边,挽着她胳膊撒娇说:“奶,您想想看,咱生产队上连个电话都没装,我要是写信说,万一没写清楚,家里得多担心?我前头想着处处看,等我俩关系稳定点,直接带他回家来,人就在这,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狡猾是老实一下给您看个明明白白,少点麻烦不是?”
郁夏说一句老太太就跟着点头,直到她说道什么狡猾老实的,这才挨了一眼瞪。
“看小越这样,多踏实多本分,咋还能和狡猾扯上关系?叫你胡说!”
看老太太还争上他了,郁夏就冲乔越眨了眨眼,看样子,他指定没问题,过关了!
乔越也高兴,说他家里真的特别喜欢郁夏,知道他要上s市来,他爷把珍藏的好茶好酒都拿出来了,还有那些保健品,都是她奶亲自给挑的,就希望你能给孙子加点分。
她大伯娘前头没寻到插嘴的机会,就捡着味道好的吃了一气,这会儿一摆手说:“还加分呢?这都满分了。”
乡亲们才是晕陶陶的,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些啥。
郁夏这对象比他们生产队那些知青还能耐太多了,出自京市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全家都是吃皇粮的不说,并且还不是普通吃皇粮的!出身这么好,他全家还非常喜欢郁夏?乐意他俩凑一块儿?
咋回事呢?
他们想把闺女嫁进城去就那么难,轮到郁夏啥事儿都那么容易!
乡亲们还只是羡慕,羡慕老郁家真是时来运转一飞冲天了。郁春在听过这一席话后就连笑都笑不出来,他就感觉老天爷不开眼,自己重生过来占尽先机,咋还是样样比不过她郁夏?
上辈子自己上大学,郁夏嫁给乡间混混,结果没几年乡间混混就当上大老板,心肝宝贝似的捧着郁夏。
这辈子她让郁夏去读书,抢了这个能发财的混混,结果呢,混混还没混出个人样,郁夏她又交好运了,找了个计算机工程师做男朋友,男朋友家里连人带狗都喜欢她,把她个乡下土妞当菩萨供着。
凭啥啊?
凭什么!
郁春委屈得想哭,她忍住了,不想给人看笑话。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郁夏如今多好,不去看她一脸幸福的样子,郁春正想借口不舒服,准备回去躺躺,她婆婆陈素芳就开口了。
“还是二妹有本事,人聪明,眼光也好,比你姐可强多了。哎,对了,你准备在家待几天?”
“我想多陪陪爷奶爸妈,准备待个把月。”
“那你对象呢?”
被问到这个,郁夏也看向乔越:“阿越你说!”
乔越就说他们每个项目做完其实都能休息几天,他从前没休过,这回特地请了长假来陪郁夏:“前头知青下乡我就没赶上,有这个机会也想看看农村这片天地。”
队长听完就竖起大拇指,小伙子觉悟挺高!
而陈素芳也满意了,笑道:“那敢情好,你看我家这几个全是糊涂蛋,你俩多待几天,也教教他们。”
郁夏想起来,问:“红红是今年高考吧?考得咋样?”
高红红前头回去给她爸传话,这会儿跟她嫂子一块儿过来的,正在嗑瓜子呢,听郁夏问起赶紧回说:“我心里没底,好像还行,又好像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