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龙在后面大喊大叫,兴宝吩咐车夫快些赶车。人群拥堵非常,暂时滞住了程元龙,等到他打着马拼命挤出人群时,那辆马车已经踪迹全无。
程元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伸手抹了把汗水,嘴里忿忿地说道:“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土包子妞,你给小爷等着!”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林府。车夫“吁”地一声勒马停下,然后转头朝车里说道:“李夫人李老爷,这就是林家。”
青桐早在车里闷得心烦,不等马车停稳,她便推开车门就跳了一下来。车夫暗暗咂了咂嘴。
李青桐抱着双臂,上下左右打量着这个所谓的新家。林府跟街上其他宅院一样,门前蹲着两只镇宅大石狮,正中间一扇厚重的朱漆铜钉大门,周围一溜青墙,院中树木蓊郁,里面静寂无声。
兴宝此时已跳下车来前去找门房交涉。那老门房有事出去了,代班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厮,生得五官端正,衣着也很整齐。但一双眼睛总习惯性地往上斜挑着,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一听到江家的名头,眼睛才赶紧正常回原位,语气骤然热情起来,呵呵笑道:“原来是江府,好说好说,我这就去禀报我们夫人。”
兴宝拽住门房笑嘻嘻道:“麻烦小哥了,我们要见的是府上的白夫人。”
门房一听到白夫人,脸不由得拉了下来,撮着牙花,为难地说道:“这恐怕不好办,白夫人一直病着,怕是不能见客。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们太太也是一样的。”
兴宝想了想道:“那就麻烦你去禀报你家夫人,就说老夫人寻到了林老爷当年遗落在桃花江中的林大小姐。”
“啊,什么?”那门房看上去十分惊讶,他们以前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老爷和白氏是有一个头生女儿,在进京途中落江而亡。也听说那白氏还疯疯癫癫地张罗着找人。谁也不信她能找到。没想到江老夫人竟真的找到了。门房的目光犀利地扫向李青桐,似在辨认真假一样。还别说,这个女孩子跟他们老爷还真有些像。尤其是那道浓眉和挺直的鼻梁。
门房的目光略过青桐开始打量着王氏和李二成,然后不自觉地嘴角轻扯,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嘲讽。
李青桐不耐烦地看着他道:“看什么,还不快去让你的主人来辨认!”
那门房心里暗笑,这么快都摆上小姐的款儿了。哼,以后有你好受的。不过,眼下江府的人在跟前,他也不敢造次。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快和轻视,赶紧进去禀报黄氏。
约摸过了半顿饭的功夫,就听见嘎嘎吱一阵响动,大门缓缓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穿红着绿的丫环婆子,中间立着一个浅黄纱衫、体态袅娜的年轻妇人。
兴宝和车夫赶紧上前施礼答话,简明扼要地叙说了事情经过,然后又示意青桐上前答话。
黄氏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先是说了一通感激江老夫人的客套话。然后热情地拉过青桐的手,仿佛是多年不见的亲人一般,满脸欣喜地嘘寒问暖。她问一句青桐答一句,黄氏再次感激江老夫人一通,又说得了空一定会亲自上门道谢云云。
兴宝见事情已经解决,遂出声告辞。黄氏命人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荷包,又亲自吩咐小厮将行李搬进来。这才拉着青桐,招呼着王氏夫妻两人进院。
青桐一路被黄氏引领着,穿过两道门,一道走廊,曲里拐弯地绕了好几个弯,才进了花厅。王氏和李二成也被下人安排下去休息去了。厅中只余下青桐和一干丫头仆妇,那些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小姐,一双双锐利的眸子将青桐从头看到脚,再看她养父养母那种德性,心下顿时了然。她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而笑。
青桐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毫不发窘,黄氏看她,她也在看对方。这个女人皮相不错,皮肤白皙,乌发高挽,很像她看过的古书画册《金瓶梅》里面的仕女。
黄氏仍旧亲切地笑着,拍着青桐的手背,语带怜悯地说道:“我的儿,这些年辛苦你了。这几年我也不少在你父亲耳边念叨,让他派人去寻。可惜他公务繁忙,一直没机会去找你。又想着当年水势那么急,你又那么小,活命的机会不大,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过是枉自伤心罢了……天佑我们林家,你竟让江老夫人给寻着了。你爹爹回来了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青桐静等她说完,礼貌地问道:“你我也见了,话也听完了。现在可以带我去看我亲娘了吗?”
黄氏脸上一僵,很快又恢复正常:“这等喜事本该叫姐姐来的,只是……只是他们母子俩如今都病着,你又舟车劳顿,身子疲乏,万一沾染上病气,你爹回来岂不是要怪我?”
青桐奇怪地笑笑:“没关系,我的那个爹不会怪你的,他感激你都来不及。你不用送了,我自己去。”
青桐说罢起身就走,黄氏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心中又莫名的欢喜起来。
她也不再阻拦,派了一个名叫茉莉的丫头引着青桐是去碧梧院。青桐跟着茉莉穿过两道垂花门,过一座青板桥,又走了好大一段路,才到了冷僻无人的碧梧院。只见院中种着三棵三人合抱不住的梧桐树,树上枝叶亭亭如盖,遮阴蔽日,使得院中十分阴凉。不过,冬日就显得有些阴冷了。她还注意到,这院中除了一片疏叔落落的月季花外,墙边竟还种着几畦黄瘦的青菜。菜地里和花坛旁堆着一堆药渣,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苦涩味道
茉莉进了院门便止步不前,不自觉地蹙着眉头,站在门口扯着嗓门朝里喊道:“白嬷嬷,刘妈妈。”
“咳咳,谁啊?”正中间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咳声,有气无力地问道。
青桐摆了摆手,示意茉莉可以回去了。茉莉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李青桐径自走了过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来岁、身材瘦削、面色发青、衣着朴素的妇人。
妇人愣愣地看着青桐,颤声问道:“你是?”
青桐道:“我叫李青桐,江老夫人找到我,说我亲娘在这里。”
妇人的身子一个趔趄,激动地抖着没有血色的唇,哆嗦着问道:“你是、你是我的猫儿。”她一语未了,泪水已经喷涌而出,上前抱着青桐失声痛哭起来。青桐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一任白氏抱着她哭。
“我的儿呀,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每回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你。”
白氏正哭得伤心,就听见里屋里有人担忧地叫道:“娘,娘,谁来又来欺负你了。”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三四岁模样、像鸡崽一样瘦弱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男童睁大眼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这时白氏也止住了眼泪,拿袖子擦着眼角,脸上带着笑,拉过男童说道:“源儿,这就是你整日念叨的姐姐。快叫姐姐。”
林安源羞涩地躲在白氏身后,露出半边脑袋,怯怯地看着李青桐,显得又渴望又害怕。
白氏朝女儿歉意地笑笑,说林安源见生人少,所以怕人,一会儿就好了。说着话,她拉着青桐进屋来,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李青桐简略地叙述了这八年来的经历。白氏听得时哭时笑。过了一会儿,她蓦然记起青桐自进来后一直说话,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她赶紧起身去小厨房里烧开水,又手忙脚乱地去找冰糖和茶叶。
青桐让她不必再忙,白氏哪里听得进去,一会儿问她渴不渴?一会儿又问她饿不饿,恨不得把屋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
林安源在一旁歪着脑袋观望一会儿,突然噔噔跑进小屋里,抱着一包点心出来塞给青桐:“这是白妈妈给我的点心,我没舍得吃哟,娘上次说姐姐很快就来了,我一直留着的。”说罢,他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李青桐。李青桐的心莫名的软了起来,伸手捏捏他那没什么肉的小脸。然后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包点心。她面无表情地拈起点心上的绿毛,淡淡说道:“天热了,东西容易坏。”
白氏一脸羞惭地看着那点心上的绿毛,背过身来悄悄擦了擦眼泪。院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青桐看着这母子俩,心中有些发堵,同时又有些想不通。若是林家都过成这样,那她没话说,但是凭什么一个家中两个世界?为什么他们明明承受着不公却又不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算了,今日初次见面,这事以后再说吧。她得先把眼下的事安排好。
青桐想了想站起来说道:“娘,我已经看过你了。但我的养父母还在前院,我去看看他们。”
白氏抚额说道:“瞧我都高兴傻了,竟把两位大恩人都忘了,我这就跟你一起看他们去。”
林安源也想跟着一起,白氏迟疑一会儿便答应。林安源苍白的小脸上现出一抹兴奋的红晕。三人一路说笑着出了碧梧院向前院走去。
他们刚出了二门,猛然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穿着赭石色夏衫的中年男子正款步向他们这边走来。青桐冷眼望着这个看上去看上去十分斯文儒雅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笑意。这个人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林世荣!
林安源一看到林世荣走过来,顿时像小鸡见了老鹰似的,紧紧贴着父亲,大气都不敢出。白氏则是一脸麻木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下意识地拽紧了青桐的手腕,竭力用正常的声音说道:“他就是你爹。”
青桐答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