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渺总觉得方才有人在窥视她与张显阳,这个想法在脑中掠过一瞬,又被她打消,她想,大乘之身的张显阳都没说有人窥视,那恐怕便是没有。
大概是她多想了。
她走后,张显阳伫立在原地,冷俊而漠然地往空中望了一眼,唇边凛凛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以手凌空一抓,有什么东西,如瓷器破碎,如玉石跌落,发出清越鸣响。
他半笑不笑,冷嘲热讽,“……我与她的事,你便这般有兴致想听?”
男人以一身灰蓝书生袍,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冷淡漠然的态度道,那不出现的谁也不说话,自那抓碎的玩意乒乓声消后,张显阳才有了回竹屋的意思。
在走以前,望那宋渺离去的方向时,眸中透了冷色与傲然,张显阳低低声道,十分平静的腔调。
“我与她,可比你想象的要亲近得多了。
那头静悄悄的。
没有任何声息。
……
天显殿内,白屿净望着那被张显阳以一掌之力碾碎的乾坤镜,面无表情,又心有颓然。
那一句平淡至极的话,藏有的含义,两个男人之间的角力,他落败成如今这般不堪模样。
但他总心有不甘,总心有期盼,想着——
白屿净听到宋渺入殿的声音,心有欢喜地回身,唤道,“珍珠。”
与张显阳张扬明显的柔绵爱意十分不同,他谈吐间,总是暗藏着冷与凉,可是在独独这二字时,却平添了九分柔软,一分难以听出的爱意。
宋渺礼貌客气地点头应答,不解问他道:“师尊……唤我来有何事?”
白屿净的目光不自觉就望进她的眼里去,他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与刚才在乾坤镜内见到的对比。
她的眼神是清明的,冷冷的。而对待张显阳时,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尾都是含着柔,含着软。
他有点哽塞,有点不适,那火苗从椎骨蔓延到指尖,浑身都是发烫的。他忍了数千年的烈火灼骨,总在看到她时,发作得更加强烈。
白屿净不期想到琅鹤因感有趣,所以某日告诉他的一些事。
琅鹤说,他们纯阴之体与纯阳之体见面便如水遇火,因着互相吸引、互相弥补,在这些影响下,总是忍不住将对方变为温水,变成冷火。
而他此时的渴盼便有几分是出于这体质间的相互吸引。他想着,身上的灼热就更大地席卷而来。
白屿净忍下想要触碰宋渺的念头,选择了抓住那一枚玉珏,他心中默念静心决,居然在这玉珏与极力压抑下,缓解许多。
旋后才道,“你那进入幻境的玉珏可还在?”
宋渺犹豫了一会,并没有隐瞒,“在。”
她看他得到这个回答后,面上的情绪变化莫测,复杂至极,有几分欣喜几分期盼,可又有几分失落。他缓了缓神,才道,“……那玉珏,你想要留在身边吗?”
宋渺思考了一会,并同时观察白屿净的面色,最后答道,“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理由很充分,“那幻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用处,我并不想靠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增进修为。”
她将这种方式看做投机取巧也是情有可原,白屿净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事实上,他若是没有出于那私心,想的也会是,这东西虽收益大,但方式投机取巧,又有何用?他宁愿靠着勤勤恳恳修炼达成自己的修真路。
得到这个回答,他心中漫起了些微的失落,那欣喜也随之散去。
而宋渺眼睁睁地看他低落了情绪,并不能理解,妄加猜测,却也不能够随意说出口。收敛了面上的困惑,试探地道,“师尊,你是需要这玉珏吗?”
她小小地提供了一个方向。
白屿净沉默片刻,“并不是。”
他没有解释太多,却是顺势而为,像是要借此将自己的妄念一并斩断,“若你不需要,就将那玉珏给我罢。”
宋渺将那玉珏给他,两人指尖交触时,她惊骇于他火热的躯体。白屿净眷恋地在她指尖停了停,很快收回去。
他看她确实疑惑,那两块玉珏又都在手中,最后浅浅淡淡地说了几句他在这两百年里,对这玉珏以及琅嬛幻境的研究。
“琅嬛幻境随着琅嬛秘境的开启而开启,两百年为一期,拥有这玉珏的人在幻境开启之时,便无法控制自己被卷入其中。”
“以达成幻境所要……”
白屿净说,“下一个两百年,幻境开启,这两块玉珏都在我手中,你便无需担忧会再次卷入其中,被迫与我有所牵扯。”
他这话说得像是他许了她不必再与他有所牵扯般。
宋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瞪大眼,美目盼兮,即使是纯阴之体常有的寡淡寒意,也不能掩盖她内心的激动,白屿净瞧见了,便低眸苦笑。
他的声音在殿内很是清楚,很是明亮。如同此刻悬挂在夜空中的圆月,晃晃然便能坠下大颗大颗的光珠。
这是宋渺头一回听到他以这样的口吻说话。
“你随他去吧。”
五个字,如浩瀚无垠海面投下一叶扁舟,那船只于是就飘飘荡荡,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去。
谁也无法再寻到踪迹。
宋渺不敢置信,她踏近一步,“师尊,你……”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恰巧梗在喉间,白屿净就擅自退后两步,目光久久落在她的发顶上。
“我总是妄想……”妄想你会露出一点留恋。
他很可怜地笑了一下,“以为纯阳与纯阴之体能够成为天生一对,但这一切都是我自以为。”
袒露这些心思,对他来说并不好受,但好在她并没有露出让他能难受的神情,只是发愣地看着他。
白屿净说不下去了。
他将那玉珏攥在手中,两枚相似的玉珏碰撞,清越之声叮咚,他们久久沉默。
“你的烈火灼骨怎么办呢?”
宋渺问他。
“……数千年都熬过,区区烈火灼骨算什么?”
我在骗你,其实很疼的。
白屿净想让她看出来,可是又不想让她看出来。
“更何况,在这琅嬛幻境内,我不会受到那烈火灼骨的影响,所幸两百年一期,若我熬不过去,进这幻境便是。”
可这幻境里没有你,便也觉得无趣了。
他最后又笑了下。
可怜极了。
第129章 炉鼎弟子与师尊(完)
风是冷的。朗朗月明下,这冷风吹得她长发微散,天显殿外万物皆寂。
宋渺回忆着方才白屿净的举动,心底漫起来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这怜悯十分轻微,转瞬而逝,她冷淡地想,好在他愿意松手,她万分期盼的时候到了。
但也许是来的太过轻易,宋渺总觉得并没有太开心,也没有太失落,走出殿外,那传送阵轻闪,她便回了自己的洞府。
月色之下,清凌凌的光泽落在她的身上,那一身朴素的法袍,正是张显阳在琅嬛秘境内,将自己的法袍重新炼制为女子装束,送给她的。
张显阳望见她痴愣的神情,不禁紧张起来,几步跨前,扶住她的手臂,温声问她:“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宋渺不露山水地避过他的动作,朝他莞尔地笑了,“他允我离开了。”
喜色瞬间出现在他的眼眸中,亮晶晶的,星子一样,月华倾洒之下,竟然分辨不出谁更迷人些,“我可以带你回凌霄殿吗?”
当时他道,要将她带走,却没曾说要将她带去哪里,宋渺心中早有预料,她淡笑不语,轻轻颔首。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感受到虚空中仿佛有人窥视,这次的感觉十分强烈,她隐隐能感到那目光中的哀恸与愁绪,她置之不理,只觉得平静万分。
面前张显阳已经陷入了癫喜中,他长睫一落,唇角微扬,露出那样好看的笑,冷冽的气质瞬间化为虚无,“……珍珍,我带你回家。”
宋渺看到他笑,不自觉地也带了莞尔,只是却没有直白说出暗藏在心中的那一句。
——她从那一年灾难发生,便没了家。
此刻张显阳所说的家,只不过是他心中幻想。
宋渺没有戳破他的幻想,只看他更加肆意地笑起来,心中冷硬,她淡淡想,就让他开心一段时间吧。
且当做那在秘境内的两百年,他照顾她的回报。
凌霄殿殿主归来,携了一元婴修士亲密归来,门派上下皆惊,不少弟子暗地议论着那元婴修士会是何方神圣。
南望凌霄殿,位于那穹空之上,不同于位于天显山山脉顶峰的天显门,这一处修真地更显仙气缭绕。张显阳带宋渺来这凌霄殿时,宋渺差点被这里的景色迷了眼。
张显阳对她的惊讶而失笑,他好像为她难得一见的讶异而感到开心,悄看她几眼,将那惊愣的圆眼粉唇记在心里后,才心满意足,缓声说,“凌霄殿内不拘束弟子修炼的法诀,你留在这里的话,不用担心法诀的问题。对了,要不要和我一同修炼凌霄诀?”
他提出了一个建议,宋渺心中一动,她转头看向他,耳边细碎的,是176在说话,“喵喵你要是腻烦这修真界,就顺着他的意思学一学那凌霄诀,然后学着他们凌霄殿弟子入世吧?”
这是个很不错的建议。
宋渺有些怀念那人间界的烟火气了,她点头,同意了176的建议,张显阳为自己能让她修炼与他一样的法诀而倍感愉悦。
他想得很浅,只将全数心思放在了与她共修凌霄诀,仿佛就能弥补当年他犯下的错,与此同时,还能让他感到与爱慕之人修炼同一个法诀的欢悦。
张显阳便教了宋渺凌霄诀。
不同于白屿净教宋渺天地玄诀时,只取了玉简给她。白屿净从师于琅鹤,因此教学手段也难免沾染了那一股子的随心所欲,不羁之意。而张显阳在教导一事上尽心尽力,从来都是以身传教,只期盼她能够在他的经验下,毫无后顾之忧地修炼下去。
已是宋渺随张显阳来到这凌霄殿的几十日。
她在凌霄殿内,以整个门派上下弟子长老好奇的身份入住了凌霄殿——说是入住也并不准确,事实上,宋渺很少有在凌霄殿久留的日子。
她自离开天显山,就抱着想看这修真界的万千河山之意,因着身份不再受拘束,便能够随心所欲出入这人间界与修真界。
宋渺也是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人间界与修真界的区别。她在天显峰的那些年岁,与珍珠一样,不被允许离开,因此对这个世界能够感知到的信息实在太少,直到今日,她以自由之身步入这人间界市井街边,听到小贩们大声的吆喝声,一颗心微微沉落。
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是过去踩在轻飘飘的云上,而今终于踏实落地。
宋渺觉得这样油然而生的情感有趣极了,她环视着这人间界的景象,又以目长窥那远在百里外的凌霄殿。
凡人看不到的世界,在修真者的眼中清晰如牛毫细针,她没有以珍珠的真容走在这人间界内,因此并没有惹来太大动静。
但纯阴之体自然而然释放的冷意,与倾倒众生的气质却是她掩盖不住,宋渺一路走来,以那掩盖过的清秀面庞,居然也惹来了许多男女关注。
小贩的吆喝声,熙攘人群的嘈杂声,十分真实。宋渺嗅到街边食物的香味,实在忍不住,掏出准备好的银钱买了一些。她站在街边将那食物大口嚼着吃下去,在这一刻感觉自己脚踩得更稳,整个人都更有人气了。而那在天显门,甚至在凌霄殿,她能吃的东西无不是仙果灵泉,入腹空飘飘的,一点满足感都没有。
宋渺想,她果然还是适合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