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出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这次确实该做最坏准备了。”索拉利斯团长说,提高了声音,“所有骑士!列盾阵!法师和奥术师默存法术!”
这个空间一直维持着微凉的温度,持剑举盾拦在前面的骑士额上却滚下了汗珠,紧张比等待更耗费精力。那个金属拖曳声仍轻轻地回荡在空气中,只有侧耳倾听才能感觉到它正在接近,越来越近……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连雷声都仿佛停止了。然后是一阵滚雷般的震动,那两扇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里面是一片巨大空旷的黑暗。叮铃叮铃的碰撞声再度响起,穿透了一阵又一阵的雷动,又一道粗大的闪电落到塔尖上,短暂的光明之后,两道白色的光芒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索拉利斯侧过头,看着盾牌上映出的景象。
从黑暗中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
吞云和千锻两柄英雄剑悬浮在他身侧,原本隐匿的银色符文自剑身之中浮现,发出的淡淡光芒照亮了那人散乱的灰绿色长发,骨架高大而削瘦的躯体上有无数战斗的痕迹,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道自胸口向下斜贯的巨大伤口,深得连被染成灰色的肋骨都能隐约看见,两条银色的锁链从他手上垂下,左手自手腕往下已全部化为白骨。
这种伤势让人惊异于他怎么还能活着,但这个以从容步伐从巨塔中步出的男人身上却有一种连死亡都蔑视的的威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的意志坚愈钢铁,他的剑所向披靡,他是天生的王者和永远的传说。
全身上下不着寸缕的法塔雷斯走出大门,然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墙侧惊讶的众人,如刀削斧凿而成的面孔上露出一个讥诮的表情。
“你们这帮小孩子到这里来干嘛?”
“法塔雷斯……陛下……”
夜已深,帐篷外处处虫鸣,由于白天已经下过一场暴雨,空气清明凉爽,月光从云层上落下,林间飘荡着薄薄的水汽,格奥尔穿过夜雾,拿着一杯饮料走进帐篷。他银发蓝眼的情人刚刚结束冥想,从榻上走下来活动身体。
“殿下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利亚德从他手里接过饮料,问道。
“还没有。”格奥尔说。
“他们该不会死在哪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了吧?”利亚德说。
“……”格奥尔无言,这家伙还真是不忌讳。
利亚德将喝空的银杯递还给他,格奥尔已经习惯他这种顺手的动作,同样顺手地接了过来,刚想转身离开,利亚德却抬手勾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拉过去,另一手缠在他腰上,凑在他的唇边轻声说:“不如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那位殿下真的完了……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私奔呢?”
“你忘了索拉利斯团长?”利亚德的动作让格奥尔全身都绷紧了,他想后退,利亚德的那只手却沿着他的脊背一路攀爬上去,手指穿过他暗金色的长发,扣住了他的后脑。这家伙喝的是淡酒不是催情剂吧?!
利亚德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他已经解开了骑士服的第一个扣子,同时低笑道:“你说那一位?倒是很有可能别人都死了她还能活下来,所以我只是假设而已,或者,”他停顿了一下,对上格奥尔墨绿色的眼睛,微笑变得更柔和,语气也变得更亲密,“你想谈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格奥尔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在他为到底是把这家伙推开还是就这样紧紧抱住他的选择为难时,一个不大的,却不容忽略的声音响了起来。
利亚德回头去看盛放通讯石的匣子,那种特殊的碎裂声就来自其中,“真是扫兴。”他说。格奥尔连忙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利亚德转身走向通讯石匣,打开了它。
“看来我们不用假设了。”利亚德回头对格奥尔说,“他们还活着。”
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一队翼蜥从山腰上的营地依次起飞,黑色的翅膀掠过林梢,引导方向的荧光在最前方闪烁着,翼蜥追逐着它,向西而去。
雷云已全数散尽,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墨拉维亚一行三人站在浩荡的河水边,云策拿出地图,看了一会之后说:“已经不远了,陛下。只要沿着这条河流向上,从左侧的支流河道继续深入就能看见他们的标志建筑。”
“大概多久的路程?”精灵问。
“以我们的脚程计算,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就能看见支流河道的入口了。”
精灵点点头,转头却发现墨拉维亚一脸的忧心忡忡,从清晨醒来开始,这位陛下就一直不太对劲,“仪祁陛下,您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我的孩子,”墨拉维亚说,“他出生的时候我就不在他身边,而这么多年他成长的时候我还在睡,他会不会不肯承认我是他的父亲?”
“血缘是无法割断的,而且您有您的苦衷,”精灵说,“我相信他会体谅您的。”
如果那个孩子像树精灵一样生长和心智都受限于幼儿状态,是不是懂得记恨还很难说,不过看着仍然无法宽心的墨拉维亚,精灵第一次感觉到,这位非人的存在原来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地方。
他们朔流而上走了一段时间,墨拉维亚还在心神不宁,所以精灵是第一个发现的,“亲王他们经过这片地区的时候,应该没有码头……那是正在建造中的工程,是那些遗族移民今年新建的?”他的耳朵忽然轻轻一动。
云策收起地图,转头看着某个方向,“有人来了。”
对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接近到了连精灵都意外的距离,悉索的声响就在前方,他却过了一会才从林间地面斑驳的色彩中辨认出移动中的人形。他们留在原地没有行动,对方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有几人将吹箭箭筒般的金属圆管对准了他们。
为首一人摘下缀满树叶的几乎连面孔都遮住的帽子,露出底下漂亮的银灰色短发,琥珀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们,这名外貌特殊的青年用有点轻佻的声调开口道:“客人,还是敌人?”
“客人。”精灵说,同样掀开了兜帽,墨拉维亚也终于不再心不在焉了,他看向塔克拉,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
云深接到客人来访的消息时正在火电厂的冷凝塔工地上,筑路队今天早上遇到了一点小状况,范天澜带人去处理还没回来。客人们被安排到了暂作接待室使用的校舍办公室,此时正是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夯土广场的各种体育设施上玩闹,精灵还在消化他一路上见到的奇异景象,云深身上的幻术已经解除了,虽然一直默不作声,他在这方面的感受可能比精灵来得还要深刻。
墨拉维亚则是一直在看着窗外的孩子,忽然间他转回头,站了起来。
“法外之血……和哥哥一样的气息!”
墨拉维亚丢下两名同行者径直向门口走去,此时换了一身衣服的云深刚刚走到门前,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一脸欢欣表情向他走来的银发金眸的美丽男子,接着他就猝不及防被抱了起来。
“终于找到你了!”墨拉维亚高兴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你果然比较像哥哥!”
“……喂。”塔克拉说,“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感到背后有两道刺人的视线,侧头一看,刚刚带队回来的范天澜正大步向这边走来。
第152章 回归(附赠龙爹幼年番外)
云深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突然袭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压向了一个坚硬的胸膛。墨拉维亚的外表给人一种纤细感,却能将在过去的世界已经算身材修长的云深轻松拢入怀中,云深那点本能的推拒对他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虽然他没有做出什么抱着人转一圈这样夸张的事……也许是还来不及。
墨拉维亚把被他的手劲勒得肋骨发痛的云深放了下来,同时转过头看向来路。
范天澜已经来到面前。
“放开他。”他冷冷地说。
墨拉维亚的手还圈在云深身上,看着一身冷意来到自己面前的俊美青年,他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长得有点眼熟?”
金色的眼眸对上了黑曜石般的双瞳。
滴答。
无色的原液沿着蓝色水晶的晶簇缓缓向下,在菱形的尖晶尾端凝成晶莹剔透的折射体,然后带着银色光彩的圆坠下,落入光滑如镜的水面,激起小小的环状水花,浅浅的波纹向四周扩散。在这个静谧宽广的空间里,这是时间唯一的流动。
范天澜原本要拉回云深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眼眸微微睁大,一轮细细的金环自黑瞳深暗的底色之中浮出,烈灼如日蚀之珥,骤然提升的视力让他知道自己的变化,然而他在这名银发男子身上没有感觉到敌意,对方冒犯云深的行为确实让他极为不快,却还不足以将他的情绪提升到临战的热度——就像被那双眼中日蚀般的景象所迷惑,墨拉维亚的金眸短暂失去了焦点,虽然作为拥有裂隙主宰级力量的黑龙主,他出生起就免疫了几乎所有的摄魂术。
“你的眼睛……”
无论为了掩饰而在本质外设下多少隔绝的屏障,眼睛仍然是直达灵魂的途径。细小得难以察觉的共鸣从最深处的核心开始,如水面上的波纹,一圈圈向外扩张,在这波幅度微小的震荡前,第一层禁制如阳光下的积雪,轻易就消解了。
喀拉。
原液的滴落停止了,水纹仍旧持续向湖面的远处传递,在只有浅浅一臂深的水面下凝结着坚硬的冰层,在那层坚硬得能经受一头龙的践踏,透明得见不到任何气泡的冰壳上,一道细细的白色裂缝如植物生长的根系,在波动的水面下向四周蔓延而去,微不可闻的碎裂声逐渐清晰,质感如水晶的碎冰缓缓浮出水面,深水之下,隐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
一个难以形容的声音在云深的脑中响起,就像什么特别坚硬的容器突然破裂了。
墨拉维亚的气质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是那个外表看起来温和美貌,还有种单纯气质的青年,惊人的压迫感从他身上生出,午后的夏日阳光本是强烈灼人,此时却像渐渐暗淡了下来。大多数普通人刚感觉到有些异样,精灵的神色已经变了,范天澜手腕一动,腰间枪械入手,闪身向前一手扳在云深肩上将他往回带,另一手抬枪直指墨拉维亚的心脏,这是最近才由云深在兵工作坊监制出来的第二批仿54式手枪中仅有的三把能通过验收的成品,范天澜带着它是为了在这两天验证数据,手势却已娴熟如朝夕相对。
范天澜的枪口顶上墨拉维亚的胸膛时,墨拉维亚也抬手抓住了他,无视那个金属造物,他用那双瞳孔已经拉长到近乎椭圆的金瞳看着对面的青年。
“你的身上明明只有人类血脉的味道,但为何……”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只有裂隙龙族才能说出的语言。
他叫出了一个名字,那是在一切还未发生,他的生命还没有什么负担的时候,那位对他来说最亲密而重要的存在照顾那只在纯黑底色上闪耀着星辰之光的龙蛋时呼唤的名字,也是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在中洲茫然流浪时的心灵支柱,“‘阿宝’?”
范天澜听不懂那个以圣王龙的身份来说大失水准的名字,但他的身体却本能地震动了一下。
龙在出生之前是有记忆的,那些记忆未必能进入出生之后的意识,然而它们的身体会记得。之所以是“它们”而不是“他们”,是因为龙的成年资格是被授予而非自然达到的,未成年的龙传承还未觉醒,连真名都没有的幼体没有与成年龙相提并论的资格。
然后所有在场者都听到了某种声音。内核深处的震荡在他说出那个名字之后瞬间增强,墨拉维亚瞪大了眼睛,他知道那个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裂隙另一端的圣王龙以自己的血为媒介下在他身上的十三道禁制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连解封,空气中被聚拢过来的力量元素浓度提高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精灵直直地看着他们在的那一小片领域,脸色发青,连毫无天赋的云深都感觉到了空气中冰冷的金属气息,范天澜指向墨拉维亚的手仍然很稳,枪口却像蜡一样软融了下去。
铁水滴到地上。墨拉维亚低头按向自己的胸口,凶猛的力量连同更为凶猛的饥饿感汹涌而出,金色的光芒自他体内泛起,范天澜一把甩掉手枪,搂着云深连退数步,在冲击来到之前一刻将他拉倒,自己翻身覆了上去。
突然出现在墨拉维亚身周的黑色螺旋在下一瞬间爆发了。
“……!”
云深的声音被完全掩盖在风暴中,淡蓝色的防护罩从黑色的风暴中心升起,将真正危险的核心完全包裹在内,即使如此,暴烈如爆炸的余波仍然顷刻间就将精灵在内的周边诸人冲倒在地,附近的操场上传来一阵孩子的惊叫,强风裹挟着烟尘向四周推去,远处的土地上成片近人高的玉米成排向后倒下。
云深的头脸和身体被范天澜紧紧护住,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风。强烈的仿佛连人的皮肤都能剥掉的风。他抬了抬手,手腕上随即传来刺痛感,他摸索到身前青年的背上,沾了一手的濡湿。
他只来得及说出指令,还没有做出任何要求,防护罩就自行扩大,将那名突现异状的银发男子一同圈了进来。他用手环住了范天澜受伤的背部,自己却除了最开始的刺痛没有再受到任何伤害。这是怎么回事?
墨拉维亚抓着自己的胸口跪倒在地,自他成年之后,每一次再生长,他的兄长就要给他下一层封禁,以抑制他过于庞大而难以控制的力量和随着力量增长的本能需求,所以他才能以这种消耗极少的形态活动。来到中洲之后他也给自己做了三层禁制,但那种粗糙的东西已经在神光森林中破损殆尽,在这个世界解放在裂隙都极少出现真正的形态会有什么后果?他已经没有多少理智去想这种事了。
墨拉维亚正在喘息着维持着仅剩一线的清醒,范天澜和云深都看不见,当他的血从腕上那个曾经的伤口中涌出,被黑色的元素之风裹挟着变成弥散在这个空间每一处的微粒,被防护罩所笼盖的地面出现银色类似法阵一样的图样时,只有一个人看到了这些变化。
塔克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墨拉维亚的形体虚化过一刻,但在最终失控前,地面上的银色纹章爬上他的身体,他又被拉了回来,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神茫然了一会才聚焦起来,然后看着手底下光华流转的异形法阵,“这是……萨尔……?”
接着他昏了过去。
在另一个世界,巨大空旷的雄伟宫殿深处的秘境,寒冷得能令任何力量不足的生物瞬间冻毙的沉重而清澈的液体中,处于沉眠的银龙翼尖微微一动,仿佛漫长又短暂的一刻过去之后,他动了。
反射着金属色泽的银发蜿蜒在干燥的地面上,从长袍中露出的白皙手臂上,银色的咒纹如水流动,画面缓慢地移动着,另一只手出现了。它垂在一片青色的袖角下,是一只属于年轻男性,虎口和指腹上都长着薄茧,修长而有力的左手。
画面沿着这只手的手腕向上到手肘,在将要映照出这名青年和抱着他那人身上衣饰甚至面容时,一片水蓝色的波纹忽然升起,这段短暂的影像消失了。
向着云深走去的塔克拉忽然停了下来,他本人无自觉,实际上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刚才开始就特别明亮,那种色泽鲜明得已经快要接近金色了,但只维持了短短一刻,云深身周的防护罩轻微波动起来,一阵刺痛忽然从他眼中生出,塔克拉抬手捂住眼睛,坐于尊位上衣着华美的黑发男子与此同时移开了覆在脸上的半张面具,露出底下俊美得邪异的面孔,同时睁开了他灿金色的双眸。
看到他将手挡在脸上,跪坐于他麾下的黑暗精灵连忙直起身,“公爵大人?”
“无妨。”被中洲诸族称为魔族,他们则自称为高等人族的统治种族中处于最高阶的贵族抬手压下部属的妄动,“只是有点可惜。”
“大人,您是看到了什么吗?”居于右侧的绿眼女妖轻声问。
“看到了一些很有趣,也很有用的东西。”公爵说,他放下手,勾起嘴角,“没想到两百年前的布置,居然到现在还有点作用。”
然后他缓缓起身。
“我要去一趟龙神宫。”
此话一出,除了黑暗精灵和绿眼女妖,他座下的其他臣属都骚动了起来,“大人!这样不妥!”
“龙神宫之主沉睡数十年,我等人族已被他们禁绝往来……”
“此去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十分危险,阁下不能以尊贵之躯犯险……”
“王座下清河与蓝印两大家族正在争储,若是没有您再次坐镇……”
“大人。”隐匿于黑暗中的另一人走出来跟上公爵,背后长着薄翅的小妖精捧着盘子飞了过来,这名管家拿起披风,为毫不在意诸人劝阻走下尊座的的贵族披上。
“我去一次来回需要十天。”公爵说,“你们可以告诉那帮已经无事可做的蠢货,龙族的黑龙主还活着。”
大厅忽然一片寂静。
只有管家依旧神色不动地为主人系上披风的带子,公爵微微侧过头,用眼尾上挑的眼睛瞥了一眼神色各异的部属,充满恶意地笑了一下,“至于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和我一起去问问龙神宫的那位圣王龙。”
“那位……不是还在沉睡中?”有人低声说。
“他可是奇迹之龙。”公爵说,“他的沉睡,只是因为不到醒来的时候。”
没有人再说什么了。当年在龙神宫的命名式上发生的叛乱,不仅是龙族的内部事务而已,其中也有高等人族某些家族的推波助澜,连圣王龙都因此陷入沉睡之后,肃清叛乱的龙族就断绝了和绝大多数高等人族的往来,在极少数还拥有访问资格的人物中,这位在两百多年前的人族内乱中重伤而退出权力中心的公爵是地位最高的。他活到现在,连新任的人族之王也必须礼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