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因为上辈人的过错,走向一条不归路。
要知道,夏家大郎可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他们家还有一大堆人要靠着他养活。
上辈子同样是孤儿出身的楚妙璃太清楚幼失怙恃的孩子们过的是怎样凄惨无比的生活了,而她绝不乐见这一惨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就在楚妙璃琢磨着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够让夏家大郎打消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主意时,被夏家大郎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震傻了的王老三已经满脸不可置信地冲着他咆哮起来,“你和于善娘真不愧是母子!你们的骨子里,都流淌着那恶毒肮脏的血液!你怎么能如此残忍?你也不摸着你的良心好好想想,如果没有她于善娘,我会落到如今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地吗?”
一颗心已经为拥有这样一对亲生父母而碎得不成形状的夏家大郎已经彻底丢掉了曾经对王老三的那份孺慕——以及隐隐的,在事发之前,盼望着对方是自己父亲的希冀和渴望——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异常地对着王老三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在你被……被我娘打断手脚变成瘫子的消息,传到我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动了要把你接回去赡养的念头了……毕竟……在我的心里……你不是我的父亲,胜似我的父亲……”
王老三那张扭曲异常的面容因为夏家大郎这突如其来的自我剖白僵凝住了。
“当时,母亲告诉我,说这样于理不合,会有损她的名誉……我那时候傻,还满心觉得她考虑的十分周到,不过我心里到底不愿意死心……”
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蓄满泪水的夏家大郎喉结不住滚动,脸上的表情也不自觉的带出了几分哀凉之色。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谁在我和妹妹被人嘲笑羞辱的时候,是谁替我们出的头,又是谁为我和妹妹的婚事来来回回的奔波,就怕我们被人欺哄了去,我更不会忘记……在绝大多数人,都在为我患上可怕的传染病症,而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是谁……把我抱在怀里哭,边哭边说……傻崽崽别……怕,有阿伯在,就是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收了你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夏家大郎已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泣不成声!
王老三努力抻长着脖子,默默地看着夏家大郎真情流露的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满脸的凶戾之色,才一点点的变为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复杂和酸楚。
“……原来……这些事情,你都还记得……”他表情怔忡地喃喃自语着,望向夏家大郎的眼神又重新有了慈爱的光。
这是他的儿子啊!
是他的亲骨肉啊!
他怎么能……
怎么能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用这样的方式来迫他?
难道他自己还不清楚,他养大的这个孩子,是多么的重情重义,又是多么的喜欢着他,尊敬着他吗?
他怎么能够因为自己被关入了监牢,怎么能够因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处斩而……像一条疯狗似的乱咬人呢?
越想就越觉得满心悔恨的王老三如果现在腿脚能够动弹的话,恐怕已经捶胸顿足个不住了。
“我当然记得!就算我的血管里流着我娘的血,但也并不意味着我能够做到和她一样心狠手辣……”
夏家大郎很瞧不起如此小儿女态的自己,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你还记得半月前我去看你的时候,说我隔壁在起新房子的事吗?我告诉你,那房子是我特意给你起的!我废了老大的劲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我娘,让她点头同意让你来给我们做个邻居……可谁知……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夏家大郎低垂着眉眼,声音里充满着自嘲的味道。
此时满心难受悲苦无处安放的他还没注意到王老三对于他们兄妹俩的态度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
“不,孩子,孩子,真正天真愚蠢的人是我,不是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夏家大郎的话触动了,王老三的语气里终于带出了几分自我反省的味道。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你说的话……但是……你说的很对……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我能够在那个晚上拒绝你娘……如果我能够在她嫁给夏老大以后彻底和她断了来往……如果我不在那年重阳节还抱着侥幸心理登你们家的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王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悔不当初的哭腔。
“孩子,今日是爹,不,是我……是阿伯昏了头,阿伯不该把你们叫过来的,阿伯不该!孩子!你记住!阿伯刚才和你说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你不是阿伯的儿子!你妹妹也不是!你们是夏老大的孩子!听到了吗?你们是夏老大的儿子!”
为了让夏家大郎和夏二娘子生生的把他的话烙刻在心坎里,王老三几乎是扯着嗓子喊,“我不是你们父亲!是你们的杀父仇人!你们记住了吗?!”
夏家兄妹木着脸看他这嚷嚷得声嘶力竭的模样,心里却是一阵的好笑和讽刺。
“您觉得……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夏家大郎微微扯动嘴角,“您今日眼巴巴的把我们叫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们是您儿女的事实吗?”
“……我知道我错了,”王老三一脸无地自容地喃喃自语,“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太害怕你们在对我的判决下来后,不给我收尸了……我已经孤苦伶仃的过了大半辈子……我不希望在砍头以后,还落到一个死无人葬的下场……”
王老三的话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夏家兄妹叫到这新华县的大牢里来,又是为什么要这么急着与夏家兄妹相认……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
不过大家对此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只要是人,就不会愿意面临着那样堪比地狱一样的结局。
只是,这却并非王老三能够用来洗白自己的理由。
“就算你不说,在你被监斩官监斩以后,我和妹妹也会去给你收尸的,不过,我们给的,是那个从小待我们极好的阿伯,而非一个冷血无情还把所有罪过都推卸到女人身上的杀人凶手王老三。”
自从走进这监牢,就一直没有靠近监牢木栅栏的夏家大郎罕见地抬脚又朝王老三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我的好阿伯,在你满心忧愁着自己的身后事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忘了那个被你杀害的同龄人,他在荒山坟头上的青草都已经有您的膝盖高了?!”
夏家大郎在王老三重新变得青白交错的脸色中,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敢想象……你和我娘……到底哪里来的大镇定和厚脸皮……在杀了人以后,还敢一年不漏的带着我们去给他上坟?!难道你们的心里……就真的没有片刻的忏悔和害怕吗?”
在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后,夏家大郎带着妹妹毕恭毕敬地冲着楚家人和罗知县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请恕他们失礼,就头也不回地带着妹妹,借着墙壁上的昏暗油光,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监牢。
楚老头他们望着他和夏二娘子狼狈至极的背影,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也跟着一同朝着监房外走去。
察觉到他们这一举动的王老三瞬间变了脸色。
他拼命转动着自己的头颅,冲着监牢门口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大郎!二娘!别丢下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害怕!我害怕啊!”
他的声音凄厉无比的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
只是,不管他怎么喊,不论是夏家兄妹也好,还是楚家人和罗知县也罢,都没有回头。
从阴森恐怖的监牢里出来后,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生出了几分重回人间的恍若隔世之感。
在最初的怔懵发呆以后,楚老太偷偷拽了下自己老伴儿的袖摆。
几十年的夫妻下来,已经与对方肚里蛔虫无异的楚老头一看楚老太这架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重重咳嗽一声,对依然停留在他们身边没有离去的罗知县拜托道:“今日在监牢里的一切所闻,还请大人能够守口如瓶,不管怎么说,夏家兄妹也算得上这一桩惨案的受害者,他们不应该再承受那些不属于他们的罪过和苦难。”
正愁没办法再次与楚老头拉近距离的罗知县一脸心领神会地在嘴角勾起一个上翘的弧度,“关于这一点,还请大师放心,我这个人向来不喜嚼人舌根,今日之事,我敢向您保证,除了我们以外,再不会让别人知道!”
罗知县语气一顿,又再次言之凿凿的附赠了个大礼包。
“而且,我还会努力把控县里的舆论,争取让所有人都相信夏家兄妹都是夏老大所出,与那王老三半点关联都没有!”
对于罗知县的这一番识趣表态,楚老头很是满意,他还待在与罗知县寒暄两句,他们老楚家的宝贝心肝儿就毫无预兆地拽起了他的长胡子了。
“怎么啦,乖囡?有什么事要和爷爷说嘛?”楚老头习惯性地用下巴蹭了蹭自家宝贝疙瘩的小巴掌。
“爷爷,那夏家大郎的情况有点不对劲啊!”楚妙璃皱着眉头,用她特有的小奶腔对着楚老头嚷嚷着,“他看样子……好像是要……要做傻事啊!”
楚妙璃的话让在场众人几乎要一蹦三尺高!
罗知县更是迫不及待地问楚妙璃为什么要这么说。
楚妙璃用一种看傻瓜似的眼神看了罗知县一眼才道:“刚刚在监牢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啦,特意派了个小鬼跟着他,谁知道,刚刚小鬼传了话来,说……说他在把他妹妹夏二娘子送上回家的马车以后,转道儿就去了附近的店铺里买砒霜去了!边去还边自言自语地说对不起妹妹对不起娘子对不起儿女们什么的……”
“特……特意……派了个小鬼跟着他……”罗知县磕磕巴巴地重复着楚妙璃那轻描淡写的话,望向她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肃然起敬的味道。
“哎呦!他这是被那对狗男女刺激的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
而楚老头则在这个时候,用他那只没有抱着楚妙璃的手猛然一拍大腿!
“他可真是个傻孩子!才刚见了那王老三就自杀,这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不同?!”
第37章 今生(16)
楚家人天生就有着一副古道热肠。
在听闻夏家大郎想要自寻短见后,他们哪里还站得住,一个两个的,争先恐后坐上了来时的马车,沿着夏家兄妹刚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路上的时候,楚老太婆媳很担心夏家大郎会在他们赶到以前自我了断,因此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颇有几分坐立难安的味道。
楚老头人老成精,一看她们脸上那神情,就知道她们心里在顾虑些什么,他满脸宽慰之色的看着两人,尤其是自己的老伴儿说道:“夏家大郎是个十分重情义的人,他就算真的要想不开,也会把一切后事都处理妥当再走,你们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你能不能别把话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楚老太习惯性地与丈夫互怼,“什么走不走的,那孩子还多年轻啊!你说他这样做……不是存心在剜他娘的心……呃……”
话说到一半的楚老太声音戛然而止,面上的神色,也不自觉得带出了几分尴尬之色。
燕氏见此情形,连忙在旁边替自己婆婆描补道:“这夏家大郎也是真傻,他就算心里再觉得不好受,也该为自己的婆娘孩子想想啊!”
“没错,就算爹妈指不上,不还有婆娘孩子吗?他们可没欠了他的!待会儿见了他,我可得狠狠批评他一顿,老婆在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儿的人了!”楚老太满脸的怒其不争。
厚着脸皮也挤上了这辆马车的罗知县也是满脸赞同之色的不住点头。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儿的时候,一直都坐在自己祖父腿上撸猫玩的楚妙璃猛然挺直了背脊,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朝着某个方向直直指了过去,“爷爷,夏家大郎就在对面街上的那个钱庄子里,我听小鬼说……他要把自己存在钱庄里的钱全部转到他妻子的名下去!”
楚妙璃的话对马车上的人简直有着石破天惊之效。
大家不约而同地抻长脖子朝着青石板路对面的鑫源钱庄望了过去。
楚老太更是一副满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哎哟,可算是赶上了!老婆子我就怕咱们!”
一直都在很努力和楚家人修复关系的罗知县在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一个很是恭维的笑容,“老太太这话谦虚了,有您几位大能在,那夏家大郎,就是想自寻短见,也没那条件啊!”
别的不说,谁家的小姑娘能够在五岁的时候就把那传说中的鬼魅指使的团团转啊。
面对罗知县真心实意的恭维,楚家除楚妙璃以外的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有些心虚。
他们掩饰性的对着罗知县含糊两声,紧赶慢赶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鑫源钱庄疾步走了过去。
拜昨日在城外堤坝法台上的那一场闹剧所赐,现在新华县罕有认不得楚老头一家的人——更别提他们身边还跟了个更为显眼的罗知县。
鑫源钱庄的掌柜的在收到了小伙计的紧急报讯后,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从钱庄那高高的柜台后面蹿了出来迎接,嘴里更是一个劲儿的说着半点都不带重样儿的巴结话。
与之同时,钱庄里的十数个小伙计也被他指挥的团团转,很快,钱庄里就开始浮动起了诱人至极的普洱茶香和瓜果香气。
楚老头他们弄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钱庄里的其他客人也不由得循声望了过来,当他们认出了楚老头一行的真实身份以后,忍不住条件反射的瞪大了眼睛。
其中几个反应快速的,更是也急急忙忙地丢下了手中正在办理的事物,慌不迭地一边拱手一边靠将了过来。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楚老头等人的到来表示欢迎的。
比如说,已然萌生了死志的夏家大郎。
一看楚老头他们这架势,就知道他们必然是来找自己的夏家大郎眼眶止不住的就是一涩……
他面上神色颇有几分难堪的振了振自己的衣袖,挡住了自己的面孔,捏着刚刚转换了主人的钱票,就要悄然离开。
一直都紧盯着他不放的楚大见此情形,不着痕迹地跨前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夏家大郎脸上的表情因为楚大的这一举动,条件反射的就是一僵。
他有些困难地对楚大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楚……楚兄,不知道您这般拦着我所谓何事?”
“我因为什么拦着你,还有谁比你自己更清楚呢?走吧,我爹他老人家有话和你说。”楚大一边说,一边用一种不容夏家大郎反抗的力道,用力勒住他的肩背,将他强行带出了钱庄。
当然,在离开之前,他也没忘记对自己的父亲楚老头指了指钱庄旁边的茶楼,然后顺利的得到了自己父亲充满赞赏意味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