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梁绷紧脊背,也忙放下筷子,说:“不知陛下大驾光临,今日父亲和爹爹因故不在府中,多有怠慢,微臣代父向陛下请罪。”
“无妨。”
见他把神情收得干干净净,却又耍小心机地装作听不懂自己话中所指之意绷着一张脸的模样,皇帝便想逗趣他。但想着他方才烫疼了又馋嘴而不得的可怜样,皇帝好险忍住了,只说:“不知者不罪,朕今日本是微服私访,爱卿不必如此拘谨。”
闻言,苟梁才放松下来。
皇帝起身走动,边消食边打量这座院落。
院前一棵木芙蓉正值花期,粉白双色的花朵为清雅的院落添一抹色彩,其余则以绿色修竹为主,看着极其养眼,只不过……
“爱卿此间倒是清静。”
他一顿饭吃了有大半个时辰,可这院子里出入的除了两个双儿老仆,连个贴身的小厮都没有。
莫非将军府竟是这样苛待他的么?
皇帝眉宇间闪过一丝冷色。
苟梁见状便知道他误会了。
为了防止真实性别暴露,原主未满十岁的时候,楚夫人想方设法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养。等原主生活可以自理,楚夫人又以怕他骄纵松懈为由安排了几个严肃的老双儿在身边照顾,类似红袖添香、伴读环伺的待遇他是没命享的。
这样一来,也正和苟梁意。
“微臣喜静,也不惯人伺候,倒让陛下见笑了。”
他微微一笑,有些羞愧却也坦荡。
皇帝见他并未受委屈,便不再多言。
皇帝对苟梁生长的地方充满好奇,一步一景都被他细细品味。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见外面的暑气消了些,苟梁闻得他还没有回宫的打算,便开口邀请他到状元楼小坐。
状元楼原先是一家名作鸿客居的客栈,因为辰武三年和六年的文武状元都是这家客栈的住客,因此而得名。
辰武九年那次科考,学子们争相要入住其中,为此甚至几次大打出手,几乎闹出人命。事态越演越烈,朝廷对学子们又不能暴力镇压,便拆了客栈的牌匾,将这十里长街纳入其中,由圣上亲题状元楼的石碑,将此地定为学子们食宿论学会友的场所。
新科在即,赴京赶考的学子们大多已经入住其中。
“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独占鳌头!”“鲤跃龙门!”“三元及第!”
一走进状元酒楼,小二一迭声报菜名的声音传来,满是喜气。
时近日落,这里仍然十分热闹,童艮生过去一问,别说雅间就连大堂里都没有位置了。
掌柜观他们面相非富即贵,十分热心地喊来小二为他们同其他士子通融一番,才将他们安排在二楼回廊的四方桌上就坐。
同他们拼桌的两个寒门学子年纪不大,见到皇帝身上的锦衣玉帛虽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过多打量,十分热情地迎他们入座。
小二讨喜地问他们要点什么,苟梁往桌上扫了一眼,这两个寒门子弟应景地点了一道“三元及第”——三颗硕大的肉丸子,浇了黑红色的甜酱汁——见状,苟梁顿时失了尝鲜的兴致,只管看皇帝陛下的意思。
皇帝中午吃得多,晚上不欲多食,便给苟梁点了几道甜点小食,并一壶茶水。
在他点餐的时候,苟梁对让座的两位热心学子作揖道谢:“多谢两位兄台仗义援手,否则我们现在还在下方干站着傻眼呢。”
听他说话有趣,两个学子都笑了起来。
双方互通了姓名,其中一位偏高瘦的名唤尤竫的学子说:“这状元楼每年到了这时候都是人满为患,若非我们早起便在此地读书,现在怕也得干站着了。”
他这是第二次参加国试了。
较为矮胖的唐清丰反而没有他稳重,自来熟地说:“可不是呢!又不是所有人都和那谁似得,明明自己来晚了,还非寻人斗学说是输给他就得给他让座。哼,真是孔雀翘屁股自不知丑。”
尤竫尴尬地咳了一声,拉了拉他的手让他少说两句,又对苟梁抱歉地说道:“唐贤弟心直口快,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怎么会。”苟梁笑了笑,“唐兄说的那位可是有十六岁探花郎之称的鹿公子?”
“可不就是他吗,现在整个状元楼谁还不知道他的名声!”
唐清丰叫道。
皇帝则问苟梁:“王朝何时多了一位十六岁探花郎?朕……真是闻所未闻。”
唐清丰讶异地看着他,“贾兄,你是刚来京城吧?”
他一句话给皇帝定了性,随即热心地给他科普这位“十六探花郎”的典故。
此人名叫鹿一鸣,江南人士,年仅十六岁就连中两元,乃是江南颇具盛名的神童。
哪怕唐清丰对此人颇有微词,说起他来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真本事,因此口气格外酸溜溜的:“辰武九年不是出了位十七岁的探花郎吗?咱们都知道以他的才学本该是点做状元的,只是年纪小相貌又俊,才会屈居第三……咦,华兄,你的脸怎么红了?”
自称华明的苟梁:“……有点热。”
“是啊,这鬼天气真是要命,要是能下一场雨就好了。”
唐清丰说着,解下折扇递给苟梁让他扇扇风,皇帝率先拿过,打开为苟梁扇起风来。
不说被拼到了旁边桌子的童公公倒吸了一口气,就是苟梁也吃了一惊,被皇帝按着肩膀才没站起来,嗫嚅地说:“陛……贾兄,我自己来吧。”
化名贾德的皇帝顾自摇着扇为他纳凉,并不接话,而是问唐清丰道:“不知这鹿一鸣和楚郎君又有何渊源?”
“那算什么渊源。”
唐清丰撇撇嘴说:“姓鹿的也是两元高中,又自诩才华比楚大人高,容貌比楚大人俊俏,便自以为就是下一任探花郎了。楚大人及第的时候是十七岁,他今年不是才十六岁么,自觉又比楚大人更高一筹。哼,别人诨称他是十六探花郎,他还当时夸奖呢,真是马不知脸长。”
说话间,一个中年举人走过来同唐清丰打了声招呼,看得出来后者的人缘不错。
唐清丰也笑着应了一声,随即转过头来笑脸不变地说:“刚才走过去那个,叫孔昭,就是鹿一鸣的狗头军师。”
“他俩都是扬州府彩凤县人士,你们别看这老东西笑眯眯的,心可黑了。那鹿一鸣的名声一半是他自己作的,另一半就是他给捧的。我看那鹿一鸣也是被他哄得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这要是没几两算计,谁信呢?”
苟梁和皇帝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人才啊!
苟梁笑道:“唐兄如此两面三刀,不怕我们也将你同那孔举人看作一丘之貉吗?”
尤竫想要替他分辨两句,反而是唐清丰满不在意地笑道:“我一向只和对的人说对的话,两位兄弟别不信,我唐清丰是商贾出身,这双招子可是祖传的神目如电。”
苟梁都被逗笑了,直说:“唐兄好生风趣。”
皇帝还不知他对外人有如此谈笑自如的时候,相比起面对自己时的一板一眼,简直天差地别。
尽管清楚这是二人身份所致,但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吃味,摇扇子的动作重了些,暗自瞥了那唐胖子一眼,心道:丑人多做怪。
唐清丰后背一僵,左右回头看了一眼,“怎么突然吹来一股寒风?”
紧接着他就没功夫探究这一股歪风的由来了,因为不远处靠窗的那张桌子忽然热闹起来。
唐清丰兴奋地在一旁为他们解说:“贾兄,华兄,你们瞧这个来找麻烦的就是原先坐在那位子上的人,斗文输给鹿一鸣给他让了位置。嗨,他带来的那个可是新科夺魁的热门人选,叫做赵初阳,名头可不比鹿一鸣小,这下有看头了!”
与盛气凌人的鹿一鸣截然相反,赵初阳显然是个先礼后兵的斯文人。
只见他彬彬有礼地作揖道:“鹿贤弟息怒,之前你既斗文赢得了这位置,你坐在这里自然合情合理。愚兄观此楼也觉得只有这个位置方是风水宝地,也想来沾一沾文曲之气,是故前来与鹿贤弟斗文。若是侥幸赢了,便在此地小坐片刻,若是输了,那便也只能抱憾离开了。”
鹿一鸣张口便想说自己现在可没兴致和谁斗文,可此前他怎么为难赵初阳同伴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不应战,一来平白落了下乘,二来倒叫别人以为他鹿一鸣怕了赵初阳。
如此计较一番,鹿一鸣昂着脑袋说:“你想同我斗什么?是诗词,对子还是文章,尽管说来。”
其他人听着这口气纷纷摇头,赵初阳不以为意,反而包容似得一笑,说:“素来听闻鹿贤弟极擅长对对子,愚兄这里有一上阙,还请贤弟品鉴。”
赵初阳道出上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在鹿一鸣和其他人纷纷想着下阙的时候,苟梁低笑一声,对皇帝说道:“这位赵举人和我大师兄定很投缘。”
原主的大师兄是现任秦州州牧,出了名的老狐狸。
皇帝状似没听清,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爱卿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触过耳朵,苟梁的脸一下子红了,“陛、陛——”
他一时忘记控制音量,惹得正在静思的学子们纷纷看过来。赵初阳微微一笑,对他行了一礼道:“这位兄台,可是已有高见?”
苟梁趁机站了起来,离了皇帝呼吸的范围,略慌张地对赵初阳回了一礼,道:“在下打扰了两位的雅兴,十分抱歉。”
“不碍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听得兄台的下阙?”
赵初阳仿佛坚信苟梁已得了佳对似得,那斯文有礼的笑容可以看得出他对苟梁不合时宜的出声有些不满,这才将苟梁捧到了风尖浪口上。
皇帝瞥了赵初阳一眼,随即落在苟梁脸上。
苟梁对于赵初阳的为难只做不知,脸上被皇帝惹出的红晕在应对间已经消退,他淡淡一笑道:“献丑了。”
他的下联是: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读春秋。
“好对子!”
赵初阳眼睛一亮,对苟梁行了一礼,权作刚才无礼的道歉。
苟梁又回一礼,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在场大概只有鹿一鸣没有感觉出这几句话中含沙射影的意味,用折扇一敲掌声说:“我想到了!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他有几分急智,但也知道自己所对的意境比苟梁的差了几分,不由瞪了抢了自己风头的苟梁一眼,随后看向赵初阳道:“你到底是要和我斗文,还是和他人斗文?若是想坐别的位置,别来浪费我的时间。”
赵初阳好脾气地赔了一个不是,再出对子: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苟梁不再凑热闹,坐下来时有意无意地偏了偏位置,离皇帝远了一些。
皇帝只做不知,十分周到地朝他挪过去了些继续给他扇风。
可不知怎的,苟梁的脸却是越来越红,越来越热。
唐清丰有些古怪地看了二人一眼,倒是一派正直的尤竫毫无所觉,只小声地表示了一番对苟梁的敬佩。唐清丰拱了拱手也作佩服,随后压低声音说:“换作我,什么吟诗作对那可真是难煞我了。好在国试更侧重策论,否则京中藏龙卧虎,我这次就是凭运气怕是爬不上孙山的。”
他毫不介意地表示自己之前的乡试、州试侥幸的成分居多。
随后看了眼棋逢对手斗得不亦乐乎的鹿一鸣和赵初阳,唐清丰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都说文人相轻,照我说这真是好没意思。若不是我父亲一哭二闹三上吊,定要我科举从仕,我宁愿在做我的商老爷。不过么,好在朝廷有户部,若是我侥幸能金榜题名,进入户部,为朝廷百姓赚钱,也是一桩美事!”
他津津乐道,等他抒发完宏图大志,那边的文斗也出了结果,却是平局。
明眼人都看出赵初阳有意相让,而鹿一鸣也感受到自己对上赵初阳胜算渺茫,再纠缠下去怕是要当众出丑,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允许赵初阳和他的同伴坐下来。
不过他到底心里不大痛快,化悲愤为食欲地将“三元及第”一口吞下——
“唔!!”
被噎住的鹿一鸣脸红脖子粗,一下子翻起白眼来,竟是要气厥过去,吓坏了一众人。
苟梁忙上前道:“让开!别围着他!”
夜枭和童公公生怕有人冲撞了皇帝陛下,赶忙冲了上来,又在皇帝的示意下为苟梁疏散开围在一起干着急的学子。
苟梁疾步走到鹿一鸣身边,让给鹿一鸣拍背的赵初阳让开,随即在鹿一鸣肚子上按了几下。鹿一鸣一下子将“三元及第”吐了出来,这还没完,他胃部一个蜷缩,今晚吃的许多东西一股脑地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一股腥臭味弥散开,学子们脸色都是一变,有人甚至当场干呕出声,便是刚才关切鹿一鸣的孔昭也猛地退开了好几步。
倒是赵初阳还记得给鹿一鸣倒了一杯茶,问他可好受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