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附近阴气颇重,入夜更甚,如果不做点儿什么很容易出岔子。
他借着黄昏落日的最后一点余光在河边低头走了一段,找了许多巴掌大小的圆润石头,洗干净之后用朱砂笔画了几个字符,又围着营地摆了五行小阵,并嘱咐跟来的司机不要走出去,这才去谢广平对面坐下。
经过一系列的相处之后,现在谢广平跟井溶相处起来融洽多了,甚至还互换了联系方式。
两人分开之前,谢广平忽然问:“你精于相术,是不是?”
井溶点点头,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
果然,就见谢广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好像在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能帮我看个相吗?”
井溶没动。
谢广平也不必问,就苦笑一声,“我果然是个扫把星,是不是?”
井溶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来两个字,“节哀。”
谢广平摇摇头,靠在车门上一口接一口的抽烟,最后眉眼都模糊了。
“很早之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不好,为什么别人家庭幸福美满,唯独是我年纪轻轻就丧父丧母,就连交的女朋友也走了。前几年,我师父也没了,我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
他嗤笑一声,又猛地吐出一口烟,“现在想来,不是我命不好,而是他们命不好,偏偏遇上我这个煞星……”
亲眼看着珍惜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偏偏自己还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真的让人崩溃。
谢广平忽然有点恨自己想的太多太透彻了,要是他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命苦该多好?
可是现在,他却终于确认,果然自己才是刽子手。
正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人、爱人、师长。
他又抽出一根烟点上,自嘲一笑,不知是说给井溶听,还是单纯自言自语,“你说这世上的事儿怪不怪?偏就不叫人如意。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说的可不就是我!”
见他这副模样,井溶也觉得悲哀,可这种天煞孤星的命格太硬,除非以命换命,否则饶是他也无能为力。
“话不好这么说,”井溶道,“命格这种事非人力所能及,且这并非你的本意。”
可谢广平好像一点儿没被安慰到。
天生的?所以自己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叛国还是弑君,这辈子统统报在自己爱的人身上?
谢广平吭哧吭哧抽完了一整盒烟,细心地将所有的烟蒂都用矿泉水浇灭,然后就地掩埋,这才冲井溶一笑,若无其事道:“吃完饭赶紧休息吧,明天一早赶路。”
不知是不是风水的关系,这里入夜之后冷的厉害,四面八方呜呜咽咽的风活像鬼哭狼嚎,听的人打从心底里瘆得慌。几个人把带来的衣服都穿上了还是忍不住打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最后不得不包着毯子烤火。
这种情景在平原地区八月的盛夏天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可却结结实实发生了。
三个人都没睡好,井溶就从帐篷里抬头看天,却见黑色天幕上万千星辰分外璀璨,不由得出了神。
谢广平也探出头来,跟着瞅了两眼,然后就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井溶沉默片刻,默默地挪开了半米远。
谢广平就嘟囔道:“跟你叔叔一样,瞎讲究!”
井溶很认真的说:“不是瞎讲究,现在看来,你因为傍晚在河里洗澡已经感冒了。我观天象,凌晨时分必然会有一场大雨,也许会持续一天,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两个人都病倒绝对很麻烦。”
“啊且!”谢广平又打了个喷嚏,追问道,“所以你还是嫌弃我呗?”
井溶毫不犹豫的点头,干脆就裹着毯子去了越野车里,临走前还非常坚定的丢下一个字,“是。”
他绝对不要跟病毒传染源同处一个封闭空间!
差不多凌晨三点左右,外面果然如井溶所言淅淅沥沥的下起来雨。
八月的雨来的又急又快,事先几乎没有一点征兆,并且迅速变成瓢泼之势。
本就阴冷的气息因为这场暴雨进一步加重,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不悦的压迫感,构成五行小阵的石块不断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试图挪动它们,但幸运的是,井溶不是秦峦那个半吊子,阵法还是撑住了。
因为暴雨,八点多的时候天还阴沉沉的,同时阴沉的还有井溶的脸色。
谢广平发烧了。
司机的说话声混合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越发叫人心烦意乱,“刚才我来叫谢师父吃饭,他已经烧起来了,我看他大腿上有两道伤口好像化脓了。”
井溶拧着眉头看了眼,让司机给他打抗生素。
针扎下去的瞬间,谢广平就迷迷糊糊的醒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不是要把自己克死了?”
井溶白了他一眼,皱眉道:“感染了,现有的抗生素未必管用,必须尽快回去。”
“尸毒?”
井溶摇摇头,“我不太确定,得让小师妹看看。”
反正是感染的很严重,超乎寻常的严重,也许是阴湿的天气和不干净的河水加速了恶化,又或者本来就是在墓里沾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
谢广平挣扎着爬起来,狠狠喘了几口气,发现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一阵阵的冒金星,“那就走吧,别因为我一个人耽搁了行程。”
顿了下又苦笑起来,“也不知道这次的报酬够不够付医药费的。”
井溶帮他打着伞,示意司机赶紧收拾东西,闻言淡淡道:“我听了你的故事,这次的治疗费用就当回报了。”
谢广平有气无力的大笑几声,倒没推脱,上了车之后竟还强撑着说:“那我可真是占便宜了,你知不知道,令师妹在圈儿里有个雅号。”
井溶开车窗的动作一顿,果然问道:“什么雅号?”
“顾一半。”
井溶猛地扬起眉毛,意思是为什么。
谢广平这会儿已经快要昏睡过去了,不过还是模模糊糊的说了:“她之前是不是在望燕台给王胖子看过病?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这样的话,说她但凡出手必然要人一半家财……”
回去的路上,井溶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个绰号告诉小师妹,可想而知,她知道之后肯定要气的哇哇叫,因为除了王胖子之外,她还真没这么黑过!
可偏偏只有那一回,就给人抓了把柄,空担了虚名,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们拼命往回赶的时候,顾陌城正在跟苏通讨要报酬。
不管苏涣到底能不能好,或者说究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顾陌城一定不会有所保留,所以早点晚点要报酬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
甚至她还非常善解人意的解释说,早点提出条件的话,还能给苏通他们多些时间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听了这话后,苏通和周婉的表情都不大好,不过还是咬牙答应了。
不过话说回来,您到底想干什么呀,还至于弄成手忙脚乱的?!
“我不要钱,”顾陌城干脆道,“听说你们苏家也有几个古董铺子,不介意带我们去瞧瞧吧?”
两人登时闻言色变。
这确实不要钱,可比要钱更可怕!
但事到如今,自己的儿子还得指望人家施以援手,哪怕就是被趁火打劫呢,他们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往仓库去的路上,顾陌城难掩兴奋,又拉着秦峦小声道:“师父,等会儿您可要擦亮眼睛!帮我一块掌掌眼!”
她对古董了解不多,除非是真有历史由来的,能窥得一二之外,其余的也就跟个门外汉没什么分别了。
可秦峦不同,饶是他不是多么沉迷于奢侈享乐,但毕竟出身摆在那儿,去过不少拍卖会,又热爱传统文化,还曾跟着老师见识过许多,也算大半个行家了,等闲赝品根本糊弄不到他。
秦峦巴不得天天听到这样的请求,当下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双眼放光道:“没问题!”
这对话落到前头带路的苏通耳朵里,只觉得嘴里发苦,好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闯入家门的强盗而不得不退让……
他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虽然都是做古董生意的,但苏家和望燕台胡家的经营范围显然大有不同。
胡家,也就是目前胡云的铺子里大多是珠宝首饰、家居用品、文房四宝、陈设摆件之类日常物件,可苏家的仓库里,却以金石玉器、兵器乐器、人偶塑像等为主,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很阴森。
顾陌城和秦峦先就对视一眼,显然已经猜到真相。
胡云铺子里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要么清新淡雅,要么富丽堂皇,要么温柔恬静,反正就是很正面的那种,因为它们来的就正!
但眼前摆着的这些,说白了,来历只有一个:陪葬品!
而陪葬品这种东西,等闲人家是根本接触不到的,现存于世的要么在各地博物馆里,要么……就在盗墓贼手里,就算民间有的也绝不可能是正经渠道来的。
苏通一边开灯一边满脸肉疼的说:“我们真的很有诚意了,这儿除了我们家里人,一个外人也没踏进来一步的!”
师徒两个没接话,秦峦带着顾陌城转了一圈,过足了瘾头,忽然石破天惊的问了句,“苏老板,我记得您之前说过,苏家祖宗有训,叫什么三不沾,其中一条就是掘坟盗墓不沾,不知我记错了吗?”
数量如此庞大的陪葬品,要说苏家全然无辜,这些全是偶然碰巧了收上来的,那真是三岁孩子都不信。
“当然没……”苏通本能的说,可话没说完就僵住了,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也开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是领会了秦峦的言外之意。
“您放心,”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这一套秦峦做的挺熟练,“我们师徒几个也没那么多管闲事的心,刚才那话您就当我没说,自然也没听见。”
说着,他就带着顾陌城溜溜达达转悠开了,好像没看见旁边苏通复杂的眼神。
这么多藏品,怎么可能没钱!
看来胡云对自己这个表亲家里也并不多么了解,并不是苏家穷的拿不出钱,而是因为政策缩紧,人家只好偷着发财。
苏通紧张的吞了吞口水,一双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最后却只得颓然放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的。
这事儿一旦被捅出去,不光会砸了苏家几代辛苦经营的招牌和名声,恐怕他们一家三口也免不了牢狱之灾,到时候就真的全完了。
但他不敢赌。
儿子还在床上躺着,生死未卜,一切都得指望这几个人。
况且就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这师徒两个远不是表面看着的那么文弱,一旦动起手来,苏通觉得以一敌二的自己赢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秦峦和顾陌城试图瞧着肆无忌惮,可实际上也一直绷着弦,等到这会儿苏通确定放弃之后,才算真正可以全神贯注的研究藏品了。
虽然是陪葬品,但并不是所有的陪葬品都是邪气的,因为很多墓主人一辈子顺风顺水,或是死的时候没有怨恨,这种情况下出来的陪葬品除了表面一点阴森之气之外,跟普通的古董也没什么区别了。
现在的秦峦和顾陌城就好像在逛商场,而且是那种开业大酬宾,免费拿不要钱的逛,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热烈讨论:
“哇,师父,这方天画戟好神气啊!”
“要了要了,你师兄正叫人修正宅子呢,回头就用它镇宅!”
苏通腿一软,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
那柄方天画戟是汉代一位名将的兵器,正气浩然,等闲宵小阴邪根本不敢靠近,绝对是镇宅的上上佳品。几个月前有个土豪跟他开价八千万,他都没舍得买,还打算趁中秋搞一次会员竞拍来着……
“哇啊啊,师父,我第一次见到象牙材质的连瓶,真好看呀!”
“要了要了,回头给你放在卧室里,一边插花一边插叶子,绝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