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农业队长松了一口气,又有点讪讪,“这就好这就好,谢谢术师。”
“这是我们和他们的盟约内容,只要照着这些规则去做就不用担心了。”云深说。
“术师,我们和撒谢尔那块草原隔着大半天的距离,农垦大队要过去开荒的话,是要有人暂时住过去了?”又一名队长问。
“我跟斯卡族长商榷的内容中,是要选拔一些人过去进行农业生产的示范指教的,”云深说,“住宿和仓库都需要我们自己解决,建筑大队也要准备一支队伍。”
“水利要修吧?”塔克拉问。
“是要修的。”云深点点头。
“预备队分一批人同去。”范天澜说。
“预备队?这就不用了吧?”一名建筑中队长微微皱起眉。
“有必要。”范天澜说,“预备队年后进行重组整合,和撒谢尔骑兵成立正式军队后分出六个兵种,工程兵是其中之一。”
“兵种?你是说军队要分工?”那名队长看着他问,“难道建筑大队也要分?”
“步兵,炮兵,骑兵,侦察兵,工程兵,还有后勤。”塔克拉笑了起来,“没有这些,你们以为为什么术师一直把我们叫做预备队?”
“……难道我们要打仗吗?”有人问,“跟谁打?”
“全世界。”范天澜说。
一时间满座皆惊。
塔克拉看向那张面瘫脸,不论武力和长相,他是副队长而这家伙是无可置疑的大队长的原因,在这种时候特别明显。
在震惊过后,诸多队长纷纷看向坐在那位预备队长身边的术师,想从那张总是带着宽容和耐性表情的面孔上找到否认的痕迹,在片刻的停顿之后,这位被他们所尊敬和依赖的俊秀青年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说:“其实没那么严重。”
在在座众人的思维开始无限发散之前,他放下笔,两手十指交叠在桌面上,“今年一年,我们的粮食产量三千四百三十三吨,入库一千两百吨,和撒谢尔合并之后,我们不用再交纳土地租借金,从明年开始扩大种植规模,虽然还有许多具体问题需要解决,至少农业方面,在可见的未来,我们生产的粮食除了自己消耗和维持一定数量的储备,还能够向周边地区进行销售。钢铁产量是一万五千吨,扣除用于研制新式武器的百分之三十五,我们铸造了一万两千把镰刀,一万把铁铲,七千柄各式锄头,轻重犁头总计三千个,还有数量不等的其他农具,入冬以来,随着一部分电气设备的投入,生产这些基本农具会变得更为容易,武器也是同理,我们自己肯定用不了这么多,所以这些也是要卖出去的。”
这些都是工作总结中的数据,一个集体不是为了得到财富而是因为生产富余向外销售,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都堪称奇迹,但对这些被从极低生产力水平硬拉上来的一部分人来说,商业和贸易几乎能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接受这种状况没有什么困难,只有另一部分的人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而能够思考更深入的,几乎都是遗族人。
“所以会有人来抢我们吗?”有人疑惑地问。
“有人可能这么想。不过在我们的军队建设成功之后,别人的这种想法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云深说,“撒谢尔部落因为去年的事,将来会遇到一些麻烦,而从上一次战争的情况分析,战争即使发生,也过不了这条大河。”
“那为什么要说我们得跟全世界打呢?”一名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队长迷惑地问,“我们就在这里生活,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要把我们的东西卖出去。”塔克拉嗤笑道。
“这是我们多出来的,术师又会不强迫谁去买。”那名年轻的中队长还是不明白,“我看那些狼人和狐族好像都对我们的生活很羡慕啊,只是他们没有这些工具,也不懂我们学到的技艺,不说狼人,那些狐族能买到工具和种子的话,生活肯定比现在要好一些吧?我听他们那位少族长说他的族人很有这种想法。术师既然说兽人和人类都是一样的,那我们不卖到那些歧视遗族的地方去就好了。”
云深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摇头,“不,普通的人类国家也在我们的贸易范围内。我们肯定是要拥有足够的防卫力量的,但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
刚才和范天澜对话的那位建筑大队中队长说道,“我的脑子想不了太远,术师您干脆直接告诉我们吧,我们将来要跟谁打,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云深说,“大家还记得,当初是为了什么而不得不迁移,越过山脉来到兽人帝国,狼人部落的领地上的吗?”
第204章 脱题的会议
即使已经远离家乡,完全在新的土地上安定下来,也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在术师的带领下再也不畏惧任何人和势力,但回想起他们曾经遭遇过的,绝大部分与会者的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愤怒的表情。
“他们是凶狠恶毒,吸血的人狼!”刚才那名年轻的队长愤愤地说,也许因为大家都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其他人也纷纷骂了起来。
“因为他们有军队,因为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不对,就把我们的族人当做山鹿一样猎杀!”
“那些住在城堡里的白皮鬼,他们指使那些狼犬,连一枚铜币都不准我们留下!”
“瘟疫的时候,他们将那些病死的人都丢到山里!”
……
声讨的基本上都是二十到二十多的男性,其他年长一些的大队长和五位女性队长都没说什么,然后刚才那名建筑队的中队长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你们就不听术师接下来的话吗?”这种有些纷扰的场面才停止。
塔克拉特意看了那名中队长一眼,这名遗族青年是最近才被选拔为中队长的,原本在这个位置上管理队伍的人被云深约见一次之后派遣到一支小队中去了。
“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对,我说话应该更直接点。”云深说,带过了这个局面,他抬起头,看着他们,“赫梅斯是一个残酷的领主,这是大家都认同的事实。不过,换另一种角度去看的话,他也是一个有力的统治者。”
有一些人皱起了眉。
云深平静地说道:“虽然这个家族名义上仍然受黑石国王的控制,对这个国家负有一定的义务,但在地方上,他们掌控着土地,军队,法律和税收,除了被派遣而来的文官能够占据其中一部分权力,他们完全在事实上统治了赫梅斯地区。就像任何一个统治者一样,他们生存的目的是为自身争取最大的利益。占有绝大部分的土地,奴役佃农,驱使有一定自由的平民,以及凌虐边境民族,以这个家族的立场来看,不过是在尽量占有和使用领地上的资源。既然他们有维持这种权力的武力,使用它们就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为了准备战争,自然会向领地上的所有人加税加役。”
以在座大部分人目前接触到的知识,对这种阐述只能接受,因为在逻辑上,这些论述没有错误。但疑惑没有消失,赫梅斯的残酷和自私跟未来的战争有什么关系呢?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会忍不住设想与隔着远山和长河的那些贵族发生战斗的可能。
“赫梅斯对领地的统治非常稳固,因为家族内部的权力纷争不太损害他们对自有武装的控制力度,虽然这支军队人数通常维持在三千左右,不过,所有的部落联合起来也无法对他们产生威胁,在生存和死亡之间,大家非常有勇气和魄力地选择了迁徙。“云深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在这里,我们建立起了新的家园,接下来,比我所预想的还要快的,我们要和另一个部落建立起一个崭新的联合政权。”
他拿起聚居地自制的粉笔,在身后的木板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这个词所指的,是一种制度和秩序,它意味着管理和分配的权力,在现实中表现为一种管理机构,”云深回过头来,“这么说大家可能还不太能理解,举个例子,像赫梅斯家族这样自家主而下,到各个小贵族旁支,到他们的军队,文官,税吏等等,所有能管理和控制他们领地的体系,就是一种政权。而我们要建立的新秩序,本质上和他们是一样的。”
不要说那些想法还很天真纯粹的年轻人,其他人脸上基本上都出现了呆滞的表情。
玄侯微微一笑,塔克拉撑着一边脑袋,神情依旧轻松。
“术师,”那名建筑大队中队长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把问题完整地问了出来,“您的意思是,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
云深笑了笑,“本质一样,是说我们要建立的这个秩序,也是为了维持我们的最高利益而成立的。只不过真正的关键在于,这个‘我们’包括了谁。”
那名特别年轻的中队长抱住了脑袋,但没有人再说话,所以云深继续说了下去,“这段进程是我一力推动的,我知道大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过这个问题是我们需要面对的,和撒谢尔的谈判并未结束,不久之后会有更多的狼人加入我们的生活,跟学校现在在办的实验班和预备队的适应训练一样,他们对新生活的接受和融合状况将成为未来规则制定极其重要的参考标准。”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偏离了战争这个题目了,云深说,“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利益,也为了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所以我们要联合撒谢尔,大家也从一开始就非常赞成拥有自己的防备力量。现在我们超过一半年龄十六周岁以上的男性都参与了预备队的轮训,有近千名队员已经被预定为正式成员,将来这支队伍的规模还会继续扩大,以我们扩大后的生产能力,足以维持一支五千人左右的常备军队。这支军队的力量将是强大的,它要有面对哪怕是国家级别的对手都有胜利机会的攻击力。”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圈各级队长的反应,垂下视线略一思忖之后,他放下了粉笔,“我们正在建设的城市,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人类和兽人两个族群混合的政权,如果不是撒谢尔由于各种原因与这个帝国的上层站到了对立面,我们也不会得到这个机会。”他回到座位上,“相应地,我们也要和撒谢尔一起承担这种局面,没有一种和平是侥幸期望的运气得来的,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我们可能面临人数一万以上的敌人,以及开拓商路的时候来自其他地区或者国家的压力。”
塔克拉有点意外地看向云深。
片刻之后,有人小声问:“我们一定要开什么商路吗?”
那是布罗尔的声音,作为塔克拉的弟媳,她因为表现出来的对各种新事物的快速接受能力和学习能力,以及柔和又强势的领导气质,已经成为饲养场的重要负责人之一。从她说完之后会议室中一部分的反应来看,不止一个人抱有类似的想法,当然,截然相反的也有,而且大多数都是遗族。
云深看向她,目光柔和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说法。
布罗尔和其他几名女性队长交换了视线,尤其是教育组的明月,然后又看了眼塔克拉,才用还不熟练的语言说道:“我觉得所有我们要用的东西,我们都能做出来。”
“然后呢?”她斜对面的一名队长问。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有什么是术师想要的。”布罗尔说。
玄侯也看向了她,用没什么波动的声音说:“你的意思,对外贸易其实是术师自己对财富的需要,而你觉得完全没必要?”
各式各样的目光顿时纷纷投过来,布罗尔瞪大了眼睛,几乎是本能地回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玄侯仍然不温不火地问。
布罗尔突然卡住了。术师在各个部族中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不是没有人把他当成神灵在现实中的投影,布罗尔对这位黑发青年的崇敬是毋庸置疑的,她能感觉到这两个问题背后那隐约的恶意,却偏偏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驳,她不是愚笨的人,但她确实不知道几乎能凭空创造一切的术师还有什么要从别人手中得到的,“财富”当然也能成为理由,但粮食,钢铁和黑石,还有什么财富能替代它们的价值?
承认这个男人的说法,简直像在污蔑术师为了私利去让人冒险,所以她只能板着脸,然后紧紧闭上嘴。
明月感觉到气氛的僵硬,皱眉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玄侯露出了有些嘲讽的笑容,“你其实不理解,不是术师需要贸易,真正需要和那些人交易的是我们。”
“我们?”有人疑问。
“因为放着就是浪费。”塔克拉轻声说,“何况,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保持这样就够了。”
“我也觉得……不进步就会退步。”炼铁厂的负责人随后说道,“至少在我们这里,如果没有不断的生产和实验,我们就无法真正学会术师教给我们的东西。”
“但是……”又有人犹疑。
“没什么但是的,我们为什么能从逃离家园的失败者成为撒谢尔这个兽人帝国强大部落的平等盟友?”玄侯淡淡地说,“因为这些兽人认为我们有实力。而我们的实力又从何而来?”
云深没有对这段小小的争论定论,而玄侯此前虽然被术师斥责和惩戒,但这个一直很擅长从其他地方观察的男人有许多言论至今仍令他们印象深刻,所以大多数人都在等着他接下去的理论。
“很多人都会说,这种力量是术师的,而他将这种力量教给了我们,因此我们才受到重视。但对那些狼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在结成同盟之后,他们也能通过学习掌握我们获得的这些东西。除了术师这样不应该出现的例外,我对任何人类的道德都不信任,而你可以自己想,这些兽人也算不上蠢,我们学了一两年的,他们哪怕用长一倍或者两倍的时间也能得到,然后我们对他们的优势还在哪里?比如说我们人多,听话?”
塔克拉笑了一声,其他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玄侯也笑了,“用不到两年时间,从比野兽好不到哪去跳到如今的生活,现在就有人心满意足得什么都不想了。但术师愿意向你们敞开的知识,我们所有的人加起来,学到的东西有一个范天澜队长多吗?他是属于术师的人,而我说得直接点,有谁认为术师是属于我们的?他会永远留在这里,给我们一切?”
周围突然一片寂静。
云深想说点什么,范天澜却从旁边伸手过来按住了他。
抛下了如此尖锐的问题,玄侯又以一种视若无睹的态度继续说道:“我们为什么能生产这么多工具,武器还有粮食?为什么能建起这么多房屋,还能有暖气这种想都没想过的待遇?因为我们被组织起来了,然后术师还教我们制造各种机械,和在山中生活的时候比,没有人在这段时间多出一只手一只脚,也没有人会喷水吐火,我们能完成这些,靠的是我们能使用外力。但就是这些我们现在也用不好,我在发电厂,一千个人里只能勉强挑出一个能用的人去维护这些机器的运转,一旦发生任何问题,除了术师我们别无依靠。”
他看向布罗尔,坦然道:“我说这些并不是针对你,而是发现居然有些人居然懒起来了,他们连山脚都没走到,就已经想停下来了。术师希望我们尽可能多地学习,这才是我们生存和发展下去,不受任何人奴役和榨取的基础。如果脱离术师,我们自己的力量就会剩下连十分之一都不够,而不能理解这一点,仍想依赖着术师给予的安稳生活,拥有这种想法的就是可耻的寄生虫。”
玄侯的发言已经说到这种程度,其他水准与之相当的队长也沉默了,而术师似乎正在顾虑什么,没有在随后收纳整理会议的主题,于是这次应当持续一段时间的工作会议比常规要短了不少的时间内结束了。
各级队长纷纷从座位上起身,玄侯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向云深点点头,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第205章 站在历史的下游
在散会之后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云深双手交握,有些尖削的下巴撑在上面,眼睫低垂,静静地思考着。
大门再度被打开,一股寒冷的空气涌了进来,随即被室内的温暖所中和,回到会议室的两名青年在桌旁坐下。
“会议没有达到预期,”云深放下手,抬头说,“我的准备还是很不充分。”
“我们的准备都不充分。”范天澜无波无澜地说。
云深微微摇了摇头,“所以我在反省,这一步是不是跨越得太大了。”
“其实没什么必要。”塔克拉一肘支在桌面上,不在意地说道,“跟在你背后已经够吃力了,只有你才指望他们还能剩下多少脑子来想别的。还不如跟以前一样,你作出决定,然后我们照着做下去,不合适的到时候再改不就好了?”
云深沉默了片刻。
“你怕失败?”范天澜问。
云深怔了怔,停顿一下,他说:“是的。”
“为什么?”塔克拉问,“你觉得毛茸茸那边不肯接受你的方案?怕对上未来的禽兽军团之前,我们会先跟毛茸茸来一仗?他们还不至于那么蠢吧?”
“这倒不会,”云深说,“斯卡族长已经承诺,让在这边生活的几名百夫长和千夫长成为第一步整合的骨干。像伯斯·寒夜这样的管理者掌握好进度的话,他们的老旧势力和我们发生争端的可能性并不大,这段进程基本上可以肯定是不会中断的。”
“那是怕之后还是合不来?”塔克拉又问。
云深看向他,“你和他们接触比较多,就眼下得到的情况,你认为呢?”
“一开始是不习惯,从出生到现在都认定绝对没错的那一套发现居然不太行了,当然不会很高兴。”塔克拉说,“不过,不高兴和输到脱裤子比起来,他们肯定知道该站在哪里。”
虽然那句话应该只是一种比喻,云深还是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他是说过一遍要把狼人们对自身战斗方式的自信打下去,但也要注意交流,使这个过程尽量维持在一个对方可以接受的程度内……脱裤子是怎么回事?
发现了他的表情的微妙变化,塔克拉好像也来了兴致,“怎么,那家伙没跟你说?那时候你还在发电厂处理那什么‘变压器’,人是过来了,然后他,”他用下巴向对面示意,“就把撒谢尔那几个交给了我,说对他们干什么都行,白毛还好,其他几个的尾巴就竖得和鼻子一样高,所以我就干了啊。”
云深没有接到过此类细节的报告,不过以塔克拉一贯的品行,云深大概能猜到他会怎么理解。只是塔克拉的肆行一向有分寸,云深和那位伯斯千夫长定期交流的时候也从未听对方指责过什么,反而是相当直爽地承认了在联合训练中受到的启发,因为认定从武器到战术都是由术师教授而得的,他也非常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和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