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价格便宜,条件一般,不到八平米的小房间,一张单人小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视,一个逼仄的透明卫生间。
房间没有窗户,有股淡淡的烟味和闷味,
周翘翘坐在床上,问叶倾心:“刚刚那个开车的人是谁呀?”
叶倾心愣了愣,旋即又恢复正常,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出租车司机啊,怎么了?”
周翘翘不大信,“刚刚我们坐的是出租车?”
那车看着挺不错,座垫应该是真皮的,出租车哪有这样的配置?再说,那外观也不是出租车,而且……“我怎么没看你给钱啊?”
叶倾心笑笑,道:“那是我用打车软件叫的顺风车,跟出租车一个概念,钱也在网上付过了……妈,你大老远跑来京城,总不可能真的只是来看我吧?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周翘翘闻言沉默了一阵,眼神流露出几分怅然,看向叶倾心平静地道:“我这次来,是想见见你爸……”
叶倾心一怔。
“你来京城,就是为了见他?为什么?”
叶俊东抛弃他们十年,母亲不该恨他吗?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地说,想见他?
周翘翘唇角向上勾着,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没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想见见罢了。”
“可是……”叶倾心想到上次见到叶俊东,他提起母亲时的略带不屑的态度和语气,心下迟疑,“只怕他不方便见你,他现在有了老婆孩子……”
“心心,我只是想见一见他而已,又不是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怎么找到他就行,其余的不要你帮忙”
“可是,妈,他已经从我们生活里退出十年了,现在对我们来说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你又何必非要见他?”
周翘翘沉默。
过了一阵。
叶倾心喊了声:“妈?”
周翘翘转头看向电视,电视屏幕漆黑,隐约映出母女二人的身影,她盯着电视屏幕里映出的叶倾心,缓缓开口:“我恐怕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就是想在死去之前,再见一见他……”
“妈,你胡说什么!”
“心心,你不懂,他是我这一辈子,无法解开的心结……”
“……”
叶倾心打电话给窦薇儿,让她帮自己请个假,然后让周翘翘在宾馆睡一觉,下午三点,打车带周翘翘去了叶麟的学校。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临近放学,陆续有轿车来学校门口接学生。
叶倾心仔细盯着每辆车子的车牌,直到一组熟悉的车牌号跳入眼帘,她对周翘翘说:“我看见来接叶麟开的车了,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看看车里的是不是你要见的人。”
她走到车跟前,透过挡风玻璃,看见驾驶座坐着的正是叶俊东,她心下一喜,上前敲了敲车窗。
隔了好一会儿,车窗才降下,露出叶俊东冷漠的脸。
他目光淡漠地看向叶倾心,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跟你说过了,你弟弟的事我管不了,你怎么又来了。”
叶倾心笑得客套疏离,“不是我想来找你,是我妈想见你。”
叶俊东愣了下,旋即便恢复冷漠,冷哼了一声,道:“你们母女俩倒是有意思,一个个都要来找我,你回去告诉你妈,十年前我跟她离了婚,就没打算再跟她见面——”
话音未落,一道很轻很柔、带着些沙哑的女音插进来,“俊东……”
叶俊东声音顿住,寻声望去,愣了片刻,才认出那个满脸沧桑的女人,是自己曾经的妻子。
周翘翘走到跟前,对叶倾心说:“心心,你去那边站会儿,我跟你爸说会儿话。”
叶倾心看了眼叶俊东冷漠的脸,又看向周翘翘,触上她眼中的请求,叶倾心抿了下唇,点点头,走到五米开外的一株香樟树下站定。
等她走了,周翘翘看向叶俊东,缓了片刻,开口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事,你还没有原谅我。”
叶俊东没说话,也没看她,伸手从储物格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塞进嘴里,拿打火机点上。
男人虽然已经四十好几,但是保养得当,看着依旧年轻俊雅,吸烟的样子,很有男人魅力,周翘翘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叶俊东的时候,叶俊东斜坐在摩托车上,也是这般叼着烟,模样俊朗,带着点痞气,她犹记得自己当时脸红心跳的感觉,也正因为那感觉,才促使她后来做了那些错事。
夕阳西斜,金红色的光线斜照过来,给周翘翘苍白的脸镀上一层红晕。
“我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来找你,也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看你过得这么好,我为你高兴……”开豪车,戴名表,儿子就读在贵族小学里,很不错了。
叶俊东冰冷的视线落向周翘翘的脸,唇边勾起一抹讥讽,“周翘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会演戏。”
周翘翘站在车旁,身形单薄,似乎风一吹就能倒。
听了叶俊东的话,她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都没兴趣听。”叶俊东打断她,“请你让开,我儿子等会就出来了。”
周翘翘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忽然绽开一抹笑容,兴冲冲从随身包里拿出钱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照片,照片里,叶倾国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对着镜头傻傻地笑着,眉眼干净清秀。
她微弯着腰,把照片伸到叶俊东面前,喜滋滋地道:“俊东你看,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你瞧他长得多像你,眼睛和额头,都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叶俊东看也没看,一把挥开面前的钱包,照片和钱包一起,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痕,掉落在水泥地上。
他看向周翘翘的眼神,充满了厌恶,“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我们的儿子?我可没有智障的儿子。”
“叶俊东你什么意思?”周翘翘心疼地捡起钱包,拍了拍灰,眼中蓄上泪水:“我知道你因为当年的事恨我,可是当年那些事跟小国没有关系,他是无辜的,他是你亲生儿子,你怎么可以不认他?”
“我的亲生儿子?”叶俊东冷笑:“这么多年了,难道邰正庭没有告诉你,他才是你儿子的亲生父亲?”
周翘翘浑身一震,“叶俊东!你胡说什么!”
叶俊东夹着烟的手伸出车窗,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看着俊雅温和,声音里却毫无温度,“周翘翘,你连自己儿子是跟谁生的都搞不清楚?十八年前,难道你没有跟邰正庭私下见过面?”
这时,学校里传出放学的铃声。
周翘翘怔怔地站在原地,面无血色,眼神失焦,连叶俊东开车走了都不知道。
叶倾心接到窦薇儿的电话,窦薇儿告诉她,她们俩的参赛作品都入围了,下一步就是制作成衣,参加两个月后的总决赛。
叶倾心自然很高兴,跟窦薇儿多聊了两句,等挂了电话,却发现叶俊东的车已经不见了,只有母亲一人站在原地,她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和车辆,她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浑身被寂寞和绝望的气息包裹。
叶倾心一愣,赶紧走过去,“妈,你怎么了?”
周翘翘毫无反应,过了好一阵,她才缓缓转动僵硬的眼珠子,惨白的唇瓣嗫嚅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只是话没说出来,她‘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形猛烈一晃,软软倒地。
“妈!”叶倾心吓了一跳,心头一慌,赶紧上前抱住她,“妈!你坚持住!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叶倾心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颤抖着手指拨出急救电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半个小时后,周翘翘进了抢救室。
又一个小时,周翘翘被推出抢救室,叶倾心被告知,普通病房已经满了,只剩下vip病房,或者,只能先安置在走廊里,等有床位腾出来,再安排她们住进病房。
可是。
叶倾心看着走廊里挤得满当当的病床,都在等着床位,就算有空床位腾出来,只怕也轮不上周翘翘的。
叶倾心找医生商量了几次,医生都表示无能为力,床位满了就是满了,他也没有办法,一切得按规矩来。
周翘翘一张脸毫无血色,安静地躺在临时病床上,如果不是氧气瓶里呼噜呼噜冒着泡泡,叶倾心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耳边,医生的话还在回响:“患者已经肺癌晚期,最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你们做家属的要有心理准备……”
叶倾心紧紧攥着周翘翘的手,眼泪无声滑落。
她竟然不知道母亲的病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她这个女儿当得着实不合格。
走廊里人多,嗡嗡嗡的说话声一直不停,忽然有两个病人家属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声音越吵越响,吵得人脑壳生疼。
有人劝架,却丝毫不管用。
不一会儿,护士长走过来,厉声道:“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请保持安静!”
那两人才噤了声。
周翘翘忽然咳嗽起来,嘴里的血不停地往外冒,叶倾心一边哭着拿纸巾给她擦嘴上的血渍,一边冲着值班室的方向喊:“医生!医生!”
医生迟迟不来,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周围有人抱怨。
“哎呀这人都吐血了,什么病啊?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吧?”
“就是啊,哎!小姑娘,你能不能把你妈推到那边去啊?这吐血怪吓人的,回头别吓着我们家孩子。”
“……”
“……”
旁边一位陪护病人的老阿姨看不下去了,朝众人劝了句:“你们少说两句吧,没看人小姑娘都急哭了吗?都是来看病的,都不容易。”然后去值班室帮叶倾心喊了医生。
医生过来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照了照周翘翘的瞳孔,便道:“患者肺癌晚期,咳血是常见现象,你们做家属的费点心照顾,已经用了药,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走廊里人多,气温高,环境很差,叶倾心语气近乎哀求:“医生,我妈都这么严重了,能不能给安排个病房?请你帮帮忙好不好?”
医生语气有些冷,还有些不耐,“没有床位了我能怎么办?vip病房倒是还有闲置,你能出得起钱,我立刻给你安排。”
说罢,医生就走了。
叶倾心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前帮她喊医生的老阿姨叹了口气,安慰道:“姑娘,你要想开点,我们这样没钱没势的人,在医院能看上病、有个地方落脚就不错了,别难过,打起精神来照顾你妈妈要紧……”
叶倾心回神,红着眼睛朝老阿姨笑了笑,“谢谢您阿姨。”
老阿姨摆摆手,叹口气道:“都不容易,唉……”
这时。
叶倾心手机忽然响了。
她擦了擦眼泪,掏出手机看了下,是景博渊的电话。
不知道为何,看见他的号码,她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似的,止也止不住。
电话接听,景博渊低沉磁性的声音率先响起,透着似有若无的关心,“心心,这么晚怎么还没回来?晚饭吃了吗?”
叶倾心情不自禁哭出声来。
景博渊声音一变,严肃而担忧,“你怎么了?”
叶倾心哽咽着,“我妈病了,很、严重……可是医院没有床位了,我妈现在只能睡在走廊里,博渊……医生说我妈是肺癌晚期……博渊……我妈她只能活……一个月了……”
“你在哪个医院?”
“洲、洲际医院……”