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心月狐、危月燕、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5章
太长远的事她不愿意去想,骨子里的野性和疏狂,促使她更喜欢直接的杀伐。她可以雪夜叩开江湖大盗的大门,也可以单刀赶赴边疆刺杀将军。
兰战说过,要把她锻造成波月阁最好的杀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为别人消灾,另一半是为兰战肃清前路。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像苗人养蛊那样,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座上的人看了眼,“崖儿此行辛苦了。”一面挥手,屏退了左右。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说不辛苦,“为阁主分忧,是崖儿的本分。”
兰战听后只是点头,从上首缓步下来,黑色的袍裾划过台阶,留下一串缠绵的弧度。
这是个复杂的人,慈眉善目,但心如蛇蝎,如果没有见识过他的两面三刀,也许会被他温柔的表象迷惑。他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可能极不喜欢这张面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卸下平庸的伪装,背后的面孔惊为天人。虽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自然不俗,但十年前那个又脏又野的毛孩子,实在无法让他想象她今天的辉煌。
天生尤物,只可惜不够柔软。他垂眼一瞥,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有血渍隐约透过来,不必查验,自损又是三百。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在苏画门下这么多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皮毛,到今天依旧只会肉搏。”
崖儿抬起眼,不像以往那样,拿一句“只要达成任务,不计任何方法”回敬他。她的脸上甚至涌起一点羞涩的味道,低声说:“阁主没有查验过属下的课业,怎么知道属下未得门主真传?属下只是觉得对战更直接,与其费尽心机虚与委蛇,不如真刀真枪浴血沙场。”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处,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兰战沉默,踱过去看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他眼里波光微微一漾,这位阁主的无懈可击终究还是有破绽的。
“回来的路上,去了阴阳楼?”他状似无意地问,“我记得那楼里有个了不起的说书先生,昨天讲了什么故事?”
崖儿说:“长渊岳家的故事,还有岳刃余和柳绛年的相识相恋。”
兰战颔首,“这说书人是江郎才尽了,这么老旧的事也拿来消遣。”言罢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方才说我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那现在咱们就来查一查。你知道阁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服从。”
“很好。”他对掖着双手,平静地看着她,“把衣服脱了。”
她吃了一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涌起仓惶,但没有任何异议,抬起手,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看她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启唇道:“再脱。”
她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犹豫,脱起衣裳来也当如是。
中衣蛇蜕一样落在脚下,她忍怒忍得辛苦,鼻尖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但依旧昂首而立,没有半点畏缩。
本以为这样已是极致了,可那两个字又一次从他口中逸出来,“再脱。”
她只觉脑子发胀,那点忍耐像一触便会断裂的弦丝,如果不是清楚没有胜算,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眼中泪心上血,暂时只能囫囵咽下去,她扯去肚兜的决绝一如拔剑的姿势。兰战应当是很满意的,隐约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他哑声说:“脱光。”
少女无暇娇脆的身体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里,然而这具身体是温热的,散发出氤氲的香气。她今天彻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不知有何感触?他想看看她所谓的服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有半点异动,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还好,她老老实实照做了,看来那对夫妇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狼养大的孩子,冷血在所难免。他放心之余开始寸寸查验,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里去了。
十六年了,下落成谜,这个遗孤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牵扯。但他不相信,孩提时期也许没有觉醒,如今她长大了,可以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倘或有变化,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看着看着,神智会受些影响。她很好地传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当年弱柳扶风万人空巷,柳绛年几乎是所有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如今她的女儿就在他面前,这样逼人的美貌,更胜其母,多少可以弥补他最初的遗憾。
他把手覆在半边稚乳上,“崖儿懂得什么是人间极乐么?”
她双眼灼灼看向他,“阁主想让属下服侍?”
他微怔了下,“你不愿意?”
她不说话,笑容里有种耐人寻味的冷嘲,似乎是嫌他过老了。
老么?十六年前的阁主和十六年后,样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兰战忽然改了主意,舒口气轻轻微笑,“穿上吧,小心着凉。”目光复又流连一顾,转过身,往大堂深处去了。
第6章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后,必定会展开调查,可是崖儿没有。她只是站在暗处静静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会她狩猎时需要耐心。兰战对她应该是起疑了,他办事向来稳妥,既然不担心她会拔剑相向,那么一定是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兰战今天的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执着的心性、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